在“表里皆有喻”的紅樓文本中,那些獨特鮮活、令人過目難忘的夢中人形象,是作者栩栩如生地描繪世態(tài)人情、刻畫常人難以言說的細(xì)微的心靈震顫的依托,也是作者傳達自己某種價值理念的隱喻道具。因此,紅樓夢中人是人,但也不只是人,比如釵黛。
《“行”走紅樓》系列拙文30一40關(guān)于林黛玉部分已經(jīng)指出,林黛玉隱喻家國政治之''密”(廢太子胤礽),但政治是高風(fēng)險的角逐,正如第五回《紅樓夢》曲中元妃所云“須要退步抽身早!”,是“悲險之至”(脂批)。身處權(quán)力海洋之中,面對身邊無際無涯的權(quán)力泡沫,理性之堤在悄無聲息膨脹的欲望之狂濤怒浪前往往不堪一擊,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身后有余忘縮手”,等到“眼前無路想回頭”之時,卻發(fā)現(xiàn)悔之晚矣,權(quán)力之海雖然漫無邊際,卻波譎云詭,竟然找不到可以讓自己人生之舟安全靠岸的航線,胤礽“登高跌重”的悲劇人生已說明了一切。
胤礽的夢中化身秦可卿最終高樓自縊,并有了“語語見道,句句傷心”(脂批)的魂托,其中蘊含了古老的處常之道一一“耕讀傳家遠(yuǎn),詩書濟世長”之智慧。當(dāng)然,這其實是繁華落盡之后,作者在自己和家族慘痛經(jīng)歷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自己的超凡智慧,給出的獨到而又深刻的解決之道,而隱喻世俗生活之“密”的薛寶釵,就是秦可卿魂托的耕讀智慧的忠實踐行者。
她佩戴鏨有癩僧給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個字的金瓔珞,服用來自太虛幻境的“冷香丸”,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薛寶釵隱喻超越了悲劇的太虛幻境之境界[注1],無論何時何地、何種際遇,總能安分從時,進入怡然自得之鄉(xiāng)。
文本以隱指廢太子胤礽的秦可卿為正統(tǒng)之象征,而以寶玉為首的一干風(fēng)流冤孽是在胤礽死后[注2]、“熱日無多”(脂批)的末世登場,因此,黛玉隱喻的是沉溺于正統(tǒng)末世而不能自拔的政治人生悲劇,而寶釵隱喻的是對這種悲劇的智慧超越。因而在文本中,寶釵是“識寶釵”(第五十六回),而黛玉是“癡顰”(第五十七回)。
明白了這一點,就會明白,確實如第二十一回脂批所云,作者的本意就是“釵與玉遠(yuǎn)中近,顰與玉近中遠(yuǎn)”,對寶玉而言,看似最近的林妹妹,其實是最遙遠(yuǎn)的眺望;看似最遠(yuǎn)的寶姐姐,其實才是最近的守候。當(dāng)然,這是從風(fēng)月寶鑒背面出發(fā)。但是,從“大旨談情”的風(fēng)月寶鑒正面來看,事實同樣如此。
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蕓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襲人在為寶玉繡鴛鴦肚兜,后寶釵坐在襲人的位置,寶釵為寶玉繡鴛鴦肚兜,這一細(xì)節(jié)同樣也是暗示,二寶才是一對鴛鴦。
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該回的下半部分,就是“識分定情語梨香院’’,“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的齡官對他不咸不淡,卻對賈薔情有獨鐘,讓一向在脂粉隊里廝混得如魚得水的寶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請注意,齡官是“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而不是“大有薛寶釵之態(tài)”,其實這是作者再次暗示,有些人也是你所愛的,但不是你的“分定”,不一定適合你,比如黛玉之于寶玉。因此,不管寶玉如何在意黛玉,不管寶玉相信與否,但金玉姻緣已定。
通部書中,“識寶釵”都是“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xué)不雜,庶可成為佳人”(第八回脂批)。第二十二回,元宵節(jié)間,榮國府制燈謎,賞燈取樂,“俱是書中正眼,不可少矣”(第二十一回脂批)的寶玉、湘云、黛玉和寶釵都出席,因賈政在座,往常間長談闊論的寶玉,“便惟有唯唯而已”;素喜談?wù)摰南嬖?,“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話";而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脂硯齋對此又批道:“瞧他寫寶釵,真是又曾經(jīng)嚴(yán)父慈母之明訓(xùn),又是世府千金,自己又天性[注3]從禮合節(jié),前三人之長并歸于一身,前三人向有捏作之態(tài),故惟寶釵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見逾規(guī)越矩也。”
而賈寶玉前身神瑛侍者出自赤瑕宮,脂批指出,瑕即“玉有病也,以此命知,恰極”,因此,賈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但人在世上,誰又能一生都與世道“老死不相往來”呢?因此,賈寶玉正需要這樣擁有“冷香丸”之境界、集眾長于一身、安分從時又不失“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之雄心的寶姐姐“規(guī)引入道”(第五回寧榮二公之語)。
賈寶玉最終成長為“情不情”的情僧,達到與“冷香丸”(寶釵之象征物)相通的“通靈寶玉”之境界,需要一個過程,即空空道人傳抄《石頭記》并將其易名為《情僧錄》的過程一一“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在此過程中,他對寶姐姐的規(guī)引產(chǎn)生抵觸心理,也是正常的,這也幾乎是所有男孩子成長過程中必經(jīng)的一個叛逆階段。
第四十二回釵黛合一之后,文本就不見了這方面的描寫,在相當(dāng)程度上,也是暗示寶玉的叛逆性減弱,變得更成熟。因此,不能僅僅因為文本中有關(guān)于賈寶玉抵觸寶姐姐的言行,就直接斷定寶姐姐與賈寶玉三觀不合。有一天,他終將明白這一切。當(dāng)然,那時已經(jīng)到故事終局之時。對于夭亡的黛玉,“情不情”的他自然是要深切地“悼玉”,同時,對于獨守空閨的寶釵,也會同樣深切地“懷金”?!皯呀稹?,而不是“怨金”,更不是“恨金”,就很能說明問題。
第三十三回,賈寶玉因親優(yōu)溺婢,再加上賈環(huán)煽風(fēng)點火,遭賈政暴打,是薛寶釵而不是林黛玉給他送來了療傷之藥。作者“十年辛苦不尋常”所造就的“字字看來皆是血”的文本,其中蘊含著“筆筆不空”的深意。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這一細(xì)節(jié)同樣也暗示,薛寶釵才是治療“病玉”之“良藥”,林黛玉不是。
“薛寶釵”作為治療“病玉”的“良藥”,最終也沒能阻止賈寶玉滑向“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深淵。雖然“較阿顰施之特正耳”(脂批)的“薛寶釵”,作為“良藥”對于“病玉”來說并不總是那么利口,但并不能因此歸咎于“良藥”本身。
其實,“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第八回金玉初聚),就已經(jīng)暗示了“金玉良姻”悲劇的原因,即所謂“運敗”、“時乖”之末世。脂硯齋對釵黛的判詞"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的批語是“寓意深遠(yuǎn),皆非生其地之意”,也暗示包括寶釵在內(nèi)的諸芳生活在一個不屬于他們的極為糟糕的時代。
因此,“金玉良姻”成空,也不能歸咎于服“藥”之人賈寶玉。寶玉所謂的“病”,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其實就是末世時代之“病”。
第二十八回寶玉酒令中的“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與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中的細(xì)節(jié)一一寶釵向?qū)氂窠榻B《點絳唇》中的《寄生草》,后來寶釵看了寶玉續(xù)的《寄生草》和前夜所作的偈語,笑說寶玉悟了,都是她昨日一支曲子惹出來的一一相呼應(yīng)。賈寶玉最終出家,同樣并不是任何一個人的責(zé)任,當(dāng)然更不是寶釵的錯,同樣應(yīng)歸咎于末世。
其實,賈寶玉最終出家,也是早已注定的,甄士隱夢中所見的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時也同樣看到,兩次重出,一甄一賈,既是著意強調(diào),也借此點出甄的遭遇和歸宿是賈一生道路的縮影,賈寶玉最終也會像甄士隱一樣“懸崖撒手”。
第二十八回,元妃賞賜端午節(jié)禮,只有寶玉的和寶釵的一樣,元妃不是褒釵貶黛,因為脂硯齋明確指出釵黛一體,通部書中并不存在褒釵貶黛或貶釵褒黛的問題。這其實是"狡猾之至”的作者,借看起來是榮國府中最顯赫的元妃[注4]又一次強烈暗示,不要被“木石前盟”所迷惑,“金玉姻緣”才是賈寶玉能夠安居樂業(yè)的最佳選擇。
但是,必須強調(diào)的是,作者并沒有貶黛之意。作者是灑下多少恨淚才塑造出黛玉浸泡在淚海中的人生,同寶釵一樣,作者對黛玉也是“寶愛如己”(第三回脂批),否則,黛玉不可能在美女如云的諸芳中勝出,成為文本中除寶釵之外,唯一一個身體自帶幽香之人。
脂硯齋一再提醒我們“是書勿看正面為幸”、“不可正照風(fēng)月鑒”,因此,品讀《紅樓夢》,如果不夠“細(xì)心體貼”,就看不到風(fēng)月寶鑒的背面,所得到的結(jié)論可能就會與作者的“其中味”南轅北轍。
注1、詳見系列拙文41《永恒的“冷香丸”,永恒的女神》
注2、判詞中的“情天情?;们樯怼本洌凳厩乜汕渲皇菈糁糜?。
注3、根據(jù)文本和脂批,個人認(rèn)為,寶釵是作者大為稱贊之人物。文本中所展現(xiàn)的寶釵之言行,都是她天性的自然流露,并非像有些論者所認(rèn)為的那樣,寶釵圓滑世故,善于偽裝自己。這些論點能夠成立的唯一可能性,就是這些論者比脂硯齋更“深知擬書底里”。
注4、文本中的賈家既藝術(shù)再現(xiàn)曹家,又暗喻皇家。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