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生命的意義》
[奧地利]弗蘭克爾
何忠強,楊鳳池翻譯
(接續(xù)“集中營的經(jīng)歷之第二階段‘上’ ”)
這難道沒有使人們想起德黑蘭死鬼的故事嗎?有一天,一位富有而強壯的波斯人與他的仆人在花園中散步。仆人哭著說,他剛才遇到了死鬼,死鬼威脅他。他乞求主人給他一匹最快的馬,以便他能在當天晚上趕到德黑蘭。主人表示同意,仆人飛身上馬。在返回房間的路上,主人本人遇到了死鬼。主人質(zhì)問死鬼,“你為什么要恐嚇和威脅我的仆人?” “我沒有威脅他; 我只是對于他仍在這里而我們計劃今天在德黑蘭相見的情況表示驚訝?!彼拦碚f道。
集中營的囚徒不敢作出任何決定或采取任何主動性行為。這是因為,他們強烈地認為,命運是他的主人,他不應以任何方式影響它,相反地,他應聽從命運的安排。另外,冷漠情緒在相當程度上也促成了囚徒的這種情感。有的時候,囚徒們必須作出具有生死性質(zhì)的突然決定。在這種情況下,囚徒們往往讓命運為他作出選擇。當囚徒們必須作出涉及逃避或不逃避的決定時,這一逃避責任的現(xiàn)象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他必須下定決心的幾分鐘里—并且,它通常是幾分鐘的問題—他經(jīng)受著地獄般的折磨。他應該逃避嗎?他應該冒險嗎?
我也經(jīng)歷過這樣一種折磨。隨著戰(zhàn)線的推進,我有了逃跑的機會。我的一位同事因履行醫(yī)療職責的需要而經(jīng)常出訪集中營外面的棚屋,他想逃跑并希望帶我一起走。他以探訪一位病情嚴重的病人,幾需要專家建議為借口,將我?guī)Я顺鰜怼T诩袪I的外面,一個外國抵抗運動的成員將為我們提供軍服和文書。在最后時刻,我們遇到了一些技術(shù)上的困難,不得不重返集中營。利用這一機會,我們?yōu)樽约簻蕚淞艘恍┕┙o--幾塊腐爛的土豆--并且尋找一個麻布袋。
我們闖進了一個婦女集中營。它空無一人。所有的婦女都被送到了另外一個集中營; 棚屋一片狼籍; 很明顯,許多婦女獲得了供給并得以脫身。棚屋里有一些破 布、稻草、腐敗的食物和破裂的陶罐;有幾只飯碗仍然完好無損,對我們來說,這將是一筆巨額財產(chǎn)。但是,我們決定不帶走它們。后來我們才知道,由于形勢令人絕望,這些碗不僅用來盛放食物,而且還用作臉盆和馬桶。(按照規(guī)定,棚屋中嚴禁放置任何衛(wèi)生器具。然而,一些人被迫打破這一規(guī)定,尤其是一些斑疹傷寒病人,他們非常虛弱,以至于甚至在別人的攙扶下也不能走出去。)我作為一個屏障站立在門口,我的朋友則順勢闖進棚屋。不久,他在上衣里夾帶了一塊麻袋片回到了門外。他看見里面還有一塊麻袋片,我可以帶走它。所以,我們交換了位置。我鉆了進去。我在垃圾中四處尋找,最終發(fā)現(xiàn)了一塊麻袋片和一只牙刷,突然,在所被丟棄的東西中,我看見了一具婦女的尸體。
我跑回棚屋,收拾我的財產(chǎn):我的飯碗,一副從一位死亡的斑疹傷寒病人那里“繼承”下來的破手套,以及一些寫著速記符號的紙片(正如我以前所提到的,我在上面開始重新構(gòu)思我在奧斯維辛丟失的手稿)。我迅速地最后巡視一遍我的病人。他們躺在棚屋兩邊的朽木板上。我走近了我的惟一的同鄉(xiāng),他已瀕臨死亡,盡管如此,我仍然希望能夠挽救他的生命。
我盡量地掩飾逃跑的念頭,但是,我的難友似乎猜到了什么(可能我表現(xiàn)得有些緊張)。他用一種疲憊的聲音問我,“你,也要出去嗎?”我慌忙加以否認,但是發(fā)現(xiàn)難以避開他的悲慘的表情。在轉(zhuǎn)了一圈之后,我回到了他的身邊。我再次地看到了絕望的表情,而且。我感到這一表情是一種譴責。當我告訴我的朋友我將跟他一起逃走時,這一痛苦的感情就變得十分強烈。突然,我決定再一次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跑出棚屋,告訴我的朋友我不能跟他一起走。在告訴他我將和我的病人一起留下來之后,這一痛苦的感覺立刻遠離了我。我不知道未來的幾天將發(fā)生什么,但我獲得了一種從未經(jīng)歷過的內(nèi)心平靜。我回到了棚屋,坐在我的同鄉(xiāng)腳頭的木板上,努力地安慰他; 然后,我跟其他人閑聊,努力使他們在神志昏迷中安靜下來。
我們在集中營中的最后時刻到了。隨著戰(zhàn)線的日趨接近,幾乎所有的囚徒都被轉(zhuǎn)移到其他集中營。大頭領和廚師已經(jīng)逃跑。這一天。一紙命令要求集中營在日落之前必須全部撤離。甚至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囚徒(幾位病人、醫(yī)生和“護士”)也必須撤離。到了夜里,集中營將被點燃。到了下午,接送病人的卡車還沒有出現(xiàn)。相反地,集中營的大門突然關閉,看守嚴密監(jiān)視著帶刺鐵絲網(wǎng),防止任何人乘機逃脫。剩余的囚徒似乎注定要與集中營一起燃燒。于是,我和我的朋友第二次決定逃走。
我們接到命令,將三具尸體埋在鐵絲網(wǎng)的外面。在集中營中,只有我們倆還有力量做這項工作。幾乎所有 其他人都躺在尚在使用的棚屋里,發(fā)著高燒,神志不清地俯臥在床上。現(xiàn)在,我們開始制訂計劃: 在運出第一具尸體時,我們將把我的朋友的麻袋片藏在用作棺材的洗衣盆中,偷運出去。在運出第二具時,我們將帶出我的麻袋片,第三趟,我們將伺機逃跑。前兩趟,我們按照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回來之后,我等待著我的朋友,他正試圖找到一片面包,以使我們在逃入森林的幾天里能夠有些東西充饑。我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由于他沒有回來,我變得越來越不耐煩;在三年的囚禁之后,我愉快地想象著自由,想象著跑向前線將會多么令人興奮。但是,我們沒有走到這一步。
我的朋友剛剛回來,集中營的大門就打開了。一輛程亮的、鋁灰色小汽車,上面畫著巨大的十字,緩緩地開到了操場。日內(nèi)瓦國際紅十字會的一位代表到了。從現(xiàn)在起,整個集中營和囚徒都將受到他的保護。這位代表住在附近的農(nóng)莊,時刻監(jiān)視著集中營,以防出現(xiàn)緊急事件?,F(xiàn)在,誰還會操心逃跑的事呢?他從車卸下裝著藥品的箱子,并給大家散發(fā)香煙;我們接受著攝影,興奮程度達到了頂點?,F(xiàn)在,我們沒有必要冒險跑向前線了。
興奮之余,我們想起了第三具尸體。所以,我們把它抬到外面,并放到我們?yōu)檫@只具尸體挖掘的狹窄的墓穴中。陪伴我們的看守--一位不令人討厭的人--突然變得溫柔起來。他看出,局勢可能發(fā)生大轉(zhuǎn)換,因此,爭取贏得我們的好感;在向尸體上灑土之前,他加人了我們?yōu)樗勒吲e行的簡短祈禱。在經(jīng)歷了過去的緊張與興奮之后,在度過了與死神賽跑的最后兒天之后,我們乞求和平的祈禱十分熾熱,就像人類聲曾經(jīng)發(fā)出的一樣。
所以,集中營的最后一天是在對于自由的盼望中度過的。但是,我們高興得太早了。紅十字會代表向我們保證、協(xié)議已經(jīng)達成,集中營無需疏散。但在那天夜里,黨衛(wèi)軍的卡車到了,并帶來了清空集中營的命令。最后剩下的囚徒將被帶到中心集中營,從那里,他們將在48鐘頭內(nèi)被送往瑞士--用來交換戰(zhàn)爭囚犯。我們幾乎不敢相信這些人就是黨衛(wèi)軍。他們非常友好,好言好語地勸說我們不用害怕,只管上車,告訴我們,應當為我們的好運而高興。那些身體還算強壯的人自己擠進了卡車,而病重體弱的則被費力地抬了上去。我和我的朋友--現(xiàn)在我們不再隱藏我們的麻袋片了--排在了最后一組。在這一組中,將挑選13個人等待乘坐最后一班車;兩位醫(yī)生主管清點出了必要的人數(shù),但是忽略我13個人上了卡車,們感到驚訝、惱怒和失望,我們不得不留在后面。我向醫(yī)生主管抱怨。他說,他疲勞過度且精神分散,以此為借口進行搪塞。他還說,他原認為我們還想逃跑。我們不耐煩地坐下來,將麻袋片披在背上,與其他剩下來的囚徒一起等待著最后一班卡車。我們還得等待很長一段時間。最后,我們在被人遺棄的看守室的墊子上躺了下來。最后幾個鐘頭的興奮使得我們不斷在希望和失望之間顛簸,至此,我們已經(jīng)精疲力竭。我們穿著衣服和鞋子,時刻等待著出發(fā),最后,漸漸地睡著了。
來福槍和加農(nóng)炮的聲音喚醒了我們;飛彈的閃光照進了棚屋。醫(yī)生主管沖進來,命令我們拿起地上的鋪蓋。一位囚徒穿著鞋子從我上面的床上跳下來,正好落在了我的肚子上。而這正好喚醒了我! 然后,我們明白了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戰(zhàn)線已經(jīng)到達了我們這里!射擊聲逐漸平息,天亮了。在外面,在集中營大門的旗桿上:一面白旗在風中飄動。
很多星期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即使在最后時刻,命運仍然在同我們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剩余囚徒開玩笑。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的決定是如何地不確定,尤其在生和死的問題上。我曾見過一張攝于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小型集中營的照片。我們那些在那天晚上認為他們正邁向自由的朋友,就是被卡車帶到了那個集中營,并且,正是在那里,他們被鎖進了棚屋并被燒死在里面。在照片上,他們一半被燒焦的軀體依然清晰可辨。我再次想到了德黑蘭的死鬼。除了作為一種防衛(wèi)性機制的作用之外,囚徒的冷漠還來自于其他因素。饑餓和缺乏睡眠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在正常生活中也是這樣)并造成了囚徒精神狀態(tài)的另外一種特征—易怒性。睡眠的缺乏部分出自于害蟲的煩擾。由于普遍缺乏衛(wèi)生保健設施,我們的異常擁擠的棚屋爬滿了虱子。我們既沒有尼古丁也沒有咖啡因,也造成了人們的冷漠和易怒。
除了身體上的原因之外,還存在著一些以某種情結(jié)出現(xiàn)的精神性原因。大多數(shù)囚徒都患有自卑情結(jié)。我們曾經(jīng)是,或者想象自己是“大人物”。現(xiàn)在,我們被當成無足輕重的人。(一個人的內(nèi)心價值的意識植根于較高級的、較多精神性的東西,而且不會因集中營的生活而動搖。但是,又有多少自由人,更不用說是囚徒了,能夠擁有它呢?)如果不是有意識地思考它,普通囚徒就會感到自己完全墮落了,當人們仔細觀察由集中營這一單一社會結(jié)構(gòu)所提供的強烈對比時,這一點就會變得十分明顯。較“顯赫”的囚徒,如大頭領、廚師、倉庫管理員和集中營警察,作為一種普遍的情況,并不像多數(shù)囚徒那樣,感到自己被貶低了,相反地--他們感到得到了提升!一些人甚至獲得了榮耀感。嫉妒而牢騷滿腹的大多數(shù)人,對于這一受到優(yōu)待的少數(shù)人的精神反應,通常以各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有時是玩笑。例如,我曾聽見一位囚徒向另外一個人評價一位大頭領,“看一看,當這個人只是一個大銀行總裁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他在這個世界里升遷得這樣高,難道不是一種福氣嗎?”
每當受貶低的多數(shù)人同受提升的少數(shù)人發(fā)生沖突時(這樣的機會非常多,從分配食物開始),造成的后果通常是爆炸性的。因此,當這些精神緊張被增加時,一般的易怒(它的身體原因在前文已經(jīng)討論)就會變得非常激烈。并不奇怪的是,這一緊張常常以一種普遍的爭斗而結(jié)束。由于囚徒們常常看見打斗場面,訴諸暴力的沖動就得到了增加。就我個人而言,當我發(fā)怒時,如果我又餓又累,我的拳頭就會緊握起來。我經(jīng)常是疲憊不堪,因為我們不得不整夜地生爐子--在斑疹傷寒的房子,這樣做是允許的。然而,我所度過的最無聊的時刻是夜半時分。在這時,人們或者處于神志昏迷之中,或者在呼呼大睡。我可以直挺著身體躺在爐子的前面,并可以在由焦炭生出的火中烤一些偷竊來的馬鈴薯。但是,第二天,我感到更疲勞、更冷漠、更易怒。
在我作為一名醫(yī)生在斑疹傷寒病房工作時,我還必須承擔正在生病的典獄宮的工作。因此。向集中營當局負責保持棚屋的清潔--如果“清潔”可用來描述這樣一種環(huán)境的話。棚屋經(jīng)常接受的檢查,與其說是出于衛(wèi)生保健的目的,不如說是折磨。有益的是增加一些食物和藥品,但是,檢查者惟一關心的是中間過道上是否丟下一根稻草,或者病人骯臟、破爛和虱子遍布的被子是否整齊地碼放在腳下。至于囚徒的命運,他們更不關心。如果我從光頭卜取下帽子并敲響后跟,瀟灑地報告,‘第4幢第9號棚屋: 52位病人,2位護理員,1位醫(yī)生?!彼麄兙蜐M意了。然后,他們將離開。但是,在他們到來之前—他們常常在通知后的幾個鐘頭才來,或者根本不來--我將不得不拉直毯子,拾起從鋪位上落下的稻草,并對在床_L翻來覆去、并威脅將破壞我們所有的整理和清潔下作的可憐的壞家伙大喊大叫。在發(fā)燒病人中,冷漠尤其明顯,以至于除非對他大喊大叫,他們根本就不會作出任何反應。甚至有時這樣做也會失效,于是我將盡量控制自己不要揍他。在面對其他人的冷漠,尤其是面對由它所形成的危險時(即將到來的檢查),一個人的易怒性就會大大增加。
在對于集中營囚徒的典型特征進行心理學和精神病學描述和解釋時,我可能給人留下一種印象,即,人完全地并且不可避免地受到環(huán)境的影響。(在這一案例中,環(huán)境是集中營?;畹莫毺亟Y(jié)構(gòu),它迫使囚徒使之行為符合某一模式。)但是,人的自由權(quán)呢?在人的行為和對于任何既定環(huán)境的反應中,存在著任何精神自由嗎?一種使我們相信人只不過是許多條件的、環(huán)境的因素--如果它們在性質(zhì)上是生物的、精神的或社會的--的產(chǎn)物的理論,是正確的嗎?人僅僅只是這些因素的偶然產(chǎn)物嗎?最重要的是,囚徒對于集中營單一世界的反應能夠證明人不能逃避環(huán)境的影響嗎?在面對這樣一種環(huán)境時,人真的沒有選擇嗎?
我們既可以根據(jù)經(jīng)歷也可以根據(jù)原則來回答這些問題。集中營生活的經(jīng)歷表明,人確實具有一種行為的選擇。這方面的例子可謂不勝枚舉。有時在性質(zhì)上是英雄性的,它證明冷漠可以克服,易怒可以壓制。甚至在精神和物質(zhì)嚴重壓迫的環(huán)境中,人仍然可以保留精神自由、思想獨立的痕跡。
我們這些曾經(jīng)生活在集中營中的人都還記得,有些人可以在棚屋中安慰別人,并拿出自己的最后一片面包。他們在數(shù)量上可能微乎其微,但是,他們提供了足夠的證據(jù)證明,可以剝奪人的一切,但是,一件東西之外: 人的最后的自由--在既定的環(huán)境中,選擇自己的態(tài)度,選擇自己的方式。
而且,選擇總是存在的。每時每刻地,提供機會做出決定,一種將決定你服從或不服從那些將剝奪你的自我、你的內(nèi)心自由的決定; 決定你是否將成為環(huán)境的玩物、放棄自由和尊嚴面成為典型的囚徒。
從這一角度來看,集中營囚徒的精神反應遠遠超出了對于某種物質(zhì)的、社會的環(huán)境的表達。盡管諸如睡眠不足、食物醫(yī)乏和各種各樣的精神緊張等環(huán)境可能表明囚徒將以某種形式作出反應,但是,最后的分析清楚地表明,囚徒成為什么樣的人是一種內(nèi)在的自我決定的結(jié)果,而不僅僅是集中營影響的結(jié)果。因此,從根本上看,甚至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任何人都能決定他將成為什么--在思想上和精神上。甚至在集中營中他也可能保持人的尊嚴。托斯綏夫斯基曾經(jīng)說,“我所懼怕的只有一件事情: 他的受難沒有價值二” 在我結(jié)識了集中營中的偉大受難者之后,這一話語經(jīng)常進人我的腦海。他們在集中營的生活,他們的受難和死亡,證明了一個事實:不能失去最后的內(nèi)心自由??梢哉f,他們的受難是有價值的;他們承擔痛苦的方式是一種真正的內(nèi)在成就。正是這一精神自由—它不能被剝奪—使得人的生命有意義、有目標。
一種積極的生活將賦予人們在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中實現(xiàn)價值的機會。而一種消極的享樂生活將給他帶來在體驗美、藝術(shù)或自然等方面的滿足。但是,在既沒有創(chuàng)造也沒有享受,只承認一種較高道德行為的可能性--即,在人對于他的存在、一種受到外在力量限制的存在的態(tài)度方面--的生活中,同樣存在著目的: 他不能享有一種創(chuàng)造性生活或享受性生活。但是,具有意義的不只是創(chuàng)造和享受。如果生活中確實存在著意義,那么, 這一意義也必然存在于痛苦之中。痛苦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甚至就像生和死一樣。沒有痛苦和死亡,人的生命就是不完整的。
人們接受命運及其他所帶來的所有苦難的方式,以及他選擇生活道路的方式,使他獲得了足夠的機會--甚至在最困難的環(huán)境中--向他的生活增添更深刻的意義。他可能保持勇敢、自尊和無私。或者,在激烈的自我保護斗爭中,他可能忘記了人的尊嚴,并只是變成了動物。在這里,存在著或者利用或者放棄,一種困難形勢可能賦予他的、贏得道德價值觀的機會。并且,這決定了他的受難是否具有價值。
不要認為這些想法只存在于天堂而與真實生活無關。真實情況是,只有一些人能夠達到這徉高的道德標準。在囚徒中,只有一些人保持了他們的全部內(nèi)心自由,并獲得了其痛苦賦予的價值,但是,甚至一個這樣的例子就足以證明,人的內(nèi)心力量可能使他超越外部命運。這樣的人并不僅僅存在于集中營中。在任何地方人們都面對著命運,面對著通過痛苦獲得一些東西的機會。
例如,一些病人--尤其是無法治愈的--的命運。我曾經(jīng)讀到一封年輕病人寫來的信。在信中,他告訴一位朋友,他剛剛發(fā)現(xiàn)他將不久于人世,甚至手術(shù)也無濟于事。他進一步寫道,他記得,他看過一部電影,描述一位年輕人以勇敢和自尊的方式等待著死亡。這個男孩認為,這樣面對是一件偉大的成就;現(xiàn)在--他寫道--命運給他提供了一個相同的機會。
我們這些在幾年前看過電影《重生》--取自托爾斯泰的一本書--的人,可能有著相似的看法。這里存在著偉大的命運和偉大的人。在當時,對于我們來說,沒有偉大的命運; 沒有取得偉大成就的機會。電影之后,我們?nèi)チ俗罱囊患铱Х瑞^,對著一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我們忘記了曾經(jīng)進人我們腦海中的奇怪的哲學思想。但是,當我們自己面對一種偉大的命運,面對用相同的偉大精神來迎接挑戰(zhàn)的決定時,到了那時,我們忘記了我們在很早以前曾經(jīng)做出的幼稚的決心,雖然我們失敗了。
也許在某一天,我們將再次觀看相同的或者相似的電影。但是,到了那時,其他畫面可能同時在我們的內(nèi)部眼前展開; 一些有關人們在生活中獲得的比一場多愁善感的電影所表達的更多的人們的畫面。一些有關一個人的內(nèi)心偉大的細節(jié)可能進人到人的思想,就像一位我親眼目睹她的死亡的年輕婦女的故事;這個故事非常簡單,內(nèi)容不多,而且聽起來就像是我自己杜撰而成的; 但是,對我來言,它是一首詩。
這位年輕的婦女知道她將在最近幾天中死去;盡管她早已知道,但是,當我跟她說話時,她非常高興。 “我很感激命運給予我如此沉重的打擊,”她告訴我,“在以前的生活中,我被寵壞了,從不嚴肅地對待精神化的成就?!彼钢镂莸拇皯簦^續(xù)說道,“這棵樹是我孤獨時的惟一朋友?!?通過這扇窗戶,她只能看見栗樹的一棵枝婭,樹枝上開著兩朵花。“我經(jīng)常跟這棵樹對話,”她對我說。我非常驚訝,不知道如何對待她的話。她精神錯亂了嗎?我急切地詢何她樹是否作了回答?!笆堑摹!?它對她說了什么? 她答道,“它對我說,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是生命,永恒的生命?!?/p>
我們已經(jīng)說過,最終對于囚徒的內(nèi)心自我狀態(tài)發(fā)生作用的與其說是不勝枚舉的心理原因,不如說是自由決定的結(jié)果。對于囚徒的心理觀察表明,只有那些任其道德和精神自我的內(nèi)心支柱沉淪的人,才會完全接受集中營惡化的影響?,F(xiàn)在,產(chǎn)生的間題是,我們能夠,或者應該,構(gòu)成什么樣的“內(nèi)心支柱”?
當以前的囚徒撰寫或談起他們的經(jīng)歷時,他們都認為,最為抑郁的影響是,囚徒不知道他的刑期到底有多長。他們無法得知釋放的日期。(在我們的集中營中,甚至無法談論這一話題。)實際上,囚徒的刑期不僅是不確定的,而且是無限的。一位著名的精神病學研究者指出,集中營的生活可以稱做是“暫時性存在”。我們可以加經(jīng)補充,將它定義為“不知期限的暫時性存在”。
新來者通常對于集中營的情況一無所知。那些從其他集中營回來的人被迫保持沉默,并且從一些集中營沒有人回來。在進入集中的那一刻,人們的思想發(fā)生了一種變化。隨著不確定的結(jié)束,產(chǎn)生了目的的不確定。人們無法預測,這一存在的方式是否或者將在什么時候結(jié)束。拉丁語finis具有兩重含義: 一種是終結(jié)或完結(jié),另一種是將要達到的目標。一個人如果不能看見“臨時存在”盡頭,他就不能看到生命的最終目的,不能瞄準生命的最終目標。與正常生活中的人相比,他不再為未來而生活。因此他的內(nèi)心生活的結(jié)構(gòu)全面發(fā)生了變化; 出現(xiàn)了我們從生活其他領域可以得知的衰落情景。例如,失業(yè)的工人就處干相似的環(huán)境中。他的存在變成臨時性的,并且,在某種意義上,他不再能夠為未來而生活,或者瞄準一個目標。有關煤礦失業(yè)工人的研究表明,它們感受著一種特殊的畸形時間—內(nèi)心時間—這是失業(yè)狀態(tài)的一個后果。囚徒也遭受這樣一種奇怪的“時間經(jīng)歷”。在集中營中,一個小的時間單位,例如一天,充斥著幾個鐘頭的折磨和疲乏,看起來似乎無邊無盡。一個較大的時間單位??赡苁且恢埽坪鹾芸炀鸵呀?jīng)過去。當我說,在集中營中一天比一周持續(xù)更長時,我的難友表示贊同。我們的時間經(jīng)歷是多么的自相 矛盾!在這一方面,我們想起了托馬斯·曼恩的《魔法山》。它包含了一些非常尖銳的心理評論。曼恩研究了那些處于一種類似心理狀態(tài)中即在療養(yǎng)院中不知道何時得以解脫的肺結(jié)核病人的精神發(fā)展。他們經(jīng)歷著同樣的存在—沒有未來和沒有日標。
一位曾經(jīng)跟隨新來囚徒的隊伍從火車站步行到集中營的囚徒在后來告訴我,他當時感到,他似乎正行走在他自己的葬禮上。對他來說,他的生活似乎毫無前途。他認為,生命已經(jīng)終結(jié),他似乎已經(jīng)死亡。這一無生命的感覺由于其他原因而進一步強化:在時間上,它是人們深刻體會到的囚禁時間的無限;在空間上,是監(jiān)獄空間的狹小。帶刺鐵絲網(wǎng)外面的任何事物已經(jīng)變得十分遙遠—不可達到,并在一些方面,是不真實的。外面的事物和人,那里的所有正常生活,在囚徒看來,都有著可怕的一面。也就是說,外面的生活,就他所能看見的,在他看來,就像是一位死人從另一世界所看到的東西。
那些由于不能看到任何未來目標而任憑自己墮落的人,常常陷人對于過去的回憶之中。我婦已經(jīng)提到的,存在著一種趨勢,回憶過去,用一種不同的方式,使得帶有所有一切恐怖的現(xiàn)在變得更少真實。但是,在對于現(xiàn)實存在的回避中存在著一種危險。它使人容易忽視那些能夠使集中營生活變得積極的機會,而且,這種機會確實存在。在使得囚徒喪失生活支柱的各種原因中,把“暫時性存在”看做是不真實的看法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任何事情都變得毫無意義。這樣的人忘記了,常常正是這些異常困難的外部環(huán)境向人們提供了在精神卜超越自我的機會。與把集中營的困難看做是一種對于內(nèi)心力量的考驗相反,他們并不嚴肅地對待生活,而是把它們看做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的事情。他們更愿意閉起眼睛,生活在過去。對于這樣的人來說,生活是毫無意義的。
當然,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能夠達到偉大的精神高度。一些人雖然在現(xiàn)實世界中遭受到明顯的失敗和死亡,但是,他們還是獲得了實現(xiàn)人類偉大的機會。一種他們在普通環(huán)境下永遠也不可能取得的成就。對于其他人來說,則是平庸而又缺乏熱情的,可運用傅斯麥的話的描述他們,“生活就像在牙科診所。你總是認為,最壞的還會來到,但是它已經(jīng)過去了?!卑堰@句話變化一下,我們可以說,集中營的大多數(shù)人相信,真正的生活機會已經(jīng)過去。然而,實際上仍然存在著機會和挑戰(zhàn)。人們可以從這些經(jīng)歷中取勝,把生活轉(zhuǎn)化成為內(nèi)種內(nèi)心的勝利,否則,人們可能忽視這些挑戰(zhàn),只是無所事事地活著,大多數(shù)囚徒就是這樣做的。任何通過精神病學或精神衛(wèi)生學的方法、致力于防止集中營囚徒的精神病理學影響的努力,必須集中于,通過向他提出一種他可以期望的未來目標來賦予他內(nèi)心的力量。一些囚徒本能地試圖依靠自己來找到一種目標。人們只能通過指望未來才能生活,這是人的一種特性。并且,這是他在生存的最困難時期的拯救物。盡管有時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想著當前的任務。
我還記得我的一次個人經(jīng)歷。兒乎疼痛得掉下眼淚(我的腳因穿著爛鞋子而疼痛無比),我跟隨著隊伍從集中營到工地,一瘸一拐地走了幾公里。刺骨的寒風吹打著我們。我一直思考著我們悲慘生活中的沒完沒了的小問題。今晚我們吃什么?如果我能額外地得到一根香腸,我會拿它換一塊面包嗎?我用我最后的一支香煙—它是我兩個星期前得到的一筆獎勵中剩下的—來換一碗湯嗎?我怎么能夠得到一段鐵絲來替換作為我的鞋帶的碎片呢?我將按時到達工地并參加我通常干活的工作組,還是參加另外一個可能由一個粗暴工頭控制的工作組?我怎樣才能和大頭領保持良好關系,而他可以幫助我獲得在集中營里的工作而不用每天走這么一段可怕的距離呢?
對于這種迫使我每時每刻地、只是想著如此的瑣細小事的事務狀態(tài),我感到極度的厭煩。因此,我強迫我的思路轉(zhuǎn)向另一個主題。突然,我看見我自己正站在一間燈光明亮、溫暖、舒適的教室的講臺上。在我的面前,坐著一群安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的、聚精會神的聽眾。我在做一個有關集中營心理學的講座!從遙遠的科學的角度觀察和描述,所有在那一時刻壓迫我的事情,都成了客體。通過這一辦法,我成功地超越了環(huán)境,超越了痛苦,并且,我觀察著這些事情,就像它們已經(jīng)成為了過去。我和我的痛苦成了一種由我自己從事的、有趣的心理學研究。斯賓諾莎在嗜論道德》中說了什么?正在經(jīng)受磨難的情感,只要我們形成了一種清晰而精確的畫而,它就不再是一種苦難。
對于未來—他的未來—失去信心的囚徒,是命中注定將要死去的。隨著他對于未來信心的喪失,他還喪失了精神支柱;他放任自己墮落下去,并屈從于精神的和身體的衰落。通常地,它的發(fā)生十分突然,以一種危機的形式,一種有經(jīng)驗的囚徒所熟悉的癥狀出現(xiàn)。我們都擔心這一時刻—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它將變得毫無意義,而是為了我們的朋友。通常地,它開始于某一天早晨,這位囚徒拒絕穿衣、洗漱、到操場上去。任何哀求、打擊、威脅都沒有效果。他只是躺在那里,幾乎一動不動。如果這一危機是由疾病所引起的,他就拒絕去診所,或者去做任何事情來幫助自己。他只是放棄。他呆在那里,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上,任何事情都不再使他煩惱。
關于這一對于未來喪失信心與危險地放棄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我曾親自目睹。我的高級街區(qū)典獄官,一個作曲家和歌劇劇本作家,一天向我吐露道:“醫(yī)生,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我曾經(jīng)做r一個奇怪的夢。一個聲音告訴我,我可以希望一些東西,我只應說出我想知道的,而且我的所有問題都將得到回答。你認為我問了什么?我問我想知道,對我來說,戰(zhàn)爭什么時候才算結(jié)束。醫(yī)生,你知道我的意思—對我來說!我想知道,什么時候我們,以及我們的集中營,才能得到解放,什么時候我們的痛苦才能走到終點?!?/p>
“你什么時候做的夢?”
“1945年2月,”他回答道。這時正是3月初。
“你的夢中聲音是怎樣回答你的?”他死了。從外部表情來看,他死于斑疹傷寒。
一個人的思想狀態(tài)和他的身體免疫狀態(tài)之間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對此,具有明確認識的人將會知道,希望和勇氣的突然喪失將會產(chǎn)生致命的后果。我的朋友的死亡的最終原因是預期的解放沒有到來,他變得萬分失望。這突然降低了他的身體對于斑疹傷寒感染的抵抗力。他對于未來的信念和他生活的愿望癱瘓了,他的身體因疾病而垮了下去—因此,他的夢中的聲音是正確的。
對于這一案例的觀察,以及從中得到了結(jié)論,與我們集中營醫(yī)生主管提請我注意的一些情況完全一致。在1944年圣誕節(jié)到1945年元旦之間的一周時間電,囚徒的死亡率超出了集中營以前的所有時期。在我看來,死亡率增加的原因并不在于艱苦的工作條件,或者食物供應的惡化,或者天氣的變化,或者新的流行病。只是因為,大多數(shù)囚徒生活在他們將在圣誕節(jié)時再次回到家里的天真幻想之中。隨著時間的推進,沒有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囚徒們就喪失了勇氣,失望戰(zhàn)勝了他們。這嚴重降低廠他們的抵抗能力,許多人因此而死去。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在集中營中,任何致力于恢復一個人的內(nèi)心力量的努力,首先必須成功地向他展示未來的目標。尼采的話,“那些擁有為什么而活的人可以承受任何如何活的問題”,可以成為所有有關囚徒精神治療法和精神衛(wèi)生學的指導性格言。每當存在著這樣一種機會時,為了加強他們承受他們存在的可怕的如何活的問題,人們必須向他們提供一個為什么--一個目標??杀氖牵麤]有從生活中找到意義,找到目標,找到目的,因而沒有生存下去的意義。不久他就迷失了。這種人用來拒絕鼓勵觀點的典型回答是,“我不再能夠從生活中獲得什么?!睂τ谶@種狀態(tài),我們還能給出什么樣的回答呢?
真正需要的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的根本轉(zhuǎn)變。我們不得不向我們自己學習,并且,我們不得不教育失去希望的人,我們能夠從?;钪械玫绞裁矗@并不真正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能夠給予生活什么。我們需要停下來,想一想生括的意義。并作為那些被生活所詢問的人,想一想我們自己--每時每刻地。我們的回答必須包括,不是說和思索,而是正確的行動和正確的行為。生活最終意味著擔負起發(fā)現(xiàn)間題的真正答案,并實現(xiàn)常常向我們每個個體提出的任務。
這些任務,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生活的意義,因人而異,因時而遷。因為無法用一般的方法來定義生活的意義。有關生活意義的問題從來不能用無所不包的語句來回答?!吧睢辈⒉皇悄:磺宓臇|西,它是具體的事物,正如生活的任務也是真實而具體的一樣。它們形成了對于每個個體來說都是不同的、獨一無二的命運。沒有一個人及其命運可以與其他人及其命運相比較。沒有任何情形可以重復,并且,每一種情形都要求人們作出不同的反應。有的時候,一個人可能發(fā)現(xiàn)他所處的形勢可能需要他通過行動來塑造自己的命運。而在另外一些時候,這有利于他利用一種思想的機會,并用這一方法來實現(xiàn)財富。有時可能只是需要人們接受命運,承擔他的苦難。每一種情形都因其獨一無二性而突出,并且,總是存在著用來解答由身邊的情形提出的問題的惟一正確答案。
當一個人發(fā)現(xiàn)受苦受難就是他的命運時,他就會把受難看成是他的任務;他的惟一的、獨一無二的任務。他將不得不承認,甚至在受難中,他在宇宙中也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夠減輕他的痛苦,或替他受難。他的獨特機會在于,他承擔他的負擔的方式。
對于我們來說,作為囚徒,這并不是遠離現(xiàn)實的苦思冥想。它們是僅有的可以幫助我們的思想。它們使得我們遠離絕望,甚至在似乎沒有機會逃生的時候。很早以前,我們就已經(jīng)跨越了詢問生命的意義是什么的階段,一種將生活理解為通過積極地創(chuàng)造某種有價值的東西來達到某些目的天真的詢問。對于我們來說,生活的意義包括更寬廣的生死循環(huán)??嚯y的循環(huán),死亡的循環(huán)。
人們一旦明白了受難的意義,他將不再通過忽視它們,或者通過抱有虛假的幻想,通過保持虛假的樂觀主義來減少或增加集中營的折磨。受難是一種我們不希望背負的任務。我們意識到它對于成就的潛在機會,一種促使詩人里爾克寫出“ 有多少苦難等待我們?nèi)ソ?jīng)受”的機會。里克爾在提到“經(jīng)受苦難”時,就像其他人談論“經(jīng)受工作”一樣。存在著許多的苦難等待著我們?nèi)ソ?jīng)受。因此,需要面對所有的苦難,盡量使軟弱的時刻和偷偷的眼淚變得最少。但是,無需為流淚羞恥,因為眼淚表明一個人擁有最大的勇氣,承受苦難的勇氣。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一些人羞愧地承認,他們有時也流淚,就像一位難友在答我他是如何克服水腫時坦白,“我把它從身體中哭了出來?!币环N精神療法或精神且生學的考慮周到的開端是,在集中營中,什么時候他們是可能的,在性質(zhì)土無論是個體還是集體。個體的精神療法的努力往往是一種“維持生命的程序”。這些努力通常關注如何防止自殺。集中曹嚴厲禁止任何救助企圖自殺者的行為。例如,禁止解救一位正在自殺的人。因此,防止出現(xiàn)自殺行為的發(fā)生,是十分重要的。
我還記得兩例十分相似的自殺未遂事件。兩人都曾談過他們的自殺意圖。兩人采用了典型的觀點—他們不再期望從生活中得到什么。在這兩例案件中,一個問題是,促使他們意識到,生活還期望從他們那里得到一些東西;人們還期望他們的未來。實際仁,我們發(fā)現(xiàn),對于一個人來說,他非常愛他的孩子,而他的孩子正在國外等著他。對于另一個,則是一件事而不是人。他是一名科學家,撰寫了一系列還沒有完成的書。而且其他人不能替代他的工作,同樣地,其他人也不能取代他在他的孩子的感情作為父親的形象。
這每一個體所獨有的、并賦予他的存在以一種意義的獨特性和單一性,就像對于人的愛一樣,對于創(chuàng)造性工作也具有重大的影響。當替代一個人的不可能性得到實現(xiàn)時,它使得一個人為他的存在和繼續(xù)所承擔的職責以所有的光度顯現(xiàn)。一個意識到他對于一位正熱切地待著他,或者對一項未完成的工作,所擔負的職責的人,將永遠不會拋棄他的生命,他知道了他的存在的“為什么”,他將能夠承擔幾乎所有的‘“如何”。
集體性精神療法的機會自然局限于集中營。優(yōu)秀事例的效用總是大于話語。一位不與集中營當局同流合污的街區(qū)典獄官,通過他的公正和鼓勵的行為,擁有無數(shù)的機會對于他管理之下的人發(fā)揮意義深遠的道德影響。一般來說,行為的直接影響比話語更有效。但在有的時候,當思想的接受性被外部環(huán)境所強化時,僅僅一句話一也是有效的。我記得一個事件,當時這天的天氣十分惡劣。在行進中,宣布了一項命令,規(guī)定從現(xiàn)在起,許多行為將被看作是怠工,因此,違背者將被立即處以絞刑。在這些罪行中,有諸如從舊毯子上剪下小布條(為了臨時捆綁腳脖子),以及微不足道的“偷竊”行為。前幾天,一位餓得半死的囚徒闖人馬鈴薯窖,偷了幾鎊馬鈴薯。這一偷竊行為被發(fā)現(xiàn),而且有些囚徒也認出了“偷竊者”。當集中營當局得知這一事件后,他們命令必須將這個罪犯交出來,否則,整個集中營將挨餓一天。自然地,21人選擇了節(jié)食。
在節(jié)食這一天的晚上,我們躺在棚屋里—情緒非常低落。人們幾乎一言不發(fā),而且,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怒氣。然而,更加糟糕的是,燈滅了。情緒降到了最低點。但是,我們的高級典獄官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家伙。他臨時作了一段簡短的講話,說出了我們當時思考的問題。他談到了一些難友在最后的幾天里或者因疾病,或者因自殺而死去。但是,他還提到,他們的死亡的真實原因可能是什么:放棄希望。他堅持認為,有一些可以防止將來的犧牲者達到這一極端狀態(tài)的辦法。這時,典獄官指向我,讓我給出這一建議。
我實在沒有情緒去做心理學解釋或進行布道--為我的難友提供一種靈魂的醫(yī)療照顧。我又冷又餓,又氣又累,但是,我必須作出努力,并利用這一獨特的機會?,F(xiàn)在鼓勵比任何行為更有必要。
所以,我從最微不足道的安慰談起,開始了我的講話。我說,在整個歐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第六個年頭,我們的情況并不是最恐怖的。我說,每個人都必須初心自間,直到現(xiàn)在他遭受了什么樣的不可替代的損失。我認為,對于他們的大多數(shù)來說,這些損失是非常小的。每一個還活著的人都擁有保持希望的理由。健康、家庭、幸福、職業(yè)能力、財富、社會地位—所有這一切都可以再次獲得和恢復。畢竟,我們的骨頭還完好無損。我們經(jīng)歷的任何事情,在將來還會成為我們的一筆財富。我引用了尼采的話 (沒有殺死我的,使我更加強大。)
然后,我談到了未來,我說。公正地說,未來可能是毫無希望的。我認為,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預測到我們的生存機會十分渺茫。我告訴他們,盡管集中營中還沒有流行斑疹傷寒,我估計我的生存機會是一比二十。我還告訴他們,盡管如此,我卻沒有失去信心,沒有放棄生存。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夠知道未來將會帶來什么,時間越近,就越不能夠。即使我們不能預料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將會發(fā)生任何轟動性的軍事事件,但是,由于我們的集中營經(jīng)歷,誰又能比我們更清楚,有時會出現(xiàn)多么好的機會,至少對于個人來說。情況是這樣的。例如,有人可能出乎意料地被分配到具有非常好的工作條件的特別小隊中—這是構(gòu)成囚徒“運氣”的一件事情。
但是,我并不僅僅談論未來以及被未來所掩蓋的事實。我還提到了過去;所有的歡樂,以及甚至在當前的黑暗中它的光芒仍然那么的奪目。我再一次引用了一位詩人的話—為了避免聽起來就像我自己的布道。—他寫道, (你所經(jīng)歷的,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從你拿走。)不僅我們的經(jīng)歷,而且我們所做的一切,不論我們可能擁有什么樣的偉大思想,以及我們曾經(jīng)遭受的,所有這一切都不會失去,盡管它們已經(jīng)成為過去;我們使它們成為了一種存在。曾經(jīng)存在也是一種存在,而且可能是最可靠的一種。
然后,我說到了許多能夠賦予生活以一種意義的機會。我告訴我的難友(他們一動不動地躺著,盡管有時發(fā)出一聲嘆息),在任何環(huán)境下,人的生活都不會失去意義,并且,這一無限的生活意義包括受難和死亡,貧困和死亡。我要求那些在棚屋的黑暗中正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話的可憐的人們,面對我們的嚴峻環(huán)境。他們必須懷有希望,保持勇氣,堅定地相信,我們的無希望的斗爭并沒有使我們偏離尊嚴和意義。我說,有人正俯視著處于困難中的我們--朋友、妻子,或死或活的某個人,或者仁帝—他將期待我們不要令他失望,并且,他將希望看見我們自豪地—而不是悲慘地—受難,知道如何去死。
最后,我說到了犧牲。犧牲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有意義的。在正常的,以物質(zhì)成功為標準的世界中,犧牲似乎毫無意義。但在現(xiàn)實中,我們的犧牲確實具有意義。坦率地說,我們這些具有宗教信仰的人可以毫無困難地理解這一點。我向他們提起,一位難友在到達集中營時,與天堂簽訂了一個契約,他的受難和死亡應當把他所愛的人從痛苦中解救出來。對于這個人來說,受難是有意義的;他是最深層意義一t的犧牲者。他不想無緣無故地死去。沒有任何人希望這樣。
我的講話的目的在于,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此時此地,在棚屋里,在實際上毫無希望的環(huán)境中,發(fā)現(xiàn)生活的全部意義。我看見我的努力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當電燈再次亮起來的時候,我看見了我的朋友們的悲慘身影正一瘸一拐地走向我,飽含眼淚向我致謝。但是,在這里,我必須坦白,我與我的正處在痛苦中的同伴們聯(lián)系得太少,我一定錯過了許多做這樣工作的機會。
(集中營經(jīng)歷之第二階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