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寫,兒子已經(jīng)12歲了,正是如花如樹的時節(jié)。我已經(jīng)38歲了。那就從童年往事寫起吧。
1 吆喝
那年我講了一節(jié)公開課,是蕭乾先生的《吆喝》。我說了這樣幾句導(dǎo)語:有時候,靜靜地坐在家里,會聽見遠遠地有悠揚的吆喝聲穿門入戶而來,引起一種很久遠的感覺……其實,時光不必倒流很多年,就在我的童年時期,吆喝聲還那么地富有誘惑力,尤其是對我們那群還成天蹦蹦跳跳的鄉(xiāng)村娃娃。
春天一來,賣水蘿卜的就來了:“水——蘿卜——”那么小巧的紅紅的蘿卜兒,配上碧綠碧綠的長長的纓子,這就是鄉(xiāng)間一年中能見到的最早的水果了。一口一個,該是多么清爽呀!可總是看的多買的少,孩子們聚了又散了,又蹦跳著去了。
差不多在同一時期,賣小雞的就來了:“小炕雞嘍,買(賣)小炕雞嘍!”因為是帶著山歌那樣的唱腔的,實在聽不出是“買”還是“賣”,但馬上就圍了一群老老小小的。圍著親看著從自行車后座上解下一個長長的籮筐放到地上,掀開厚厚的布單子,呀!挨挨擠擠,一大筐淡白淺黃的小絨球,嫩黃的小雞冠,硬硬的小尖嘴兒,黑黑的小眼仁兒,全在嘰嘰喳喳!
大手小手都忍不住伸出來,輕輕地摸一下。雞主兒就嚇得連聲叫:“別捏著肚子!”嬸子大娘已經(jīng)兜著衣襟往里揀了。小小的我飛一般跑回家:“娘!娘!買小雞!”更多的回憶,是自己家的老母雞孵出小雞,每天唧唧咕咕地領(lǐng)著一大群小雞崽滿院子跑。
貨郎來了,是不用吆喝的。他往往是在深冬的一個下午來。只要把獨輪車支好,拿出一面撥浪鼓來:“梆、梆、梆”,孩子們就從一扇扇木門里跑出來,一圍而上。最大的收獲是一人能買上一只小泥哨,咿呀地吹著滿街跑。小泥哨是燒過的,外面涂得黑黑的,點上幾點紅的、綠的、黃的顏料,玩不到一兩天,壞了,放進水里,一堆顏色飄散開,丑極了,順手扔到墻角。最奇特的是,有老太太拿來一把灰白的頭發(fā),竟也能換到幾根針,一把線之類的。那貨箱子真是精巧:細細的青鐵絲編成,還留著一個小門。
----2010年春
(時令已近深秋,忽然在早市上看到了那種很小巧的紅蘿卜,很是驚奇,難道小時候看到的也是在秋天?記錯了?回頭看了兩次,竟沒有買的沖動,便過去了。-----2011.11.29)
2 春天的回憶
想起童年往事,最美好的回憶大多和春天有關(guān)。
我們的村莊坐落在魯東南平原上,在古老的臨沂城西約十六里處,典型的四季分明,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地方。
(1)
孩子們的春天是從菜園里開始的。我家門前是一條大街,連著東西兩個村口。站在門口,向東一看,直看到一大片菜園地,每家人一年里要吃的蔬菜全長在那兒。大人們忙著種苗、澆水,我們就穿梭于一畦畦菜地間,搜尋那剛長出芽的小桃樹、小杏苗,總能在蒜苗地或什么菜的空地處發(fā)現(xiàn)一兩棵,小心翼翼地挖出來,用泥土裹好,移到自家院里或花盆里。有的竟能活個一兩年,長成一米多高,可惜都不能善終,不是被闖出欄的豬拱了,就是被小雞啄去了芽。
(2)
幾場春雨過后,原野到了最美麗的時節(jié),放眼望去,滿眼的綠:高高的大楊樹迎著風(fēng)舞動著千百條綠手臂,嘩啦啦地唱著歡歌。溝畔上、小路邊全舒展著各種叫上名和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菜。麥苗忽啦啦返青了,直竄到過膝高;春風(fēng)清爽又柔和,吹拂過大片大片的蔥翠,閃現(xiàn)出躲藏在其中的各色野花:白色的是薺菜花,黃色的是婆婆蒿、剪子股,粉色的是“面咕渣”,淺藍淺黃的是“鐵條子”,還有纏繞在麥稈上的開兩排紫紅花的哨子草。女孩們往往采后三種做成花束,歡喜得了不得,但也絕不會忘了自家的小雞小兔愛吃哪一樣,終于在暮色中挎上滿滿的一筐,笑著鬧著走向村子。遠遠地,家家屋頂上已是炊煙裊裊。
時常想起四五年級時的那個春日融融的下午,風(fēng)兒那么和暢。高高興興地穿過麥田回到家,一進院子,只見母親新?lián)Q了春衫,重梳了發(fā)髻,正蹲在南墻下的兔籠前用青青的野菜喂那幾只雪白的兔兒。那份別樣的祥和的感覺,我永遠記得。寫到此處,又想起了后來母親喂的長毛兔新生的四只小兔仔,跑到堂屋里母親鋪在地上正縫著的花被上,如雪的小精靈一般輕跳著,讓人心里柔柔的,柔柔的。
(3)
想起家鄉(xiāng)的春天,最想說的還是我們家的土院。傳統(tǒng)的木門兩側(cè),各安了一塊大青石。門東是一棵清秀挺拔的槐樹,門西是一顆溫柔敦厚的榆樹,榆錢兒在清明前后就忙著綻滿了枝條,團團簇簇、胖嘟嘟、粉綠粉綠的。用纏上鐵絲鉤的竿子繞住枝條拽下來,捋著吃,滿口鮮嫩。有一次竟然是不到十歲的二姐(或是三姐)做成了面餅給我們吃,真是無上的美味。
槐花要等到一個月后六月間才開。一串一串地掛在枝 木亞 間,那么柔和的淺黃淺白色,掩映在軟軟的綠葉里,開滿了所有的枝頭,在清風(fēng)里悠悠地搖曳。那個時候,誰家的房前屋后不挺立著一棵或是幾棵老槐樹呢?那段日子,整個村子都飄送著幽幽的清香,直到在溫涼的風(fēng)中飄落,在樹下、墻角成堆地枯成碎屑。
(—— 2010年春)
我家的院子,在全村是獨一無二的。那是一座開滿了月季花的土院子,至今想起來,仍記得那滿院的絢麗。那朵朵紅的粉的白的花如片片云霞飄落在院子的每個角落,更有蝶舞蜂喧,鳥語花香不斷。其中有一株粉色的月季,獨占了一個花臺,它的樹齡超過了我的年齡。每年春天,都有近百朵碗口大的花同時開放,映襯著碧綠的葉子,點綴著褐色的蜜蜂,在春風(fēng)中搖曳著醉人的清香。
我家院外的街對面有一口井,站在井臺上,一抬眼就會看見小院那株粉色的花樹。那口小井不知錄下了多少打水人的嘖嘖贊嘆。
如今,遠離了童年,遠離了故園,我仍難忘那滿院的花香。更常常想起那養(yǎng)花護花愛花的人--我的母親。她在照料我們兄妹六人,干農(nóng)活的同時,培育了滿院的月季花,可見她一生的辛勞與慈愛。如今我們姐妹幾個無論是住在高樓,還是平院,都愛侍弄一點花草,哪怕是摘一枝長莖的蘆花插在瓶里、用清水泡養(yǎng)一棵綠綠的姜芽…… 我想這多少都受了一點母親的影響。我的父親在從事教育近四十年后,回到家中也養(yǎng)起了花。
想起花,我總?cè)滩蛔∠肫鹞业哪赣H。母親的一生,就象一棵美麗的月季,在清風(fēng)中默默地散發(fā)著幽幽的芬芳。她的辛勞是她作為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本色表現(xiàn),而她對于中國古代傳說和古戲文的了如指掌,令教書的父親也自嘆弗如:梁山伯與祝英臺、雷峰塔壓白娘子、木石前盟竟成空、王寶釧寒窯十八年總關(guān)情……“魂斷藍橋”這凄婉的名字竟源自“尾生抱柱”里“橋頭片片掛藍衫”。
母親是外祖母唯一的女兒,在匆匆忙忙的日子里,她難得去看望蒼老的外祖母。只有在農(nóng)閑的時候,扯上一兩個孩子,匆匆地去,匆匆地回。在慘烈的夕陽里,瘦小的母親匆匆地走在村外的土路上,來不及拭去簌簌的眼淚,更不敢回首望一眼。村口,慈祥、瘦高的老母親靜靜地凝望、凝望,晚風(fēng),吹亂了她灰白的發(fā)髻。
想起花,想起母親,我怎能不潸然淚下?(——1998年秋)
—— 2010年春
我最想念的外祖母已故去十七年了。此時寫到她,仍不禁哽咽,淚落沾衣衫。
—— 2010年秋
那條村外的土路,我和弟弟曾在春天走過很多次。一邊走,一邊采摘溝邊路畔的各色野花:紫色的瓜扭花,滿天星一樣的淺白的小碎花(她的楚楚動人曾經(jīng)那樣地震撼了我)……有時候,綿長的小溝里春水潺潺,水下臥著柔軟的碧綠的麥草。
一切都遠去了,我們的孩子都已到了我們當(dāng)年那么大了。沒有人知道在我的心底還有著這樣深的一份眷戀。
——201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