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心
心要如天平,稱物時,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時,即懸空在此。只恁靜虛中正,何等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笠了,便要使他從容閑暢,無拘迫懊憹之狀。若恨他難收,一向束縛在此,與放失同,何者?同歸于無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習(xí)鷹馴雉,搏擊飛騰,主人略不防閑,及上臂歸庭,卻恁忘機自得,略不驚畏。
學(xué)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茍且,德業(yè)之進也,如流水矣。
不動氣,事事好。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說,不在出入上說。且如高臥山林,游心廊廟;身處衰世,夢想唐虞。游子思親,貞婦懷夫,這是個放心否?若不論邪正,只較出入,卻是禪定之學(xué)。
或問:“放心如何收?”余曰:“只君此問,便是收了。這放收甚容易,才昏昏便出去,才惺惺便在此?!?br>
常使精神在心目間,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亂應(yīng)酬。豈無偶合?終非心上經(jīng)歷過,竟無長進,譬之夢食,豈能飽哉?
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緣無枝之樹,才住腳便下墜。是以君子之心,無時而不敬畏也。
一善念發(fā),未說到擴充,且先執(zhí)持住,此萬善之囤也。若隨來隨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驛傳然,終身無主人住矣。
千日集義,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養(yǎng),無一刻不在道義上。其防不義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盜,懼餒之,故也。
無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業(yè)。
君子口中無慣語,存心故也。故曰:“修辭立其誠。”不誠,何以修辭?
一念收斂,則萬善來同;一念放恣,則百邪乘釁。
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沒處存身。只我的心便放不過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或問:“雞鳴而起,若未接物,如何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善?!庇拗^:惟圣人未接物時何思何慮?賢人以下,睡覺時,合下便動個念頭,或昨日已行事,或今日當行事,便來心上。只看這念頭如何,如一念向好處想,便是舜邊人;若一念向不好處想,便是跖邊人。若念中是善,而本意卻有所為,這又是舜中跖,漸來漸去,還向跖邊去矣。此是務(wù)頭工夫。此時克己更覺容易,點檢更覺精明,所謂“去惡在纖微,持善在根本”也。
目中有花,則視萬物皆妄見也;耳中有聲,則聽萬物皆妄聞也;心中有物,則處萬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貴虛。
忘是無心之病,助長是有心之病。心要從容自在,活潑于有無之間。
靜之一字,十二時離不了,一刻才離便亂了。門盡日開闔,樞常靜;妍蚩盡日往來,鏡常靜;人盡日應(yīng)酬,心常靜。惟靜也,故能張主得動,若逐動而去,應(yīng)事定不分曉。便是睡時此念不靜,作個夢兒也胡亂。
把意念沉潛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氣奮發(fā)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學(xué)者,將個浮躁心觀理,將個委靡心臨事,只模糊過了一生。
心平氣和,此四字非涵養(yǎng)不能做,工夫只在個定火?;鸲▌t百物兼照,萬事得理。水明而火昏。靜屬水,動屬火,故病人火動則躁擾狂越,及其蘇定,渾不能記。蘇定者,水澄清而火熄也。故人非火不生,非火不死;事非火不濟,非火不敗。惟君子善處火,故身安而德滋。
當可怨、可怒、可辯、可訴、可喜、可愕之際,其氣甚平,這是多大涵養(yǎng)。
天地間真滋味,惟靜者能嘗得出;天地間真機括,惟靜者能看得透;天地間真情景,惟靜者能題得破。作熱鬧人,說孟浪語,豈無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義之悅我心,卻步步是安樂境。
問:“慎獨如何解?”曰:“先要認住獨字。獨字就是意字。稠人廣坐、千軍萬馬中,都有個獨。只這意念發(fā)出來是大中至正底,這不勞慎,就將這獨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這意念發(fā)出來,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茍且為人之意,便要點檢克治,這便是慎獨了?!?br>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個偽字不得。或曰:“君盡尚實矣?!庇嘣唬骸八^偽者,豈必在言行間哉?實心為民,雜一念德我之心便是偽;實心為善,雜一念求知之心便是偽;道理上該做十分,只爭一毫未滿足便是偽;汲汲于向義,才有二三心便是偽;白晝所為皆善,而夢寐有非僻之干便是偽;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偽。此獨覺之偽也,余皆不能去,恐漸漬防閑,延惡于言行間耳?!?br>
自家好處掩藏幾分,這是涵蓄以養(yǎng)深;別人不好處要掩藏幾分,這是渾厚以養(yǎng)大。
寧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詳,是處事第一法。謙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處人第一法。置富貴、貧賤、死生、常變于度外,是養(yǎng)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華、夏不是發(fā)暢、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為我境。
大丈夫不怕人,只是怕理;不恃人,只是恃道。
靜里看物欲,如業(yè)鏡照妖。
躁心、浮氣、淺衷、狹量,此八字,進德者之大忌也。去此八字,只用得一字,曰:“主靜。”靜則凝重。靜中境自是寬闊。
士君子要養(yǎng)心氣,心氣一衰,天下萬事,分毫做不得。冉有只是個心氣不足。
主靜之力,大于千牛,勇于十虎。
君子洗得此心凈,則兩間不見一塵;充得此心盡,則兩間不見一礙;養(yǎng)得此心定,則兩間不見一怖;持得此心堅,則兩間不見一難。
人只是心不放肆,便無過差;只是心不怠忽,便無遺忘。
胸中只擺脫一“戀”字,便十分爽凈,十分自在。人生最苦處,只是此心沾泥帶水,明是知得,不能斷割耳。
盜只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語欺人,人雖不知,即未發(fā)覺之盜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盜也;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盜也;才發(fā)一個真實心,驟發(fā)一個偽妄心,是心者心之盜也。諺云:“瞞心昧己。”有味哉其言之矣。欺世盜名,其過大;瞞心昧己,其過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強之定見,雖斷舌可也,決不可從人然諾。
才要說睡,便睡不著;才說要忘,便忘不得。
舉世都是我心。去了這我心,便是四通八達,六合內(nèi)無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須要時時省察:這念頭是為天地萬物?是為我?
目不容一塵,齒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靈臺內(nèi)許多荊榛卻自容得?
手有手之道,足有足之道,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但此輩皆是奴婢,都聽天君使令。使之以正也,順從,使之以邪也,順從。渠自沒罪過,若有罪過,都是天君承當。
心一松散,萬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萬事不入耳目;心一執(zhí)著,萬事不得自然。
當尊嚴之地、大眾之前、震怖之景,而心動氣懾,只是涵養(yǎng)不定。
久視則熟字不識,注視則靜物若動。乃知蓄疑者,亂真知;過思者,迷正應(yīng)。
常使天君為主,萬感為客,便好。只與他平交,已自褻其居尊之體。若跟他走去走來,被他愚弄綴哄,這是小兒童,這是真奴婢,有甚面目來靈臺上坐?役使四肢百骸,可羞可笑?。ㄊ緝海?br>
不存心,看不出自家不是。只于動靜、語默、接物、應(yīng)事時,件件想一想,便見渾身都是過失。須動合天則,然后為是。日用間,如何疏忽得一時?學(xué)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間,無日不動念,就有個動念底道理;無日不說話,就有個說話底道理;無日不處事,就有個處事底道理;無日不接人,就有個接人底道理;無日不理物,就有個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傷悲感嘆、顧盼指示、咳唾涕洟、隱微委曲、造次顛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時時體認,件件講求。細行小物,尚求合則,彝倫大節(jié),豈可逾閑?故始自垂髫,終于屬纊,持一個自強不息之心通乎晝夜,要之于純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還本歸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縱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覺運動者皆然,無取于萬物之靈矣?;蛟唬骸坝幸酰俊痹唬骸坝?。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曰:“只在主靜。只靜了,千酬萬應(yīng)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錯?!?br>
迷人之迷,其覺也易;明人之迷,其覺也難。
心相信,則跡者土苴也,何煩語言?相疑,則跡者媒孽也,益生猜貳。放有誓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誣者,相疑之故也。是故心一而跡萬,故君子治心不修跡。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魚且信,何疑之有?
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罰;畏不義,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
“忍激”二字是禍福關(guān)。
殃咎之來,未有不始于快心者,故君子得意而憂,逢喜而懼。
一念孳孳,惟善是圖,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愿,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縈思;游心千里,岐慮百端,曰浮思;事無可疑,當斷不斷,曰惑思;事不涉己,為他人憂,曰狂思;無可奈何,當罷不罷,曰徒思;日用職業(yè),本分工夫,朝惟暮圖,期無曠廢,曰本思。此九思者,日用之間,不在此則在彼。善攝心者,其惟本思乎?身有定業(yè),日有定務(wù),暮則省白晝之所行,朝則計今日之所事,念茲在茲,不肯一事茍且,不肯一時放過,庶心有著落,不得他適,而德業(yè)日有長進矣。
學(xué)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
小人亦有坦蕩蕩處,無忌憚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處,終身之憂是已。
只脫盡輕薄心,便可達天德。漢唐以下儒者,脫盡此二字,不多人。
斯道這個擔子,海內(nèi)必有人負荷。有能概然自任者,愿以綿弱筋骨助一肩之力,雖走僵死不恨。
耳目之玩,偶當于心,得之則喜,失之則悲,此兒女子常態(tài)也。世間甚物與我相關(guān),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關(guān)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耳。愛囊橐之所受者,不以囊橐易所受,如之何以囊橐棄所受也?而況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寐是情生景,無情而景者,兆也;寤后景生情,無景而情者,妄也。
人情有當然之愿,有過分之欲。圣王者,足其當然之愿,而裁其過分之欲,非以相苦也。天地間欲愿只有此數(shù),此有余而彼不足,圣王調(diào)劑而均厘之,裁其過分者以益其當然。夫是之謂至平,而人無淫情、無觖望。
惡惡太嚴,便是一惡;樂善甚亟,便是一善。
“投佳果于便溺,濯而獻之,食乎?”曰:“不食。”“不見而食之,病乎?”曰:“不病?!薄案羯蕉噶R之,聞乎?”曰:“不聞?!薄皩γ娑噶R之,怒乎?”曰:“怒?!痹唬骸按艘娐?wù)弦??!狈蚰苁挂姸常劧慌?,雖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煉心者之所當知也。
只有一毫麄疏處,便認理不真,所以說惟精,不然眾論淆之而必疑;只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說惟一,不然利害臨之而必變。
種豆,其苗必豆;種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發(fā)不如是者。心本人欲,而事欲天理;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其將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種種皆是;所存非,種種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屬纊之時,般般都帶不得,惟是帶得此心,卻教壞了,是空身歸去矣。可為萬古一恨。
吾輩所欠,只是涵養(yǎng)不純不定。故言則矢口所發(fā),不當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則恣意所行,或太過,或不及,或悖理。若涵養(yǎng)得定,如熟視正鵠而后開弓,矢矢中的;細量分寸而后投針,處處中穴,此是真正體驗實用工夫,總來只是個沉靜。沉靜了,發(fā)出來,件件都是天則。
定靜中境界與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無一個事物,才問他索時,般般足,樣樣有。
暮夜無知,此四字,百惡之總根也。人之罪莫大于欺,欺者,利其無知也。大奸大盜,皆自無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惡只有二種:欺無知、不畏有知。欺無知,還是有所忌憚心,此是誠偽關(guān)。不畏有知,是個無所忌憚心,此是死生關(guān)。猶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萬物之理,出于靜,入于靜;人心之理,發(fā)于靜,歸于靜。靜者,萬理之橐鑰,萬化之樞紐也。動中發(fā)出來,與天則便不相似。故雖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發(fā)于靜也;過后皆有悔心,歸于靜也。
動時只見發(fā)揮不盡,那里覺錯?故君子主靜而慎動。主靜,則動者靜之枝葉也;慎動,則動者靜之約束也。又何過焉?
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只脫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騿栔?。曰:“凡炎熱念、驕矜念、華美念、欲速念、浮薄念、聲名念,皆童心也?!?br>
吾輩終日念頭離不了四個字,曰:“得、失、毀、譽。”其為善也,先動個得與譽底念頭;其不敢為惡也,先動個失與毀底念頭??偸怯?、偽心,與圣人天地懸隔。圣人發(fā)出善念,如饑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飲。其必不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淵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賢人念頭只認個可否,理所當為,則自強不息;所不可為,則堅忍不行。然則得、失、毀、譽之念可盡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間,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賢籍以訓(xùn)世,君子藉以檢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訓(xùn)世也。曰“疾沒世而名不稱”,曰“年四十而見惡”,以毀譽訓(xùn)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檢身,將何所不至哉?故堯舜能去此四字,無為而善,忘得失毀譽之心也。桀紂能去此四字,敢于為惡,不得失毀譽之恤也。
心要虛,無一點渣滓;心要實,無一毫欠缺。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氣象。
士君子作人,事事時時,只要個用心。一事不從心中出,便是亂舉動;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軀殼。
古人也算一個人,我輩成底是甚什人?若不愧不奮,便是無志。
圣、狂之分,只在茍、不茍兩字。
余甚愛萬籟無聲,蕭然一室之趨?;蛟唬骸盁o乃大寂滅乎?”曰:“無邊風月自在。”
無技癢心,是多大涵養(yǎng)!故程子見獵而癢。學(xué)者各有所癢,便當各就癢處搔之。
欲,只是有進氣無退氣;理,只是有退氣無進氣。善學(xué)者,審于進退之間而已。
圣人懸虛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順應(yīng)之;其無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曠然。譬之鑒光明在此,物來則照之,物去則光明自在,彼事未來而意必,是持鑒覓物也。嘗謂:鏡是物之圣人,鏡日照萬物而常明,無心而不勞故也。圣人日應(yīng)萬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為物役而后累心,而后應(yīng)有偏著。
恕心養(yǎng)到極處,只看得世間人都無罪過。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謹藏而失者;禮有以疏忽而誤,亦有以敬畏而誤者。故用心在有無之間。
說不得真知明見,一些涵養(yǎng)不到,發(fā)出來便是本象,倉卒之際,自然掩護不得。
一友人沉雅從容,若溫而不理者。隨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備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應(yīng)之。或難以數(shù)物,呼左右取之攜中,犁然在也。余嘆服曰:“君不窮于用哉!”曰:“我無以用為也。此第二著,偶備其萬一耳。備之心,慎之心也。慎在備先,凡所以需吾備者,吾已先圖,無賴于備。故自有備以來,吾無萬一,故備常余而不用?!被蛟唬骸笆菬o用備矣?!痹唬骸盁o萬一而猶備,此吾之所以為慎也。若恃備而不慎,則備也者,長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窮于所備之外;恃慎而不備,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窮于所慎之外。故寧備而不用,不可用而無備?!庇鄧@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謂與?”吾識之以為疏忽者之戒。
欲理會七尺,先理會方寸;欲理會六合,先理會一腔。
靜者生門,躁者死戶。
士君子一出口,無反悔之言;一動手,無更改之事。誠之于思,故也。
只此一念公正了,我于天地鬼神通是一個。而鬼神之有邪氣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誹巷議者乎?
和氣平心發(fā)出來,如春風拂弱柳,細雨潤新苗,何等舒泰!何等感通!疾風、迅雷、暴雨、酷霜,傷損必多?;蛟唬骸安凰茻o骨力乎?”余曰:“譬之玉,堅剛未嘗不堅剛,溫潤未嘗不溫潤。”余嚴毅多,和平少,近悟得此。
儉則約,約則百善俱興;侈則肆,肆則百惡俱縱。
天下國家之存亡,身之生死,只系敬、怠兩字。敬則慎,慎則百務(wù)修舉;怠則茍,茍則萬事隳頹。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圣賢之所兢兢,而亡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點檢,要見這念頭自德性上發(fā)出,自氣質(zhì)上發(fā)出,自習(xí)識上發(fā)出,自物欲上發(fā)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初學(xué)最要知此。
道義心胸發(fā)出來,自無暴戾氣象,怒也怒得有禮。若說圣人不怒,圣人只是六情?
過差遺忘,只是昏忽,昏忽只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無過差遺忘之病??鬃釉唬骸熬词??!狈t粗鄙,告之曰:“執(zhí)事敬?!弊訌堃鈴V,告之曰:“無小大,無敢慢?!苯袢酥皇菓猩?,過差遺忘,安得不多?
吾初念只怕天知,久久來不怕天知,又久久來只求天知。但,未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
氣盛便沒涵養(yǎng)。
定靜安慮,圣人胸中無一刻不如此?;蛟唬骸跋才返矫媲?,何如?”曰:“只恁喜怒哀樂,定靜安慮,胸次無分毫加損。”
憂世者與忘世者談,忘世者笑;忘世者與憂世者談,憂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淚,肯向一室胡越之人哭哉?彼且謂我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喪心哉?
得之一字,最壞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為不可。只明其道而計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動得心,先難而動獲心,便是雜霸雜夷。一念不極其純,萬善不造其極。此作圣者之大戒也。
充一個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個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讎。天下興亡、國家治亂、萬姓死生,只爭這個些子。
廁牏之中,可以迎賓客;牀第之間,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后謂之不茍。
為人辨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治心之學(xué),莫妙于瑟僴二字。瑟訓(xùn)嚴密,譬之重關(guān)天險,無隙可乘,此謂不疏,物欲自消其窺伺之心。僩訓(xùn)武毅,譬之將軍按劍,見者股栗,此謂不弱,物欲自奪其猖獗之氣。而今吾輩靈臺,四無墻戶,如露地錢財,有手皆?。挥皱钊鯚o能,如殺殘俘虜,落膽從人,物欲不須投間抵隙,都是他家產(chǎn)業(yè);不須硬迫柔求,都是他家奴婢,更有那個關(guān)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
沉靜,非緘默之謂也。意淵涵而態(tài)閑正,此謂真沉靜。雖終日言語,或千軍萬馬中相攻擊,或稠人廣眾中應(yīng)繁劇,不害其為沉靜,神定故也。一有飛揚動擾之意,雖端坐終日,寂無一語,而色貌自浮;或意雖不飛揚動擾,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謂沉靜。真沉靜底自是惺憽,包一段全副精神在里。
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與,是賊本真而長奸偽也。是以君子寧犯人之疑,而不賊己之心。
室中之斗,市上之爭,彼所據(jù)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見皆是己非人,而濟之以不相下之氣,故寧死而不平。嗚呼!此猶愚人也。賢臣之爭政,賢士之爭理,亦然。此言語之所以日多,而后來者益莫知所決擇也。故為下愚人作法吏易,為士君子所折衷難。非斷之難,而服之難也。根本處,在不見心而任口,恥屈人而好勝,是室人市兒之見也。
大利不換小義,況以小利壞大義乎?貪者可以戒矣。
殺身者不是刀劍,不是寇讐,乃是自家心殺了自家。
知識,帝則之賊也。惟忘知識以任帝則,此謂天真,此謂自然。一著念便乖違,愈著念愈乖違。乍見之心,歇息一刻,別是一個光景。
為惡惟恐人知,為善惟恐人不知,這是一副甚心腸,安得長進?
或問:“虛靈二字,如何分別?”曰:“惟虛故靈。”頑金無聲,鑄為鐘磬則有聲;鐘磬有聲,實之以物則無聲。圣心無所不有,而一無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渾身五臟六腑、百脈千絡(luò)、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發(fā)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無分毫罪過,都與堯舜一般,只是一點方寸之心,千過萬罪,禽獸不如。千古圣賢只是治心,更不說別個。學(xué)者只是知得這個可恨,便有許大見識。
人心是個猖狂自在之物、隕身敗家之賊,如何縱容得他?
良知何處來?生于良心;良心何處來?生于天命。
心要實,又要虛。無物之謂虛,無妄之謂實;惟虛故實,惟實故虛。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體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僨天下之事。
要補必須補個完,要折必須折個凈。
學(xué)術(shù)以不愧于心、無惡于志為第一。也要點檢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點檢是邊見?是天則?
堯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盜跖其心,君子不貴也。有數(shù)圣賢之心,何妨貌似盜跖?
學(xué)者欲在自家心上做工夫,只在人心做工夫。
此心要常適,雖是憂勤惕勵中,困窮抑郁際,也要有這般胸次。
不怕來濃艷,只怕去沾戀。
原不萌芽,說甚生機。
平居時有心讱言還容易,何也?有意收斂故耳。只是當喜怒愛憎時發(fā)當其可,無一厭人語,才見涵養(yǎng)。
口有慣言,身有誤動,皆不存心之故也。故君子未事前定,當事凝一。識所不逮,力所不能,雖過無愧心矣。
世之人何嘗不用心?都只將此心錯用了。故學(xué)者要知所用心,用于正而不用于邪,用于要而不用于雜,用于大而不用于小。
予嘗怒一卒,欲重治之。召之,久不至,減予怒之半。又久而后至,詬之而止。因自笑曰:“是怒也,始發(fā)而中節(jié)邪?中減而中節(jié)邪?終止而中節(jié)邪?”惟圣人之怒,初發(fā)時便恰好,終始只一個念頭不變。
世間好底分數(shù)休占多了,我這里消受幾何,其余分數(shù)任世間人占去。
京師僦宅,多擇吉數(shù),有喪者,人多棄之,曰:“能禍人。”予曰:“是人為室禍,非室能禍人也。”人之死生,受于有生之初,豈室所能移?室不幸而遭當死之人,遂為人所棄耳。惟君子能自信而付死生于天則,不為往事所感矣。
不見可欲時,人人都是君子;一見可欲,不是滑了腳跟,便是擺動念頭。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贝耸情]目塞耳之學(xué)。一入耳目來,便了不得。今欲與諸君在可欲上做工夫,淫聲美色滿前,但如鑒照物,見在妍蚩,不侵鏡光;過去妍蚩,不留鏡里,何嫌于坐懷?何事于閉門?推之可怖可驚、可怒可惑、可憂可恨之事,無不皆然。到此才是工夫,才見手段。把持則為賢者,兩忘則為圣人。予嘗有詩云:“百尺竿頭著腳,千層浪里翻身。個中如履平地,此是誰何道人。”
一里人事專利己,屢為訓(xùn)說不從。后每每作善事,好施貧救難,予喜之,稱曰:“君近日作事,每每在天理上留心,何所感悟而然?”曰:“近日讀司馬溫公語,有云:‘不如積陰德于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庇栊υ唬骸熬琅f是利心,子孫安得受福?”
小人終日苦心,無甚受用處。即欲趨利,又欲貪名;即欲掩惡,又欲詐善。虛文浮禮,惟恐其疏略;消沮閉藏,惟死其敗露。又患得患失,只是求富求貴;畏首畏尾,只是怕事怕人。要之溫飽之外,也只與人一般,何苦自令天君無一息寧泰處?
滿面目都是富貴,此是市井兒,不堪入有道門墻,徒令人嘔吐而為之羞耳。若見得大時,舜禹有天下而不與。
讀書人只是個氣高,欲人尊己;志卑,欲人利己,便是至愚極陋。只看四書六經(jīng)千言萬語教人是如此不是?士之所以可尊可貴者,以有道也。這般見識,有什么尊貴處?小子戒之。
第一受用,胸中干凈;第二受用,外來不動;第三受用,合家沒?。坏谒氖苡?,與物無競。
欣喜歡愛處,便藏煩惱機關(guān),乃知雅淡者,百祥之本;怠惰放肆?xí)r,都是私欲世界,始信懶散者,萬惡之宗。
求道學(xué)真?zhèn)?,且高閣百氏諸儒,先看孔孟以前胸次;問治平要旨,只遠宗三皇五帝,凈洗漢唐而下心腸。
看得真幻景,即身不吾有何傷?況把世情嬰肺腑;信得過此心,雖天莫我知奚???那教流語惱胸腸。
善根中才發(fā)萌蘗,即著意栽培,須教千枝萬葉;惡源處略有涓流,便極力擁塞,莫令暗長潛滋。
處世莫驚毀譽,只我是,無我非,任人短長;立身休問吉兇,但為善,不為惡,憑天禍福。
念念可與天知,盡其在我;事事不執(zhí)己見,樂取諸人。
淺狹一心,到處便招猶悔;因循兩字,從來誤盡英雄。
齋戒神明其德,洗心退藏于密。
常將半夜縈千歲,只恐一朝便百年。
試心石上即平地,沒足池中有隱潭。
心無一事累,物有十分春。
神明七尺體,天地一腔心。
終有歸來日,不知到幾時。
吾心原止水,世態(tài)任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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