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維寫詩,已經(jīng)很淡了,淡到只講幾枝紅豆;還有人比他更淡,淡到只剩一顆松子。紅豆是彩色的,松子卻是黑白的,這樣清冷的顏色,怎么相思呢?
秋夜寄邱員外
韋應物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屬:正值,適逢,恰好。
幽人:幽居隱逸的人,悠閑的人,此處指邱員外。
【釋義】
在秋天的夜里,我心中想念著你,因此在外面閑散地走著,一面吟詠著初涼的天氣??諘绲纳嚼?,松子一個個落下,我想你這幽閑的人,這時應該還沒有睡吧!
【賞析】
唐朝號稱詩國,重量級的詩人如群星璀璨。提到唐朝,可能大家先想到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這些盛唐詩人;再想就是中唐的元稹、白居易,晚唐的李商隱、杜牧;再有大概會想到一些類型詩人,比如高適、岑參,等等。反正前十名,都輪不到韋應物。但其實,韋應物在唐朝詩人里絕對是非常有特點的一個?!都t樓夢》里,香菱學詩熱情高漲,整天跟史湘云講論詩人,寶釵就取笑她們說:“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jīng)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么個話口袋子,滿嘴里說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边@里所說的韋蘇州,就是韋應物。因為他當過蘇州刺史,所以世稱韋蘇州。兩個本不該拿寫詩當正經(jīng)事的閨閣女子,卻整天講論韋蘇州之淡雅,把他與杜工部之沉郁相提并論,可見韋應物確實是風格鮮明,有獨到之處。怎樣的詩才叫淡雅呢?看這首《秋夜寄邱員外》就知道了。
先說題目?!肚镆辜那駟T外》,一看就知道屬于懷人詩。所謂“懷人”,就是懷念遠方的親人朋友,一般題目里會有“寄”“憶”這樣的字眼。比如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杜甫的《月夜憶舍弟》,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等等。韋應物懷的邱員外是什么人呢?邱員外名叫邱丹,是蘇州人。韋應物不是當過蘇州刺史嗎?和邱丹過往不少。邱丹曾經(jīng)當過尚書郎,但是內(nèi)心恬淡,后來干脆辭官歸隱,到杭州北面的臨平山學道去了。韋應物和邱丹惺惺相惜,《秋夜寄邱員外》就是在無人的暗夜,思念臨平山的邱員外所作。
先看前兩句:“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彼^“屬”,就是正當,正值。這是在講誰?講韋應物自己。我在秋天的夜里想起了你,于是走出門,一邊散步一邊給你寫詩。這兩句詩,是不是即景即事,仿佛隨口說出一樣?這種感覺沒錯。但是,仔細看,這兩句卻又自有妙處。妙在詩句里非常微妙的照應關系。具體說來,就是“懷君”和“散步”照應,“秋夜”和“涼天”照應。因為懷君,所以夜不能寐,起來散步;既然時值秋夜,自然天氣轉涼,所以在吟詠的時候,也會覺出微微的寒意。兩句詩,十個字,看似自然而然,毫不費力,其實關聯(lián)巧妙,獨具匠心。這是結構安排的好處。再看感情把握的好處。我們熟悉的懷人詩,感情大多比較熱烈。比如《夜雨寄北》,上來就是“君問歸期未有期”,君和我之間的殷殷期盼溢于言表;《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也是劈頭一句“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對親人的思念一目了然。但是,這首《秋夜寄邱員外》不一樣。雖然也寫懷君,但卻那么不動聲色,簡直如同客觀敘事一樣。可是,看到秋夜、涼天這兩個詞,你是不是會覺出一種隱約的凄清和孤寂?看到散步、吟詠,是不是也會察覺到詩人攬衣徘徊,思念友人的情義?可是,這種孤寂也罷,情義也罷,都含而不露,這就是淡雅。
再看下兩句:“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边@是在寫誰?寫邱員外了。本來,沿著上一句“散步詠涼天”的思路,人們以為詩人會把吟詠的內(nèi)容接著寫出來。可是沒有,詩人宕開一筆,從自己跳到遠方的邱員外了。邱員外正在臨平山中修道,他此刻應該還沒有入睡吧?空山寂靜,他一定會聽到松子落下的聲音吧?這兩句真有味道。它和前兩句不一樣,前兩句是實寫,自己做什么就寫什么。到這兩句,就純?nèi)皇窍胂?,純?nèi)皇翘搶懥?。正因為虛寫,他寫得特別空靈。要知道,邱員外是一個棄官修道的高人,這樣的人怎樣表現(xiàn)呢?詩人用了兩個意象,一個空山,一個松子。唐代詩人之中,王維最喜歡空山,寫了很多關于空山的詩,比如“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還有“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等等。其實韋應物也喜歡空山,除了這句“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之外,還有“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人在空山之中,獨來獨往,一方面是遠離紅塵喧囂,另一方面更是擺脫世事紛爭,內(nèi)心會有一種虛懷若谷的寧靜,這正是幽人該有的心境。那松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松子也罷,松樹也罷,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都是高人隱士的標配。比如李白的《聽蜀僧濬彈琴》,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那是拿松樹配高僧;再比如賈島的《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那是拿松樹配隱士。松樹高大挺拔,經(jīng)冬不凋,最符合人們對高人逸士的想象。松子則一向被認為是神仙的食品。無論是空山,還是松子,本身都意味著隱居生活,神仙姿態(tài)。問題是,這兩個意象怎么聯(lián)系在一起呢?詩人用了一個字“落”。這個“落”字太好了,好在哪里?有三個好處。第一個好處,這個“落”字一出來,季節(jié)感也就出來了??丈街?,一切都遵循著自然軌跡,春天山花自開,秋天山果自落。一句“空山松子落”,正呼應了前面的“懷君屬秋夜”,是典型的秋日之景,這就是季節(jié)感。第二個好處,“落”字一出來,山也就活了。本來,空山也罷,松子也罷,都是靜態(tài)的,但落卻是一個動態(tài),松子這一落,不僅讓詩句有了動感,也打破了空山的寂靜。那么,空山是否就因此不寂靜了呢?卻又不然。松子太小了,空山太大了,松子這一落,看似一動,卻只能把空山襯托得更加寂靜。所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就是這個道理。從靜到動,動而能靜,山不就活了嗎?第三個好處,一句“空山松子落”,還把下一句詩也順理成章地引出來了?!翱丈剿勺勇?,幽人應未眠。”空山之中,一顆松果掉落在地上,這是何等細微的聲音啊!這樣的聲音,誰會聽到?只有那不眠的幽人才會聽到。這句詩多像王維《鳥鳴澗》中所寫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呀。都是空山之中,都是不眠之人,都聽到了最細微的聲音。不同的地方在哪里?王維那首詩中的人在精神上是孤獨的,他只和大自然對話,他只沉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之中。但是,韋應物這首詩中的幽人,其實是一個被朋友惦念,也惦念著朋友的人。秋夜之中,他的朋友因為思念他而徘徊,而他也因為思念朋友而無眠。一顆松果就在這個時刻落在地上,也砸中了幽人的心。這是什么樣的情調(diào)?如果要用詞的筆法寫,這就是所謂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了。但是,詩人卻不會把話說得那么明白,這就是詩的蘊藉,也是人的淡雅。
說起來,韋應物和王維都是山水田園詩人,詩風都空靈淡雅,但兩人的內(nèi)在卻又有微妙的差異,王維的內(nèi)心更涼,更有禪意;而韋應物的內(nèi)心更熱,更有儒生氣質(zhì)。所以王維的人生路徑是從做官到隱居,“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在輞川別業(yè)里修成了詩佛;而韋應物呢?雖然是京兆韋氏高門子弟出身,少年時代給唐玄宗當侍衛(wèi),也干過“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這樣仗勢欺人、無法無天的荒唐事,安史之亂后卻能幡然悔悟,折節(jié)讀書,修煉成一個宅心仁厚的官員,寫下“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這樣的名句。冷中有暖,清淡中有熱情,從這個角度講,韋應物這首《秋夜寄邱員外》自有其耐人尋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