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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 時間: 2010-12-06 10:49
【南懷瑾】我們在先前已經(jīng)提過人的生命作用，是由生理的“身”和精神的“心”兩部分所組合形成?！靶摹钡淖饔?，便是和生命俱來的“知性”，也可以叫它是“理性”或“理智”。喜、怒、哀、樂等情緒的作用，是生理的關(guān)系。但“知性”的“理性”，最容易受情緒所蒙蔽蓋覆，容易被它所左右起伏。人的學(xué)養(yǎng)修到自能內(nèi)明知性的德用，轉(zhuǎn)化情緒，調(diào)和情緒，歸到清明的本位，才得合于天性自然之道。因此，首先便要了解引發(fā)“心”的起心動念，乃至“動心忍性”的先鋒，便是“意”的作用?！耙狻币灿薪兴恰爸尽?，或叫“意志”，例如孟子便說：“志者，氣之帥也?！彼谩爸尽弊执砹恕耙狻钡淖饔谩Ｒ灿薪兴恰耙庾R”，這是隋、唐以后，精密的“因明”（邏輯）佛學(xué)進(jìn)入中國以后，對“意志”、“意念”等名詞加以嚴(yán)謹(jǐn)?shù)囟?。一直?yīng)用到現(xiàn)在，由哲學(xué)名稱變成普通用語。我們在前面也提到過佛學(xué)把“心物一元”的人生生命，統(tǒng)歸于“心、意、識”三個內(nèi)涵。但在原本的《大學(xué)》，也早已把人的生命、列為“誠意、正心、修身”的身、心、意三重作用。這三重作用，我們也在前面已經(jīng)大略講過，而且還把這三者跟“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關(guān)系，引證秦始皇、漢高祖、漢文帝等帝王，加以說明。現(xiàn)在，我們再就“意”的作用，進(jìn)一步來做較深入的研究。
原本《大學(xué)》自釋“誠意”的八正知
現(xiàn)在先讀原本《大學(xué)》有關(guān)“意”的內(nèi)外兼修，而做到“誠其意”的八重“正知”：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誠意）（一）
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誠意）（二）
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yán)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保ㄕ\意）（三）
（上面首要三節(jié)，朱熹自作主張，反而把它拿到后面，編為他自己章注《大學(xué)》的第六章。）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比缜腥绱枵?，道學(xué)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誠意）（四）
（朱熹把這一節(jié)，與后面的第八節(jié)中“邦畿千里，惟民所上”一小節(jié)，抽出編為他自己章注《大學(xué)》的第三章。）
詩云：“于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誠意）（五）
（朱熹也把這一節(jié)抽出，編為他自己章注《大學(xué)》的第三章里。）
康誥曰：“克明德?！贝蠹自唬骸邦櫿溙熘髅?。”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誠意）（六）
（朱熹把這一節(jié)抽出，編為他自己章注《大學(xué)》的首章，拿來作為“明明德”的佐證。）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笨嫡a曰：“作新民?！痹娫疲骸爸茈m舊邦，其命惟新?！笔枪示訜o所不用其極。（誠意）（七）
（朱熹把這一節(jié)抽出，編為自己章注的第二章，作為篡改“親民”作“新民”的佐證。）
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痹娫疲骸熬囆U黃鳥，止于丘隅?！弊釉唬骸坝谥梗渌?，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睘槿司?，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上于信。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誠意）（八）
（朱熹把這節(jié)分割抽出，編為他自己章注《大學(xué)》的第三章及第四章。而且更有趣的，把原本《大學(xué)》前面“此謂知之至也”一句倒抽回來，放在“此謂知本”這句之后，一共兩句，作第五章。自說這是“闕文”，認(rèn)為在這兩句前面另有文章，不過，被古人遺失了。）
接著，就說“誠意”、“慎獨”的學(xué)養(yǎng)，見之于“人道”修養(yǎng)的實際狀況。他說：“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边@里所說的小人，并非小孩子，但也和小孩的意義相關(guān)，比如沒有受過良好教養(yǎng)的大人，也是同小孩子一樣的小人。小人們在沒有事做的時候，是非常煩躁、不耐煩的。因此，不分好壞，什么事都會做得出來。“見君子而后厭然”，當(dāng)小人在亂來的時候，忽然看到大人君子來了，也會很不好意思地覺得自己做錯了。因此，拼命說謊，或想辦法掩蓋自己的過錯，“掩其不善”。表現(xiàn)自己還是很對很好的“而著其善”。其實，那是自欺、欺人，沒有用的。天下人聰明都相等，誰也騙不了誰?！叭酥暭海缫娖浞胃稳弧?，別人看你，你看別人，都是很明顯的，尤其不能裝假，明眼人一看，便會把你的心肝肺臟都看透了似的?！皠t何益矣”，作假，這有什么利益呢！為什么做壞事，始終會被別人看得出來呢？因為人的“意識”在頭腦中活動，就會促使神經(jīng)細(xì)胞的變化，表現(xiàn)在面貌、氣色、神情之間，那是逃不掉自己內(nèi)心影響外形的規(guī)律。所以只有“誠意”的真誠，最為重要?！按酥^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蹦阒灰选耙庾R”純正凈化好了，自然就會變成真誠的人，可以“特立獨行”地做一個正常的平常人了。當(dāng)然，不需要變成一個“道貌岸然”的樣子，那是難看的一副如木偶的模樣。（誠意）（二）
然后，又再引用《詩經(jīng)?大雅?文王篇》中，描述周文王的偉大道德，他自己忍受紂王的無道加害，遵守禮法，委曲求全，修德俟命，但使人民得到熙熙攘攘的安樂生活。如“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那才是文王“誠意”、“立德”的榜樣。因此，就再加以說明，“誠意”與“知止”的指標(biāo)是什么呢？“為人君，止于仁”。作為領(lǐng)導(dǎo)人的人君，或是公私事業(yè)的主持人——老板們，自己的“誠意”，是“知止”在仁愛一切人的目標(biāo)上?！盀槿顺?，止于敬”。作為國家政府的干部，或是公私事業(yè)的職員，自己的“誠意”是“知止”在敬守職務(wù)的公德上?！盀槿俗?，上于孝”。作為人子女的“誠意”，是“知止”在孝順父母?！盀槿烁福褂诖取?。為人父母的“誠意”，是“知止”在仁慈教養(yǎng)子女?！芭c國人交，止于信”。說到這句，真是感慨良深。我已是垂暮之年的人，白活了七八十歲。但我可以說，親身經(jīng)歷，和閱世看人七八十年了。
使我最悲嘆的事，在這幾十年來社會文明的變化中，文化教育失敗，造成人和人之間的“無信”，非常嚴(yán)重，幾乎到了人人既不信己，又不信人，一代不如一代。近年以來，已經(jīng)到了“與國人交，止于防”。甚至可說，“與國人交，止于欺”的地步。這幾十年，是什么文化思想？是什么文明教育的結(jié)果?。嵲谥档脩曰诜此及?！因此感慨，常想到元遺山的詩：
百年世事兼身事，杯酒何人與細(xì)論。
講到這里，對于《大學(xué)》“誠意”的自釋，大概已近尾聲。但最有趣的，曾子卻在這里引用孔夫子的話：“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辈⒄f“此謂知本”。訟，是爭訟、訴訟，照現(xiàn)代語說，是打官司。這與“誠意”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尤其孔子說，我聽到別人打官司，原告、被告、證人、律師，都是各有各的理由。當(dāng)我在聽某一邊說得很有道理時，又反過來，聽這一邊說得也很有道理。最重要的是自己要保持客觀，并使大家沒有紛爭，都能心平氣和，合理的得到解決。天下的歪理千條，正理只有一條。當(dāng)是非紛紜，莫衷一是的時候，只能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所謂“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阻止那個不合情理的一邊，再也不要爭辯下去。總之，就超越時空的“形而上”來說，是沒有絕對的是非善惡的。但在現(xiàn)實的人世間，你只能依照全體人們共同認(rèn)定的是非善惡為標(biāo)準(zhǔn)。所謂“大畏民志”，如此而已。
最后，“此謂知本”。知個什么本呢？這是指我們的意識所產(chǎn)生的思想形態(tài)，在我們心中腦里，隨時都有矛盾亂流，形成業(yè)力。任何一個人，隨時在心中腦里，有理性和情緒上的斗爭，隨時自己和自己在爭訟、打官司。除了能“自凈其意”以外，“自訟”是隨生命并存，永無停止的。所以道家的莊子，也形容這種“心、意、識”自訟的狀態(tài)，叫做“心兵”，就是說平常的人們，意識心中，隨時都在內(nèi)戰(zhàn)。如果心兵不動，自心的天下就太平了。人們假如能夠?qū)W養(yǎng)到自凈其意，不生妄念，心兵永息，更不自訟了，那才真是‘知本”。再加牽強附會地說，曾子自己引用了上古歷史故事以后，覺得對于歷史上的功罪，也很難下定論。討論下去，也沒有多大意思。所以便引用孔子說過“聽訟”的話，借此作為“誠意”、“知止”的總結(jié)。因此，我們也不必再替曾子作辯護(hù)人，與朱熹爭訟了?。ㄕ\意）（八）
“誠意”在外用上也須“知止”
大家不要忘了，上面是我們把原本《大學(xué)》一路下來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到再重復(fù)一句“故君子必慎其獨也”一段，有關(guān)“誠意”、“慎獨”問題，用經(jīng)史合參的方法所作的說明，列別為八個“正知”。這也就是說明“大學(xué)之道”，由“知止而后有定”的七個“內(nèi)明（圣）”、“明德”的實證學(xué)養(yǎng)開始，是以“知止”為基本的正知正見。到了“誠意、正心、修身”的“外用（王）”階段，就以“誠意”為內(nèi)外兼修“明德”的關(guān)鍵修養(yǎng)。但要“誠意”在“外用（王）”之學(xué)方面，也必須要切實了解“知止”的重要。
所以原本《大學(xué)》說明“誠意”的總結(jié)，便又引用“知止”，重提“知止”，實在是有深意。有關(guān)“外用”之學(xué)的“誠意”、“知止”，孔子在《易經(jīng)》乾卦的“文言”中說得最為透徹清楚。如說：
亢之為言也，知進(jìn)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圣人乎！知進(jìn)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人們?nèi)绻婺苊靼琢诉@個道理，就可知道“大學(xué)之道”是由“乾卦?文言”的“大人”之道的發(fā)揮。明白了這個原則，才懂得“外用”、“知止”的不易。無論古今中外，人們要想自立立人，自利利他，上至領(lǐng)導(dǎo)國家天下、服務(wù)人群，為英雄、為豪杰，從事政治、軍事、外交、經(jīng)濟等；中至經(jīng)營工商企業(yè)；或為一家一己的商賈買賣，甚至只為個人的謀生，如果不明白“進(jìn)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的“誠意”、“知止”原則，只知精進(jìn)發(fā)展，任意妄為，那就一定會給自己帶來臨去時的后悔莫及了！不過，大家放心，在一般平常的人們，雖然到了生命盡頭，仍然不知“誠意”、“知止”的“進(jìn)退存亡”之道的，所謂“至死不悔”，那是普遍的情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