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捷學的哲學”的博客
轉(zhuǎn)載：微信公號“微思客WeThinker”
作者：楊梓燁(阿捷)，《人文普及學會》召集人、《捷學的哲學》作者。于《主場新聞博客群》、《評臺》等媒體擔任博客，致力推廣思考方法與普及哲學，任務(wù)是偶然上網(wǎng)看到本博客的大嬸或小童也能看得明白我在寫什么，然后這世上不會再有親戚問哲學到底是讀什么。
學懂哲學家的開展工具：哲學文章應(yīng)該怎樣寫？
如果科學家在學術(shù)戰(zhàn)場上的主要武器是假設(shè)演繹(數(shù)學)與實驗，那么哲學家的開戰(zhàn)工具就只有論文與辯論。
我一直很想跟大家分享（分析）哲學寫作的方法。因為，如果一個人能寫出一篇好的哲學文章，這意味著他也懂得如何進行良好的哲學思考。換句話說，我們可以從學習哲學的寫作方法，同時學習到哲學思考，以及哲學研究是怎樣進行。
哲學論文的基本要素
我們可以說，哲學論文的本質(zhì)是「論證」，也就是說，如果一篇論文缺乏強而有力的論證，只有作者的主觀意見（譬如「我相信靈魂是存在，所以物理主義是錯的」），那么這篇論文談不上是一篇好（甚至合格）的哲學論文。
因此，哲學寫作不應(yīng)該只描述自己的看法，也不應(yīng)該只說明某些哲學家的觀點。作者在提出論點的同時，必須要提供支持這些論點的理由，并且為自己的論點作出辯護。
于此，我們可以把一篇哲學論文理解為由以下的六個元素組合而成：
1. 課題：說明清楚你要處理什么課題，你的立場是什么
2. 大綱：說明清楚你在論文中處理這課題的各項步驟
3. 厘清概念的意義：說明清楚你處理這課題時會使用到的關(guān)鍵概念，并且用定義或例子闡明清楚它們的意思
4. 論證：提供論證支持你的立場，并且解釋清楚這些論證的意涵，以及為什么它們是合理的
5. 辯護：提出反對者的觀點與論證，并提出你對這些觀點與論證的批判
6. 可能反駁與辯護：提出合理而有力的可能反駁，并駁倒這些觀點與論證
7. 結(jié)論：重申自己的立場，并且非常簡要地說明你在論文中已經(jīng)如何為自己立場作出了合理的論證與辯護。
訂立的課題要夠窄、內(nèi)容追求的是深度而非廣度
每一篇論文都有它特定要處理的課題。我們在訂立題目時，不應(yīng)該選擇過于宏大的課題，而應(yīng)該選擇某個小范疇的題目。有些人企圖在一篇1500-3000字論文里建立宏大的理論或處理太多論點，結(jié)果往往是使得論文里面充滿闡釋貧乏的論點與不充分的論證。微處見真章，出色的哲學論文應(yīng)該是對某個窄小的課題作深入分析，而不是夸夸其談。
譬如，你的立場是性質(zhì)二元論，請不要在論文中舉出幾個支持性質(zhì)二元論的論證，然后再簡單地反駁幾個支持唯物論的論證，就代表是完成了一篇好的哲學論文。比較好的作法是，你可以在一篇論文里提出一個支持性質(zhì)二元論的論證，說明它為什么合理可信，然后提出對它的各種可能反駁，并為它而辯護；或者提出一個反對性質(zhì)二元論的論證，說明它為什么錯誤，而且反駁各種對它的可能辯護。
哲學論文追求的是深度，而不是廣度。所以，作者應(yīng)該集中在一兩個論點上，把它們分析到極致，而不是企圖囊括一切。作者應(yīng)該牢記自己要處理的核心論點是什么，確保論文里的所有內(nèi)容都與這論點相關(guān)，并說明清楚這些東西是如何與核心要旨相關(guān)，令讀者不需要猜度這些東西與核心論點的關(guān)連是什么。
正式寫作之前的準備
在正式寫作之前，我們應(yīng)該給出一定的時間作好準備（個人經(jīng)驗是至少留下十天準備）。在準備期間，你應(yīng)該做以下幾件事情：
1. 大量閱讀與你訂立的課題的相關(guān)論文，并做閱讀筆記。
2. 刻畫出自己的初步觀點，并嘗試思考這些觀點存在什么支持的理由與可能反駁
3. 與其他人（譬如同學與老師）討論你的觀點。在與他人解釋你的觀點時，將能令你更清楚自己的觀點是否有含糊不清的地方，對某個哲學家的論點的理解是否與其他人不同。
4. 當你完成以上的三個工作，便可以開始建立大綱（以下將說明大綱包含什么內(nèi)容）
建立大綱
一篇論文清晰與否，很大程度取決于它的結(jié)構(gòu)。因此，在開始撰寫論文前，為了令讀者與自己更清楚論文的結(jié)構(gòu)，你應(yīng)該建立一個大綱。尤其是在論文的開首，你必須完整而簡要地說明，在這篇論文里，你將按什么次序處理你要討論的課題，它通常包括：
1. 你要討論什么課題
2. 你的立場是什么
3. 你在文中哪部分厘清論點或重要概念的意思
4. 你在文中哪部分說明論證的意涵
5. 你在文中哪部分分析論證的合理性
6. 你在文中哪部分提出反對者的論證，以及你如何批判
例子
論文大綱
自由至上主義哲學家諾齊克，提出著名的「張伯倫」思想實驗，嘗試支持他的權(quán)利理論。本文將分析他的論證是否成立。
首先，我會先交代權(quán)利理論的要旨。然后我會介紹「張伯倫」思想實驗，并建構(gòu)論證架構(gòu)，說明這個思想實驗如何支持權(quán)利理論。接著，我將會逐一舉出對此論證的三個常見反駁，并說明這些反駁為何不成功。然后，我會構(gòu)造一個兩難式論證，嘗試指出諾齊克的論證里的前提蘊涵不一致，因此「張伯倫」論證不是健全的。最后，我會指出支持「張伯倫」論證者的一些可能響應(yīng)，并反駁這些響應(yīng)并不會成功。
請使用直白易明的語言
哲學論文不是文學作品，不需要高雅的文學修飾。哲學的內(nèi)容本身已經(jīng)夠深奧了，不需要再用一些高深的用詞或修辭把它們弄得更復雜難懂。譬如，你在論文開始時把某個東西稱為「ｘ」，那么在論文里應(yīng)該一直把它叫做「ｘ」，不要用比喻物或其他詞匯去表達它，因為在（分析）哲學界里，用詞的不同往往意味著不同的意思－－即使兩者的分別在日常用法中看起來沒什么分別，但這「沒什么分別」的細微分別往往是哲學論證能否成立的關(guān)鍵。
請盡量用簡單、直白的語句，表達你心目中的意思。在哲學界里，你應(yīng)該預設(shè)，當你在本來可以簡單表達的地方卻用了看似高深的方式，你的老師只會認為你沒有讀哲學的素質(zhì)。沒錯，有些哲學大師的文章看起來也含混不清，但他們之所以在哲學界中如此重要，不是因為他們把論文寫得高深難明。我們應(yīng)該欣賞他們的哲學理論，也應(yīng)該埋怨他們的寫作風格。所以，我們在寫作哲學論文時，最好是寫得連沒有受過哲學訓練的人亦可以看得明白。
厘清關(guān)鍵概念的意思
如上述所言，哲學論文的寫作風格應(yīng)該追求簡單、直白、易明。所以，哲學論文應(yīng)該盡量使用常用的、大家都明白的語辭。不過，哲學論文有時會使用到專技的術(shù)語，或是特殊用法，這時作者應(yīng)該厘清這些概念的意思。
至于怎樣厘清概念的意思，其中一個方式是透過定義。但由于哲學概念有時是非常抽象復雜，并不一定可以作一精確的定義。所以，在哲學論文中使用例子來解釋概念反而是最重要的方法。關(guān)于這點，可參考此文。
一篇哲學論文里，通常要特別厘清意義的概念，為以下三類：
1.特殊用法
作者使用的詞語雖然日常討論中常見，但這詞語在論文中卻是特殊的用法。譬如一般人口中的「（政治、人生）自由」與形上學中的「自由」的意思就不同。如果作者在討論形上學中的「自由」，那就需要說明它的意思是什么。
2.論證里關(guān)鍵的概念
有時候，即使論文中詞語的意思是取日常用法，但在哲學論證中卻可能需要特別的厘清，讓它與其他概念區(qū)分開來，使得推論能夠成立。譬如，在日常中我們都明白什么叫「可能」，但在時間旅行的討論中，我們需要把「可能」分成不同意義，再進行論證。
3.專門術(shù)語
原則上，哲學老師應(yīng)該看得明白哲學術(shù)語，所以哲學生在用到哲學術(shù)語時，似乎不需要特別去厘清。但同一哲學術(shù)語，可能在不同哲學家里都有不同的意思（譬如「實體」）。所以我們應(yīng)該假設(shè)老師或讀者從未聽過這些語詞，并說明你在論文中用到的專門術(shù)語的意思。如果你處理的語詞并不常見，或是某個哲學家所獨有的特殊用法，那么你對它們的定義，最好有論文或權(quán)威的哲學詞典的出處來源。
結(jié)構(gòu)完整、條理分明
一篇好的論文，它的結(jié)構(gòu)應(yīng)該條理分明，讓讀者不用花多少時間與心力就能理解討論內(nèi)容進行到哪里。要讓結(jié)構(gòu)顯得條理分明，有四種做法：
一. 在文首闡明大綱，讓讀者對文章的結(jié)構(gòu)有一個概括的印象。關(guān)于這點，在本文的＜建立大綱＞里已有說明，不贅。
二. 論證時多使用論證指示詞，以及連接詞；譬如，「因為」、「因此」、「然而」、「首先」……等等
三. 建立論證架構(gòu)，往后就可以直接指明自己要處理哪些前提、哪部分的推論
四. 訂立小標題或主題句(topic sentence)，并告訴讀者你目前已經(jīng)完成了什么內(nèi)容，接著準備寫什么，譬如，「在說明這前提是錯誤之前，我希望說明……」、「上面我處理了……的問題，現(xiàn)在我將探討……」、「這部分將會對……的論點進行辯護。」等等
論證要清晰與嚴謹
好的哲學論文很大程度取決于論證的嚴謹度（另一個重要的標準是清晰度）。
每一個論證都會有它的預設(shè)與前提。我們不可能深入探討所有前提，也不可能確保所有的預設(shè)都是大家所能接受。
在論文之中，你應(yīng)該說明清楚你的論證主要預設(shè)了什么。實務(wù)上，我們不可能為所有的預設(shè)作出辯護。所以，有時你需要說明自己會處理哪些預設(shè)，而哪些預設(shè)不會去探討。一般而言，如果某些預設(shè)是你不會探討，視為論文中的公理；那么你需要說明，在這文章里處理的課題與要說服的對象不是對這默認保持懷疑的人（譬如Peter Singer在論證動物解放時便開宗明義自己的論證預設(shè)了功利主義）。不過，作者應(yīng)該盡量使用不具爭議的預設(shè)作為論證的前提，同時盡量為所有預設(shè)提供足夠的辯護。當然，一個更好的做法是把論題以條件句的形式構(gòu)成，即，不去探討的預設(shè)列為條件句的前項，結(jié)論列為后項，譬如上述提到的Peter Singer的論題可理解成「如果你接受功利主義，那么動物應(yīng)該得到解放」。
除此之外，一個好的論證取決于它的推論能否成立。所以，請盡可能檢驗自己的推論有沒有犯上某類謬誤，最好把自己的論證陳構(gòu)成「論證架構(gòu)」，確保它的推論過程顯露無遺，這樣的做法亦能顯示論證合乎正確的推論形式（譬如演繹上正確）。
遵循同情理解原則，考慮各種可能（且有力）的反駁，并加以響應(yīng)
一般而言，本科生程度的哲學論文，都是討論某個哲學家的論點，先說明清楚他的論證是什么，再評價他的論證是否成立。但我們必須注意，在批判別人的論點之前，必須先確保自己能精確地理解別人的觀點。
哲學研究其實需要很高水平的理解能力，必須嚴謹?shù)卣莆諏Ψ降挠^點。普通而概括的理解只屬合格的水平。水平不高的哲學論文，往往因為作者浪費了很多心力反駁一些貌似是對方提出的觀點，但這些觀點其實與對方的觀點并不相同。
所以，請遵循同情理解原則，盡量把你要討論的哲學家觀點，視之為強而有力的論證，否則你不用花時間去關(guān)注它們。如果你愈想成功反對某個哲學家的論點，你愈應(yīng)該站在對方的立場，盡量思考對方會有什么支持的理由、遇到反駁時會有怎樣的回應(yīng)，這將令你的反駁更為強而有力。如果你看不到對方的合理性，甚至視對方的觀點荒誕無力，很可能是基于你自己沒有思考清楚，否則對方的論點不會有支持者為其辯護。因此，一篇高水平的哲學論文必須包含對自己觀點的可能反駁，并且加以響應(yīng)。當你為對方建立愈強而有力的反駁，同時你能駁倒這些響應(yīng)，將顯示你對這課題有深度的批判性。
假設(shè)你的讀者是懶惰、不聰明與為人刻薄
最后，緊記：別人閱讀自己的文章需要花費心力與時間，沒有人必須閱讀你的文章。所以，請好好善待你的讀者。請假設(shè)讀者從來沒有對論文里處理的課題有什么思考，也沒有相關(guān)的背景知識，而你也有把握讓讀者明白你的論點，并且被你的論證說服。
最好進一步假設(shè)你的讀者懶惰、不擅思考與為人刻?。河捎谀愕淖x者很懶惰，當他讀到難明之處，他不會重看一次，去弄明白你的論點或句子是什么意思，所以你必須清晰明確地表達自己的論點；由于你的讀者不太聰明，看不懂復雜的觀點與論證，所以請你必然用簡單易明的表達方式，去說明清楚論證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由于他為人刻薄，所以不會寬容地閱讀你的論文，譬如當你的句子有幾個可能解釋時，他將會采用最不合理的解釋。所以你應(yīng)該把文章寫得盡善盡美，不給他有刁難的機會。
當然，以上都只是假設(shè)。但如果你能針對這樣的讀者寫論文，你將能把自己的論文寫得好。
評價一篇哲學論文的標準
在上述的各種原則里，我們可以把評價哲學論文的準則歸納成對以下問題的響應(yīng)：
1. 作者有無清楚說明這篇論文要完成什么目標？
2. 作者有無給出顯而易見的大綱，說明清楚論文的結(jié)構(gòu)與討論的次序？
3. 作者有無清楚而精確地說明某個哲學家論點？
4. 作者的表達方式是否清楚易懂，而且條理分明？
5. 作者有無解釋清楚自己的核心概念？有無用好的例子來說明自己的觀點？
6. 作者有無提供足夠的論證支持自己的論點，這些論證是否清晰易懂？
7. 作者的論證到底有多好？譬如，有無建立可能的反駁，并加以響應(yīng)？
一般來說，老師或助教最常的評語是以下的幾句，我們在寫作時，應(yīng)該盡量避免自己的論點受到這樣的評價：
「這是什么意思？」、「解釋一下這里的觀點」、「有無例子說明這點？」、「為什么你在這里提到這些，這些內(nèi)容起著什么作用？」、「這段內(nèi)容與你所處理的要旨有什么重要的關(guān)連？」、「解釋一下為什么這是相信ｘ的理由」、「這里似乎需要更多的理由支持你的論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