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孫玉華
圖片 / 網(wǎng)絡(侵刪)
生產隊,一個我們這代人熟悉而又平常的詞匯,一種在我國延續(xù)了多年的最基層的社會形式。我不想評判它的是非功過,只想記錄我在那個年代,作為孩子對它的印象。
從我記事起,就有了生產隊。我家屬于村里的第三生產隊,幾十戶人家,二三百口人。
生產隊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回蕩在棗鄉(xiāng)上空的鐘聲。
鐘,不是寺廟里典型的喇叭形,而是一個廢棄了的半截犁鏵,用一根鐵絲拴了,吊在棗樹杈上,旁邊還吊著一個耙釘,就是耢耙上用的很大的鐵釘。這鐵釘便是敲鐘用的“錘子”,二者缺一不可。
可別小看這半截犁鏵和鐵釘,它發(fā)出的是生產隊最權威的號令,是全隊幾百號人行動的指南!
那時鄉(xiāng)下沒有鐘表,更沒有電話手機,大家都是看太陽的影子定早晚。幾百號人雖然分工不同,但是要一起上工,必得有個統(tǒng)一號令。這鐘聲,不亞于運動場上的發(fā)令槍。每天早上它都會及時響起來,每逢召開社員大會它也及時提醒大家。
鐘聲“當——當——當——”響起,只幾分鐘,人們就集中到大棗樹下,一般在前一天記工分時就分好了第二天的活路,所以大家一碰面就往地里走,大樹下隨即恢復平靜。
說起這“鐘”,早年很常見。
農村的學校也是以這樣的鐘聲為號令,上課、下課、到操場集合,敲幾下,怎么停頓,都有約定好的敲法。只是這鐘形狀不一,有的是個破鐵鍋,有的是破銅盆,總之是金屬器物,敲擊時聲音響亮而悠長,足以警醒人們即可。
記得上中學時,那鐘就是標準的喇叭形了,還有一個專事敲鐘姓董的工人,起床、早操、早自習、早飯、預備、上課、下課等,一直到熄燈的鈴聲,董老師負責一天里準點數(shù)次把鐘敲響?,F(xiàn)在想來,這活著實不輕快呢!一有閃失,就牽扯到幾百號人的行動。
到濟南工作以后,很少聽到鐘聲,但有一次:八九十年代一天早上,路過緯一路,在路東的一個單位院里,竟響起了熟悉而久違了的鐘聲,我駐足聽了一會兒,倍感親切。那一刻,我的思緒回了家鄉(xiāng),想起生產隊棗樹上那半截犁鏵,想起西街完小教室門前的鐘,想起中學時教務處門口的鐘……
五六十年代,每天早上天一亮,生產隊長都會如約來到大棗樹下,用他粗糙有力的大手,抓起大鐵釘砸向那“鐘”,悠揚的鐘聲傳遍村莊,胡同的勞力們隨之來到街面上,然后魚貫向前,涌向田野……
那時,鐘聲天天與大家相伴。
幾乎每個生產隊都有牲口棚,因為還沒有機械化,只縣里有個拖拉機站,農忙時下來服務,很難普及。牲口是最重要的勞動力,拉犁、拉車、拉磨……牲口是最被看重的生產資料。
三隊的牲口棚其實是在村前空地上蓋起的幾間北屋,前面正對著池塘。
隊里大約有十幾頭二十幾頭牛,兩三只毛驢。有兩個飼養(yǎng)員負責養(yǎng)護。飼養(yǎng)員每天的任務是鍘草、淘草、喂食。鍘草是把野草秸稈之類的東西放在鍘刀下鍘碎,淘草是用一個直徑近一米的大竹篩裝上草,拿到池塘淘洗。
小時候常見飼養(yǎng)員站在沒膝的水中,將篩子在水中來回晃蕩,淘洗后的草再加點料豆,在石槽里攪拌一番,牛便歡快地吃起來。
料豆就是提前炒好的豆子,雖然堅硬,但是香味撲鼻,是孩子們夢寐以求的美食,只有常接近飼養(yǎng)員的孩子才有可能得到一點獎賞,一小把兒,不可能多,因為那是牲口的口糧,是生產隊在有限的糧食中特意留的,因為牲口極受重視,連挑選飼養(yǎng)員都格外嚴格,要穩(wěn)重、細心、可靠。
冬天的牛一般吃干草,比如谷桔,玉米桔之類,春夏秋就吃鮮草,靠我們這些孩子拔的野草。農村孩子會走以后就會拿個小籃子,小鏟子,練習割草拾柴。七八歲就會做了。
十幾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生產隊一般不安排大活計,就自由地隨便到什么地方拔草,背回來交到牲口棚,有專人過稱、記數(shù)。春天野菜野草剛長出,一上午賣力地忙,不過拔個三斤五斤,夏天秋天到處是野草,一上午少說也能拔個二三十斤,所以春天一斤或一斤半就可以計一個工分,夏秋就需要三五斤。
那時學校放假我會與同齡伙伴一起挎上籃子手拿鏟子出門,棗行南頭,南檁子,西河崖……三四里地以內的每一塊地幾乎都去過。那些沒機會上學的伙伴,這時其實是我的教練和引領者,她們知道哪里的草多,手腳也特別麻利,是干活過日子的好手。
每人拔了一大堆草,開始裝籃子,英姑、平姑、春姐,她們可以把本認為裝不上的一大堆草,結結實實地裝進籃子,裝得看不見籃提芯,又不會散落下來。當然,我永遠拔不了那么多。
我們四五個人,每人都裝好了籃子,小鏟子在籃繩上繞一圈,大家就互相幫著把籃子發(fā)到背上,一手扶住鏟把,籃子就穩(wěn)穩(wěn)地倚在后背上,一座座“小山”就開始移動,一步步移向村里,有時候要走好幾里地。后面的人只看見“小山”下面移動的兩腿,根本看不見人。
那時每個社員都有一個記工分的小本子,每晚集中到一個固定地點記當天應得的工分,三隊的會計一直是慶恩哥,每個人去了報上自己今天干的活,遞上小本子,會計按照每個人的身份,整勞力或者半勞力,記上當天應得的工分。那時男整勞力每天記10分,婦女是8分,也有十七八歲接近成年的,記7分,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根據(jù)拔草斤兩計分。
工分那時可真是命根兒!年終除了按人口還要根據(jù)每家的工分分配口糧和余額款,我家總是“缺糧戶”,就是工分達不到平均數(shù),因為全家主要靠父親掙工分,孩子多,母親身體不好,稍大點的孩子又去上學。
后來父親被抽調成了國家人口,我家工分更少了,每年底別人家除了分口糧,還能分點錢,我家要往隊里交錢才能把口糧買回來。平日里分個瓜呀菜呀柴草呀,按工分我家分得也可憐,常常羨慕人家。那時一個工到年底大約折合四五毛錢,算是不錯的了。每年的收益也有差別。
農村生活都按農歷,年底大家往往把期盼的目光投向生產隊養(yǎng)的幾頭豬。因為生產隊春節(jié)前一般要殺豬。
平日里難得有肉吃,連油水都少得可憐,那時最深刻的記憶是餓,吃什么都香!刨地瓜就吃生地瓜,刨蘿卜不管是青蘿卜還是胡蘿卜,都會嚼上一陣子,在衣服上擦擦就啃。所以過年孩子們期盼的不僅是新衣新鞋,還有好吃的。
生產隊殺豬,每家分得豬肉以后,豬頭和下貨沒法分,就定好價錢,大家抓鬮兒。因為低于市場價,誰都躍躍欲試,又忐忐忑忑,期盼好手氣,又怕落了空。抓鬮現(xiàn)場男女老少圍在那里,十分熱鬧。
記得有一年要抓鬮了,大人害怕落空,就讓5歲的弟弟去抓,結果抓了一個大豬頭!一家人興高采烈跑回家,父親燒了一大鍋熱水,起勁地忙活了一整天。那年春節(jié),大家過得格外滿足,餐桌上時常有一盤豬頭肉,拌了蔥絲、醬油、醋,再滴幾滴香油,那是至今都喜歡的味道。
過了小年以后,隊里要抽坑逮魚。我們那里池塘叫“坑”,坑里常年有水,夏季常常外溢,連去田野的路上也存了水,需要趟水去地里干活。這樣的坑養(yǎng)上幾年,就會在某個春節(jié)被抽干一次,魚經(jīng)過幾年涵養(yǎng),已經(jīng)長得又多又肥大,成為大家期盼的春節(jié)餐桌上的美味。
正是農閑時節(jié),抽坑成為生產隊的大事,每當抽水機安放好,男女老少便聚集到岸上,看塘邊水印一點一點下移,看抽水機一點一點把水抽干。
因為冬季水并不多,用不了半天,就見底了,成群的魚兒在有限的水洼里擁擠蹦跳,那情景撩撥起岸上人們的情緒,一如看見打谷場上揚起金黃色谷粒時的興奮。大家躍躍欲試,尤其是孩子們,直想下去一展身手,卻往往被大人呵斥“不準靠近”。
有一年,帶了幾歲的女兒回家過年,鄉(xiāng)親們對遠道而來的小客人格外寬容友好,其他孩子不讓靠近,女兒卻不知怎么得以在泥水中抓到幾條小魚,拿回姥姥家養(yǎng)在水缸旁的臉盆里。一雙嶄新的紅色小皮靴沾滿泥巴,孩子仍樂不可支,那是她從未有過的快樂體驗。
最終撈出的魚像分豬肉一樣分到各家。有一年撈到一條三四十斤重的大魚,不知是不好分配,還是對大魚的敬畏,生產隊派人拉到集市上賣,整條魚不好賣,只好切成段賣掉。
坑的南沿遠離村子的一面有一片蓮藕,夏季蓮葉田田,蓮蓬亭亭,不用刻意管理,每年也都有收成,也是在臘月里派人踩藕挖藕,然后分給各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