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中國國家歷史原創(chuàng)文章，轉(zhuǎn)載請后臺留言，歡迎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
全文共3754字 | 閱讀需10分鐘
2022年8月19日，由敦煌研究院和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博物館主辦的“飛天神韻 莫高精神——敦煌石窟文化藝術(shù)展”在南京大報恩寺遺址博物館開展，展覽將持續(xù)至10月中旬。敦煌石窟文化藝術(shù)這份燦爛的文明是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之一，今天推送的這篇文章帶大家領(lǐng)略一番壁畫背后的故事。
公元前111年，漢武帝元鼎六年，敦煌建郡，經(jīng)兩漢、三國、兩晉，數(shù)百年的開拓經(jīng)營，這個絲綢之路上的“咽喉之地”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文化昌盛。西域傳來的佛教及佛教藝術(shù)，在這里扎下了根。
莫高窟文保碑（作者拍攝）
根據(jù)唐代《李克讓修莫高窟佛龕碑》記載：
莫高窟者，厥初秦建元二年，有沙門樂僔，戒行清虛，執(zhí)心恬靜。嘗杖錫林野，行至此山，忽見金光，狀有千佛，遂架空鑿險，造窟一龕。次有法良禪師，從東屆此，又于僔師龕側(cè)，更即營建。伽藍之起，濫觴于二僧。
自前秦建元二年（366年）樂僔禪師及法良禪師起，莫高窟經(jīng)過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時代，修建洞窟七百多個，壁畫四萬五千多平方米，彩塑三千多身，形成了舉世無雙的佛教藝術(shù)博物館。
張騫出使西域壁畫
這幅張騫出使西域圖，位于莫高窟第323窟，幾乎可以在任何有關(guān)“絲綢之路”的展覽、圖冊和科普讀物上看到，對于大部分不熟悉佛教經(jīng)典的歷史愛好者來說，人盡皆知的張騫出使西域的故事是非常適合的打開莫高窟文化寶藏的鑰匙，連貫而豐富的故事畫形式也讓其在初唐誕生起就得到了廣泛傳播，因此，它也成為了敦煌莫高窟最為標志性的壁畫之一。
那么，歷史上漢武帝時期的張騫出使西域的故事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敦煌莫高窟？它與佛教的傳播又有什么聯(lián)系呢？
壁畫里的故事
這并不是一幅獨立的壁畫，它所在的莫高窟第323窟一共繪制有八段故事，涉及的人物有印度本土佛教的釋迦牟尼、阿育王，也有中原地區(qū)自西漢、三國、兩晉十六國，一直到隋文帝時期的眾多帝王與高僧，形成了一系列路線清晰、傳承有序的佛教傳播史跡故事畫。因此，張騫鑿空西域，并通過絲綢之路將佛教引入中原的壯舉便理所當然地出現(xiàn)在了這里。
只是，這些故事虛虛實實。
我們仔細來看，這幅壁畫位于323窟北壁的最西段，是六段中原佛教史跡畫中涉及時代最早的一幅，畫面可以分成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在畫面的右上角，畫有一個大型的中原風(fēng)格的宮殿，宮殿的匾額清晰可見——甘泉宮——這是漢武帝時期僅次于長安未央宮的重要宮殿，宮殿內(nèi)并立兩個身披袈裟的金人。殿堂外，較大的一人手持法器坐姿參拜，其旁有六人手持圭臬站立服侍，這是漢武帝供奉金人的場景。這里有兩段榜題，較小的一段已經(jīng)看不清，另一段為：
漢武帝將其部眾討匈奴，并獲得二金（人），長丈余，列之于甘泉宮，帝為大神，常行拜謁時。
第二部分是畫面下方較大的區(qū)域，右半邊有一人騎高頭大馬帶隊送行，為漢武帝，身旁七人或服侍或作揖送別，左半邊有一人跪在地上拜別，為張騫，其后有數(shù)人數(shù)馬整裝待發(fā)，這是漢武帝送別張騫的場景。左右兩邊由一段榜題隔開，內(nèi)容為：
前漢中宗既獲金人莫知名號，乃使博望侯張騫往西域大夏國問名號時。
第三部分是畫面的左上角，與第一第二部分通過大面積的山嶺留白隔開，主要畫有一個城池，城池內(nèi)部有一個西域風(fēng)格的圓頂建筑，城門口有二人（僧人）迎接，這是張騫一行翻越蔥嶺來到大夏國的畫面。蔥嶺即帕米爾高原，大夏國即西方所稱巴克特里亞，在如今的阿富汗北部一帶，兩段榜題中有一段可以識別，內(nèi)容是：
大夏時。
結(jié)合當時的歷史背景，這幅壁畫講的故事是：
西漢武帝年間，霍去病大勝匈奴，繳獲了兩個金人，將金人供奉于甘泉宮。但是漢武帝不知道這兩個金人是什么，因此派出張騫一行，到西域的大夏國問金人的名號。
看到這里就會發(fā)現(xiàn)，這幅壁畫的內(nèi)容的確有史可據(jù)，但涉及佛教的內(nèi)容不免附會，甚至還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張騫像與張騫出使西域故事畫（作者拍攝于甘肅省博物館）
祭天金人與張騫出使西域
首先，漢武帝攻破匈奴獲得金人是有眾多史料支持的。
《史記·匈奴列傳》記載：
漢使驃騎將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支山千余里，擊匈奴，得胡首虜萬八千余級，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漢書·霍光金日磾傳》也有相似的內(nèi)容，這就是發(fā)生在漢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抗擊匈奴的河西之戰(zhàn)。當年春、夏，霍去病帶軍兩次大破匈奴，殲滅四萬余人、受降四萬余人，完全占據(jù)了河西走廊，在此基礎(chǔ)上，漢武帝逐步設(shè)置了敦煌、酒泉、張掖、武威四郡，合稱“河西四郡”。在這批受降的人中，休屠王之子便因漢武帝獲得的 “祭天金人”而被賜姓“金”，這便是日后漢武帝四位托孤大臣之一的車騎將軍金日磾。《漢樂府詩集》中，收錄了此戰(zhàn)之后匈奴人視角創(chuàng)作的《匈奴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祁連山景色（作者拍攝）
其實，此時的張騫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次出使西域。漢武帝建元二年至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39年至前126年，張騫持節(jié)西行，歷盡艱險，至西域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諸國，前后受困匈奴十余年，完成“鑿空西域”壯舉，獲封博望侯。并且，張騫還領(lǐng)軍參加了這場元狩二年夏天的第二次河西之戰(zhàn)，是“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的親眼見證人，不過由于其部主力沒有按照預(yù)定的時間出擊，差點判處死罪。這也就是說，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在先，破匈奴獲得祭天金人在后，在壁畫中體現(xiàn)的，只有可能河西之戰(zhàn)之后，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的故事。
這幅壁畫改稱《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更為合適。
祭天金人的故事本應(yīng)到此為止，但是，成書于北齊的《魏書》卻又豐富了許多細節(jié)?！段簳め尷现尽酚涊d：
漢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討匈奴……獲其金人，帝以為大神，列于甘泉宮。金人率長丈余，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及開西域，遣張騫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一名天竺，始聞有浮屠之教。
這里新指出了金人的大小——長丈余，也提到了佛教的誕生地——大夏旁的身毒國，即印度，這些內(nèi)容和莫高窟第323窟的壁畫是高度相似的?！夺尷现尽奉櫭剂x，講的就是佛教和道教的內(nèi)容，323窟極有可能以這段內(nèi)容為藍本加以創(chuàng)作，將張騫出使西域和佛教東傳相綁定。
但同樣還是時間問題，根據(jù)《漢書·張騫傳》，張騫首次出使西域后就已經(jīng)向漢武帝提及了“身毒國”，而前文也已說明，壁畫描繪的是第二次出使。
虛虛實實
再往下看，漢武帝送張騫西行這部分，又有一個大問題。在第二段榜題中，用“前漢中宗”來指漢武帝，這肯定是錯誤的。漢武帝劉徹，謚號是孝武帝，廟號是世宗，而中宗則是劉徹的曾孫——漢宣帝劉詢。這里的“前漢中宗”與第一段榜題中的“漢武帝”自相矛盾，錯得實在太明顯。這可以說是畫師的史學(xué)知識匱乏，但也可以大膽假設(shè)，這里會不會是畫師的“暗示”？——暗示整幅壁畫講了一個不存在的故事，這種手法在如今很多科幻電影中已被熟練運用。
時間上有問題，空間上也經(jīng)不起推敲。歷史上張騫出使西域的目的，第一次在于聯(lián)絡(luò)大月氏出兵攻打匈奴，第二次為聯(lián)絡(luò)烏孫，這都是西域國家。那張騫的行軍方向，必然是要翻山越嶺繞過匈奴領(lǐng)地，最終才促成了鑿空西域。而在佛傳故事中，漢武帝為了知道金人的名號，派張騫出使大夏，這就說不通了，既然在北方的匈奴獲得了金人，并且在河西之戰(zhàn)后匈奴只能盤踞漠北，那為什么不去北方求佛問號，反而往更遠的西方去呢？
匈奴是典型的游牧民族，習(xí)慣于逐水草而居，他們?yōu)榱吮Ｗo和攜帶財產(chǎn)，向來有喜好金器并將金器隨身攜帶的特點，成書于西漢的《史記》也已明確其為“祭天金人”，這是祭祀用的禮器，并不是出于禮佛拜佛的目的。
還有物證。2017年至2020年，一批來自阿富汗國家博物館的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1世紀的珍寶在中國各大博物館巡展，其中阿富汗北部蒂拉丘地墓葬遺址就是公元前1世紀大月氏人統(tǒng)治下的大夏地區(qū)。該遺址出土展示的數(shù)百件黃金飾品，主要以馬為圖騰，有老虎、羊的元素，具有濃重的草原風(fēng)格，甚至可以看到受中亞地區(qū)希臘化影響的愛神丘比特形象，但就是沒有佛教的元素和形象。
阿富汗國家博物館巡展宣傳圖
阿富汗蒂拉丘地遺址出土金冠（作者拍攝于南京博物院）
兩漢之際，佛教經(jīng)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兩晉南北朝時期，河西走廊的歷任統(tǒng)治者普遍崇佛，佛教得以快速發(fā)展，逐漸發(fā)展到能與中國本土道教產(chǎn)生爭論。南北朝時期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兩次滅佛，隋朝以儒為本、儒道佛三教并舉，唐初先道后佛，佛教發(fā)展愈盛，佛道之爭也愈甚。這樣理解，莫高窟第323窟中張騫出使西域圖的出現(xiàn)，更像是利用張騫自漢至唐近千年的名人效應(yīng)，將佛教傳入中國的歷史向前推進二百年，為佛教的傳播來背書，在佛道之爭中為自己增添砝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