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說談謀略之八
《紅樓夢》有塑造了眾多精彩的人物形象,而且,很多人物形象都是一一對比對應的精彩關(guān)系的,比如:黛玉與寶釵,一個體弱、敏感、自卑,一個豐韻、周全、自信,盡管她們都是很有才情的;賈母與劉姥姥,一個享盡人間榮華富貴,一個飽受世間的苦辣滄桑,一雅一俗,一個貴一賤;尤二姐與尤三姐,一個逆來順受,任人宰割;一個自信剛烈,自尊果敢;王熙鳳與李紈,一個有才而缺德,一個有重德而才平平;邢夫人與王夫人,一個善奉承一味貪財,一個善抓權(quán)陰沉冷血;襲人與平兒,一個盡忠盡職,委曲求全;一個忠智兼?zhèn)?,息事寧人,等等。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里有四個人物形象,他們說起來并不是小說的主角,但卻是非常特別的,他們是小說核心主題的極為重要的闡釋者。
一僧一道
這四個人物也是一一對比對應的,他們是“一僧一道”和“一甄一賈”?!耙簧奔疵C4笫浚诜查g的身份是癩頭和尚;“一道”即渺渺真人,而他在塵世的身份是跛足道人,有時也會以空空道人的身份出現(xiàn);“一甄”即甄士隱,“一賈”即賈雨村。在《紅樓夢》里,“一僧一道”是從神界到俗界的使者,是連通神、俗二界的媒介?!耙簧坏馈奔日鎸嵱痔摶?,他們的經(jīng)歷、事件是現(xiàn)實與夢的交融會通。而“一甄一賈”又是“一僧一道”在凡塵世間的一種啟示,也是從僧、道過度到其他俗界人物的一個過度環(huán)節(jié)。而且,之所以能成為其他俗界人物的過度環(huán)節(jié),是因為“一甄一賈”思凡悟道早覺悟與晚覺悟的典型代表,甄士隱本來就比較淡泊超脫,把功名看得很淡,能及時走出“葫蘆廟”,走近僧、道,覺悟得比較早,很快就不“謎”而悟;而賈雨村就不一樣了,他醉心于功名,執(zhí)著于權(quán)利,沉溺于對塵世欲望的滿足,他在“葫蘆廟”中夢而不醒,執(zhí)迷不悟,到最后被削職為民,方有所悟,是悟的很遲的。
此外,甄士隱與賈雨村這“一甄一賈”又分別對小說中的主人翁賈寶玉、林黛玉和其他一些人物形象起著點化或誤導作用的重要人物,“一甄”引人超脫去“謎”;“一賈”帶人誤入迷津。也可以說,小說中這“一甄一賈”的人物形象的設計,分別是悟道和思凡的警示符號。從狹義上講,甄士隱與賈雨村分別是賈寶玉等沉溺于塵世欲望執(zhí)迷不悟與超凡脫俗而不謎而覺悟的隱喻;而從廣義上看,“一僧一道”“一甄一賈”四個形象其實就是夢幻境界即太虛幻境(夢幻境界)與寧榮二府(凡俗世間)連通的環(huán)節(jié),同時,他們四個形象又時常若隱若現(xiàn)地在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穿梭往來,在許多人物的幻境中或夢境中出現(xiàn)過,他們提示、點撥各種人物,雖顯得很神秘而卻又很靈驗。作者對這四個形象的若隱若現(xiàn)、迷幻離奇的描繪,有許多耐人尋味的方面。
首先,看看小說是如何描寫“一僧一道”的。這兩個形象在神界里,在太虛幻境中,是是以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身份出現(xiàn)的?!耙簧坏馈彪m稱為“僧”和“道”,但他們并不是凡間普通的和尚、道士,而是上界的神仙,他們是作者創(chuàng)造的亦神亦仙的形象,在神界里有仙家的氣度,在仙界有神一樣的非凡神通,即所謂的“仙行道體,定非凡品”。這非凡的“一僧一道”能在仙界自由活動,能在神界悠然自得,他們能形幻互變,預知未來,超世度人等等,他們奔向太虛幻境,將青埂峰下的頑石帶入凡間,為神瑛侍者掛號注冊,是代替警幻仙姑行駛職責的神界使者。
“一僧一道”似乎不滿足與在仙界神界悠閑快樂,而是經(jīng)常忙著奔赴人間,參與忙著幫著幫凡人超脫,他們具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是凡間人物的精神導師,時時勸凡人“覺悟”;與此同時,他們又不是一般的仙,有著凡間的責任,需要擔負使命,盡責盡力。作為神界與凡間的中介,“一僧一道”擔負著諸多的責任或任務。任務之例一:他們先是點化、超度甄士隱,讓他在經(jīng)歷曲折之后,能及時走向神界,很早就覺悟超脫;而后,他們又通過甄士隱,對賈雨村點化、超度,盡力想讓賈雨村覺悟,但因賈雨村執(zhí)迷太深而不悟,但甄士隱也算是盡責了。小說非常巧妙得設計了甄士隱和賈雨村這“一僧一道”,作為小說中第一主角賈寶玉的精神導師,一個引導他往神界走,想讓他欲盡早悟道,另一個是引導他走向俗界,想讓他誤入迷津,越來越執(zhí)迷。而引導其“覺悟”是真(甄),引導其“執(zhí)迷”是假(賈)。太虛幻境有對聯(lián)曰:“假亦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笔歉挥猩钜獾?,對這一對聯(lián),第一回甄士隱在夢幻中所見,第五回是賈寶玉在游太虛幻境中見到。作者顯然是在提示,甄士隱曾享盡榮華,最后家道變故,遁入空門,這是甄士隱一生的最終歸宿;而賈寶玉見到對聯(lián),這隱喻著甄士隱的經(jīng)歷是賈寶玉一生道路的縮影,甄士隱的經(jīng)歷是“真”(甄),最終“覺悟”了;賈寶玉的經(jīng)歷是“假”(賈),最終也會不會再執(zhí)迷不悟,而是會“覺悟”的。
“一僧一道”任務之例二:“一僧一道”的“道”,即“跛足道人”分別對柳湘蓮、賈瑞等進行點撥,柳湘蓮歷來就比較瀟灑超脫,悟得快,及時超脫,能早“覺悟”;而賈瑞沉溺于色情太深,就沒有能悟,最后,命喪黃泉,依然執(zhí)迷不悟。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柳湘蓮和賈瑞很像是賈寶玉的性經(jīng)歷的提示,柳與賈,一冷一熱,一堅貞一淫濁,他們是寶玉固有的“石”(“實”、真)性與“玉”(“欲”、假)性的襯托,寶玉的欲望(玉,欲也)加強了,便是賈瑞的經(jīng)歷,而寶玉欲望克制住了,便是柳湘蓮的經(jīng)歷,這是很妙的提示。
再有一例,“一僧一道”在凡間最關(guān)心的重要的事是:石頭(賈寶玉)入世后究竟是與林黛玉兌現(xiàn)“木石前盟”,還是與薛寶釵結(jié)好“金石良緣”呢?“木石前盟”是神緣,是真的情愛,是神界真愛而凡間難以實現(xiàn)的美好卻遺憾的結(jié)局;而“金石良緣”是俗緣,假(世俗性)情愛,是神界虛假情感但凡間可以實現(xiàn)的無奈結(jié)果。即是說,“木石”真情真愛很美好但不可能實現(xiàn),“金石”俗緣能實現(xiàn)卻沒有真情沒有真愛?!澳臼懊恕痹谏窠缪堇[真愛但進入凡間難以實現(xiàn);“金石良緣”是凡間的情愛經(jīng)歷但卻最終是指向“悟道”。在寶玉與黛玉之間,寶玉與寶釵之間,真情真愛不可得,得不到;而假情假愛能得到卻不想得。此外,還有一個例子,“一僧一道”的“僧”,即癩頭和尚親自到林府、薛府,傳達神的旨諭,對黛玉來說,癩頭和尚點化她出家,由于黛玉的父母不肯,這和尚只好留下贈言:“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病一生也不能好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之后總不許哭聲;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參見《紅樓夢》第三回)
這是一個天大的難題,讀者讀到此都會感到痛心的,小說中最深情多才的美女,是神界想下凡以淚報恩的絳珠仙草,到凡間成了黛玉之后,卻不能再有哭聲,這如何能“以淚報恩”呢?凡間也太悲慘了,“木石前盟”在俗世注定是無法實現(xiàn)的,即便是想“淚盡而逝”都難以做到,這魅力非凡的黛玉,真叫讀者心疼!而“金玉良緣”在凡間結(jié)合成了不可避免的事,癩頭和尚主動送給寶釵的金鎖,上面刻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這和尚還贈予寶釵“冷香丸”,名為治身疾,其實是治心疾,寶釵也有心病,婚是結(jié)了,可情卻難合,能沒有心疾嗎?
“一僧一道”在凡間所做的這些事,他們在努力完成的任務,都是在努力讓賈寶玉(神瑛侍者)和林黛玉(絳珠仙草)在凡塵中能及早醒悟,他們讓甄士隱、賈雨村作為示范榜樣,又以柳湘蓮、賈瑞進行警示,演繹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相關(guān)故事,皆是在提醒那一塊“無材可以補青天”的頑石,也就是作為真頑石的假(賈)寶玉:紅塵虛假,凡間如夢,只有及時了然醒悟,盡快回歸青梗峰下,才是根本。從根本是說,這即是“一僧一道”在人間凡世的責任。所以,自從大荒山開始,“一僧一道”就充當神瑛侍者在凡間的化身賈寶玉的保護神和啟發(fā)者,其目的就是讓這真頑石假(賈)寶玉,去掉思凡的觀念,盡早地悟道歸仙,徹底“覺悟”。
甄士隱與一僧一道
其次,再看看小說是如何描寫“一甄一賈”的。甄士隱和賈雨村,是小說中非常特殊的人物形象,小說稱為《紅樓夢》,而這兩個人物一出場就和夢有關(guān),在葫蘆廟,甄士隱做了一個夢,如上述所說的,夢中遇見了“一僧一道”,聽到了那僧與道關(guān)于攜物下凡的對話,因而想打聽因果,但僧與道因天機不可泄漏,拒絕對甄士隱說明,而只讓他看了“通靈寶玉”,并引導他在一大石牌坊上看到了“太虛幻境”和一幅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后來,甄士隱經(jīng)常與居于廟中的賈雨村相會,在中秋佳節(jié)聽到了賈雨村高吟的對聯(lián):“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甄士隱知很有志向、野心,便夸贊賈雨村抱負不凡。賈雨村確實是志向不凡,他雖落泊地寄居于“葫蘆廟”中,但平常他注意的并非是“假語村言”,而是一直在做著博取功名的美夢。從俗世人生的奮斗目標來看,賈雨村確實是值得贊揚的,他有著不凡的抱負,也算是很有理想的,稱得上是非凡人物。對聯(lián)恰恰是在說明賈雨村的抱負。當然,這對聯(lián)也隱含著林黛玉和薛寶釵后來的生活前景。賈雨村帶著黛玉入賈府,是引導黛玉等入世的精神導師,而賈雨村自己也一直在俗世執(zhí)著地進行奮爭,苦苦地追求著功名,像當時很多不敢死心的士子一樣,周旋于官場,想爭點權(quán)利功名,但卻也留心于風月,不放棄情色。賈雨村一方面以對聯(lián)訴說胸中抱負,感嘆著“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而另一方面,寄居于破廟卻還色心依舊,暗戀甄家丫鬟,渴望著“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
門子提示賈雨村
人是會變化的,賈雨村也在變化,起先,賈雨村算是有良心肯努力的文人,執(zhí)著于功名事業(yè),勤勉努力,可是,后來就任應天府當上官了,便受到官場習氣污染了,他受門子(原是葫蘆僧)點撥,看了“護官符”后,對官場關(guān)系學頗有了悟,心漸漸變得黑了,越發(fā)世俗了,混濁的名利場把他染黑了,他陷入魔障更深了。后來,官越當越有政壇經(jīng)驗,他反復歷煉練,經(jīng)歷過官場沉浮,經(jīng)歷了千辛萬苦,在紅塵中跌爬滾打,最終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后被定罪,算是幸運,遇上大赦,只是削職為民,離開了官場,他又回到了起點,一切的奮爭都毫無疑義,官沒了,功名也沒有意義了,他塵世的一切,比以前看淡多了。這時,賈雨村才愿意應甄士隱當年所約,故地重逢,到了“急流津覺迷渡口”,從“迷津”中覺悟了,不再執(zhí)迷不悟,“一甄一賈”兩人攜手而行,走進一座茅庵,雨村請士隱談超塵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然后,他說起溫柔富貴鄉(xiāng)中的寶玉,最后也遁入空門了。賈雨村長期執(zhí)迷于塵世功業(yè),迷戀于官場權(quán)力,不舍得放棄,到最后又從終點回到了起點,此時才不再執(zhí)迷,算是覺悟得很晚,而他恰好是寶玉作為假(賈)玉,追求俗世“欲”望的代表或襯托。
其實,按小說的描寫,賈雨村早先也曾得到啟示,他當林黛玉的老師時,曾至郊外瀏覽風光,在一山環(huán)水漩、茂林修竹之處看到了有一座破廟叫“智通寺”,寺門兩旁有一副舊破對聯(lián)寫著:“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辟Z雨村見了,知道此對聯(lián)文淺意深,猜想這廟里定是有個“翻過筋斗來的”僧人,他進寺一看,見一老態(tài)龍鐘的僧人在煮著粥。賈雨村向老僧打招呼,本想問些問題,但老僧既聾且昏,又齒落舌鈍,對雨村的問題,答非所問。賈雨村很失望,就離開寺廟了。其實,這丑態(tài)老僧不簡單,是經(jīng)歷豐富和智慧超常的象征,當時的賈雨村,被功名利祿占據(jù)了整個心,功名權(quán)利才是他所注意的,豈能悟到老僧的寓意,他離開了老僧,到村肆中飲酒,很有興趣地聽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去了。他不知道,廟門的對聯(lián),恰恰就是對他的經(jīng)歷的縮寫,也是對他的警示。
與賈雨村相比,甄士隱早有超脫之心,而且,甄士隱又經(jīng)歷急變的世難,自然也就覺悟得更早,他恰好是寶玉作為真石(實),追求神界真實的代表或襯托,他的名字叫“甄士隱”,不也就是指“真石”的隱喻嗎?在上述甄士隱的夢中,他看到“太虛幻境”,看到的對聯(lián)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其實很有哲理含義的,在佛學的視野里,或者說在曹雪芹所塑造的僧、道世外高人看來,世界是由“真”和“假”組成的,既是“無”又是“有”,“真”“假”相成,“有”“無”相依。神界是“真”,是“無”,而俗界是“假”,是“有”。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因為思凡想入世,于是由“真”而入“假”,由“無”到“有”,但經(jīng)歷了“假”和“有”后,最終又歸“真”返“無”。顯然,俗界就是俗界,達不到神界的真實,經(jīng)歷了俗界的煩惱之后,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終于明白塵世的虛幻,悟到了“假作真時真亦假”;而神界就是神界,幻境比俗世更真實,居神界雖也有思凡的沖動,但經(jīng)歷了凡間的悲劇之后,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終于體驗到“無為有處有還無”,萬物皆空,只有佛性是真,不覺是謎,覺悟便是醒,醒來有仍是無。
木石前盟
甄士隱看到對聯(lián)時,尚處于欲悟未能悟的狀態(tài),對“真”與“假”、“有”與“無”還只是半知不解,所以只是懵懵懂懂的。與賈雨村相比,他也可算是有覺悟的,而要真正的覺悟,只有等到后來他聽到“一僧一道”唱《好了歌》的時候?!逗昧烁琛返母柙~唱到:“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甄士隱此時真的了悟了,徹底覺悟了,他立即作了《好了歌注》:“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逢窗上?!瓉y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則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闭缡侩[此時已很有悟性,他能聽得出“好了歌”說的是:好就是了,只有了才是好。《好了歌》是僧、道由“神界”來看“俗界”的觀點,在凡間,如果要“好”,只有到“了”;在紅塵,未了是不會好的,只有到了終了,方會是真好。而甄士隱由“俗界”而望看“神界”,以《好了歌注》表明對“俗界”的具體了解,講了由盛而衰,又由衰而盛的凡間沉浮,闡明人生往復,離合悲歡的過程,而最終說的是名利風月實屬劫難苦痛,凡間紅塵即是虛假幻影,只有及時解脫才是從有到無的根本。
從當精神導師的表現(xiàn)來看,甄士隱比賈雨村強多了,賈雨村到黛玉的精神導師,做的事是引導黛玉入世,進入了塵俗氣氛十足的奢華賈府,而甄士隱作為賈寶玉的精神導師,卻能做些引他覺悟的事。在第五回,賈寶玉也在白日夢中遇到了士隱經(jīng)歷的境界,寶玉也看到了大牌坊上的“太虛幻境”和關(guān)于真假、有無的對聯(lián),此外,寶玉還在幻境的宮門上看到了“孽海情天”的橫匾和另一對聯(lián):“后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边@對聯(lián)其實是點出了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前世今生不盡的古今情和難償?shù)娘L月債,喻指凡間風月情債所帶來的只有痛苦,只有超凡解脫才是真正的出路。果然,在第一一六回,賈寶玉二游太虛幻境時,太虛幻境的匾額和對聯(lián)都變了,匾額由“太虛幻境”變成了“真如福地”,而真假、有無的對聯(lián)變成了“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而且,宮門上的匾額也變化了,“孽海情天”變成了“福善禍淫”,對聯(lián)變成了“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后果,須知親近不相逢”。這時,幻境的匾額、對聯(lián)等對賈寶玉的點撥更直接、更明了了,而寶玉的覺悟也越來越高了,他越來越靠近了他的精神導師、覺悟先師甄士隱。
從更深的涵義看,“一甄一賈”于廟外廟里,覺悟程度大不一樣,甄士隱于葫蘆廟外,夢早醒,覺悟也更早,更接近于“真”(所以稱“甄”),離“神界”更近;而賈雨村居葫蘆廟中,夢不醒,執(zhí)迷不悟,一直在經(jīng)歷著“假”(所以稱“賈”),深陷于“俗界”的泥潭中。此外,與此一甄(士隱)一賈(雨村)對應的,還有另一對一甄一賈,那就是甄寶玉和賈寶玉。甄寶玉原來是追隨甄士隱之路的,很有望歸“真”,但后來卻走上了他的啟蒙老師賈雨村之路,沉溺于功名之中,執(zhí)迷作“假”。相反,賈寶玉本應是走賈雨村之路的,努力追求功名,光宗耀祖,可最終卻歸依了甄士隱,離“假”返“真”,超脫了,覺悟了。賈寶玉的“玉”,與“欲”諧音,暗指塵世間的欲望,象征著入世精神,而“石”與“實”諧音,暗指天然真實,象征著出世精神,甄寶玉是“假石”,與賈雨村的俗世之“假”相通,而賈寶玉是“真石”,與士隱的神界之“真”相通。不難看出,《紅樓夢》作者如此巧妙的描繪,其實說的是,甄寶玉就是賈寶玉俗世追求的代表,這與寶玉自己的出世追求成對比對應,所以甄寶玉是賈寶玉的自我表現(xiàn),用現(xiàn)代哲學的用語來說,是“自我”之中的“他我”。而甄、假寶玉是“寶玉”的俗性和神性的展開和表現(xiàn),在寶玉身上,這兩方面是對立統(tǒng)一的,甄、賈寶玉在夢中相遇,似曾相識,所暗示的就是“假去真來真勝假”。當然,到最后,“賈”玉真石(賈寶玉)由甄士隱帶入了太虛幻境,甄士隱成功了,而“甄”玉假石(甄寶玉)以賈雨村作精神導引,落入紅塵中艱難滾打,陷入劫難。賈雨村和甄寶玉都失敗了,而甄士隱和賈寶玉都解脫、了悟成功了,這即是“無原有是有非無”。作者非常高興,他利用“一僧一道”“一甄一賈”來描寫以賈寶玉為代表的凡塵中人,出世精神遠遠地勝于入世精神,執(zhí)迷便是不悟,而不謎了,便是“覺悟”,只有“覺悟”,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曹雪芹令人驚嘆地以佛、道思想闡釋《紅樓夢》的解脫主題,使《紅樓夢》蘊含著非常深刻的哲理,讓讀者百讀不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