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者說】
沈約《宋書》記敘了從東晉后期劉裕興起、劉宋立國到滅亡的整個歷史。《宋書》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部分內(nèi)容有所脫漏和闕失，后人用《南史》及《高氏小史》等材料來補闕，比如卷六《少帝紀》、卷四六《趙倫之到彥之王懿張邵傳》、卷七六《朱修之宗慤王玄謨傳》等。其中補闕，有補而不全者，有誤補者，有闕而未補者。補而不全者，比如，補錄之后的卷六《少帝紀》，卷末仍闕“史臣曰”等內(nèi)容；卷六七《謝靈運傳》、卷一〇〇《自序》中仍有多處闕文。有原本不闕而誤補者，比如《張暢傳》《張敷傳》，《宋書》中本分別立傳，各自見卷五九和卷六二。但在據(jù)《南史·張邵傳》補錄《宋書》卷四六《張邵傳》時，補錄者未通檢全書，將用“帶敘法”附于《張邵傳》之后的《張敷傳》《張暢傳》也一并抄錄。因此現(xiàn)《宋書》中的張敷和張暢的傳重出，各有兩傳，屬于誤補。卷四六中，仍然闕《到彥之傳》，闕而未補。但不管補闕結(jié)果如何，補闕者的目的，都是為了補全原書、接近《宋書》的原貌，還原一個完整的本子。
《宋書》的刻本，始于北宋嘉祐年間。流傳至今的《宋書》本子，依次主要有宋刻宋元遞修本（下文簡稱“宋元本”）、宋刻宋元明遞修本（簡稱“三朝本”）、明萬歷南京國子監(jiān)本（簡稱“南監(jiān)本”）、明萬歷北京國子監(jiān)本（簡稱“北監(jiān)本”）、明崇禎毛氏汲古閣本（簡稱“汲本”）、清乾隆武英殿本（簡稱“殿本”）、清同治金陵書局本（簡稱“局本”）、張元濟輯印《百衲本二十四史》本（簡稱“百衲本”）。中華書局于1974年出版了點校本《宋書》（簡稱“點校本”），在此基礎(chǔ)上，又進行了修訂工作，2018年5月出版了修訂本《宋書》（簡稱“修訂本”）。
《宋書》這些本子的刊刻或出版，前后相繼，不斷整理，其主要目的就是做一個更好、更可信的本子，定一個標準的本子。而且，刊刻和整理的過程，也是學術(shù)研究不斷推進的過程。
殿本《宋書》是在萬承蒼的主持下，在北監(jiān)本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整理?？惫ぷ?，校正了北監(jiān)本的許多訛誤，而且書后附有萬承蒼所作《考證》（即《殿本宋書考證》）。從萬承蒼《宋書跋語》可知，正是感到很多《宋書》版本不可信，因此參校眾本，“詳求厥中，擇其合者錄為正本”，就是后人所謂“擇善而從”的整理原則，是為了推出一個勝于舊本的新本子。“至若諸本悉誤，無可據(jù)依，姑闕所疑，不敢擅改”，是其主要?？痹瓌t。
萬承蒼的整理和?？痹瓌t，為張元濟先生所繼承并改進。張元濟“頗疑今本正史之不可信”（《校史隨筆》自序），援據(jù)眾本，“為了使全史保持或盡可能地接近原來面貌，不影響歷史的真實性，張元濟傾全力搜尋最早、最好的本子……所缺部分用他本補配，補配者要與原本相稱，盡可能做到宋本宋配，若做不到，就退而用其次者補入”（張樹年、張人鳳《校史隨筆》導(dǎo)讀）。張元濟?？薄端螘罚运慰堂忌狡呤匪卧阒羞f修補本為底本，配以嘉業(yè)堂劉氏二十三卷、鐵琴銅劍樓瞿氏及涵芬樓十卷（元明遞修本），以清乾隆武英殿本為校本，以三朝遞修本、明北監(jiān)本、明毛氏汲古閣本為參校本，取長補短，擇善而從，對原底本進行了?？?、挖改、描潤工作，成百衲本《宋書》。其?？敝坝≈?，兼具校本與影印本兩者之長，為學界提供了一個當時最標準的本子、一個新的定本。張舜徽先生在《中國文獻學》中評價《百衲本二十四史》說：“從此全史中出現(xiàn)了最標準的本子，可據(jù)以訂偽補缺，對史學界的貢獻為最大?！?/p>
和萬承蒼、張元濟等前代學者一樣，王仲犖先生在點?！端螘窌r，也是互校眾本，“擇善而從”。點校本《宋書》的《出版說明》中說：“這次點校《宋書》，用北京圖書館所藏宋元明三朝遞修本（簡稱三朝本）、明北監(jiān)本、毛氏汲古閣本（簡稱毛本）、清乾隆四年武英殿本（簡稱殿本）、金陵書局本（簡稱局本）、商務(wù)印書館影印三朝本（簡稱百衲本）互校，擇善而從?！薄皳裆贫鴱摹钡淖龇?，就是在點校者的心目中有一個“善本”，也是要定一個新的標準的本子。雖然點校本未明確說明使用的底本，但是我們通過正文文字、?？庇洰愇牡牧_列等進行版本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點校本《宋書》實際上是以百衲本為工作底本的。除了互校眾本，進行對校，點校本《宋書》搜集了大量的他校材料，用來?？钡乃２牧嫌小端螘分獾钠渌窌?，還有類書、政書等其他材料，還充分利用了前人的校勘成果（見點校本《出版說明》）。王仲犖先生治學嚴謹，對于脫漏者，都盡量補足；對于能夠明確判定訛誤者，則刪改；對于因缺乏足夠證據(jù)或版本依據(jù)，難斷是非，或?qū)賰煽汕樾?，均只校不改，僅以存疑方式列出。新的整理點校本，分段標點，并有?？?，便于閱讀和研究使用，成了最為通行的本子。王仲犖先生運用現(xiàn)代的古籍整理方法，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宋書》的新型現(xiàn)代整理點校本，具有開創(chuàng)和開拓之功。
點校本的使用通行已有半個世紀，我們發(fā)現(xiàn)，由于多種原因，點校本本身有瑕疵和缺憾；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宋書》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研究成果，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材料。在丁福林先生主持下，以王仲犖先生的整理點校本《宋書》為基礎(chǔ)，在新的時代觀念、新的學術(shù)研究方法、新的技術(shù)手段條件之下，進行了全面的修訂。相比之前的《宋書》本子，修訂本有許多優(yōu)長之處，有更大的學術(shù)價值。
首先，底本選擇明確而精當，通校、參校版本較為全面。整理?？惫偶?，底本的選用至關(guān)重要，這是后續(xù)研究的基礎(chǔ)。底本選擇不善、不精，則會先天不足。沒有明確的底本，往往會顧此失彼，無所適從。通校、參校版本是否全面，也關(guān)系到校勘的正確與否。點校本《宋書》是眾本互校，“擇善而從”，沒有明確說明所據(jù)底本（我們分析發(fā)現(xiàn)主要以百衲本為工作底本），因此，只要是“善”就可以選擇，對于“擇善而從”的文字，依從哪個版本，大多沒有出校記說明來源和版本依據(jù)。修訂本《宋書》在“修訂凡例”中明確說明“以百衲本為底本”。與點校本相比，修訂本在通校本中多出了“南監(jiān)本”，在參校本中多出了宋元遞修本，更為全面、合理。南監(jiān)本早于北監(jiān)本，是北監(jiān)本的母本，應(yīng)該是比北監(jiān)本更重要的通校本，而點校本忽視了。
其次，體例與凡例的完善。該書整理校勘的體例或凡例，是對古籍整理?？痹瓌t、工作方法的統(tǒng)一與規(guī)范。?？痹瓌t與方法是否科學、得當，決定了內(nèi)容是否條理明晰，結(jié)論是否正確。修訂本書前有《點校本宋書修訂凡例》，明確說明了整理?？彼罁?jù)的底本、通校本、參校本、?？痹瓌t、?？狈椒?，對原點校本成果的吸收、繼承和修訂情況。當然，這是現(xiàn)代學術(shù)觀念下古籍整理校勘所具備的規(guī)范。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還未能完全施行，點校本《宋書》也是當時大環(huán)境里的產(chǎn)物。
再次，篇目的設(shè)置更加準確、全面。作為一部系統(tǒng)的圖書，篇目的設(shè)置是全書內(nèi)容構(gòu)成的基礎(chǔ)?！端螘返钠吭诹鱾髦谐霈F(xiàn)了一些問題，點校本在整理時重編了目錄，修訂本基本遵從了點校本的編目，同時或修訂其中篇目訛誤，或補全了篇目脫漏。
最后，對具體正文文字的標點、刪改、增補和校勘記的修訂（此類實例較多，不一一列舉）。修正了點校本中的一些標點錯誤，對正文文字進行了刪改、增補。改寫或刪除了有些原?？庇?。原?？庇浻姓`者，予以改寫；無須出校記者，予以刪除。增補了更多的?？庇洠驳妆居杏灻撗艿拐?，均改正增刪，一律出校記說明；凡有版本異文，而無法判斷正誤者，列出異文校記說明。
從《宋書》的流傳與整理?？钡目v向發(fā)展來看，修訂本《宋書》與之前刊刻整理各版本的學術(shù)精神、史學傳統(tǒng)一脈相承。從北宋嘉祐年間《宋書》的刊刻，到殿本《宋書》的整理?？保綇堅獫壬亳谋镜恼硇？?，到王仲犖先生的整理點校，再到修訂本全面吸收已有成果、集古今眾本的優(yōu)點和當今研究的成果于一體。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盡可能地接近原貌，接近歷史的真實，所體現(xiàn)出的就是求真務(wù)實的史學精神。世代相繼，不斷完善，傳承、發(fā)展著我國史學的優(yōu)良。只不過，每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的學術(shù)制高點，從殿本到點校本，再到修訂本，都是如此。修訂本所代表的是當今時代《宋書》整理的最高水準，也為今后一段時間內(nèi)的閱讀和研究提供了最可信、最標準的本子。
（作者：楊曉斌，系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