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 濤

一

《紅樓夢》一書就像一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其原因就在于作品具有特殊的框架結(jié)構(gòu)。正因如此，魯迅先生就說過：“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魯迅所說，雖然只是就《紅樓夢》的社會效應(yīng)一個方面的論述，但也足以證明《紅樓夢》內(nèi)涵之豐富了。

以往研究《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大多是平面的、單線的剖析。通常所說的有以下幾種：

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即以寶釵、黛玉、寶玉的愛情故事為經(jīng)線，以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興衰為緯線，編織并表現(xiàn)了封建末世的世情世態(tài)。

波紋結(jié)構(gòu)。全書的細節(jié)、情節(jié)組成許許多多的大波、小波、前后起伏，回互鉤連，蔚為大觀，終于推出盛極必衰波峰至波谷的重大主題。

立體式建筑。周汝昌先生認為《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可以比為立體式建筑，他認為作者曹雪芹是一位設(shè)計營造建章宮極為神奇?zhèn)ゴ蟮慕ㄖ?，所建造出的是千門萬戶，復(fù)道回廊巨型建筑群，游人入內(nèi)，目炫神搖，迷不得出?！扒税偈?，千頭萬緒，交加回互，儀態(tài)萬方，而又條理脈絡(luò)，井然不紊，即從一人一事去推尋。也無不起結(jié)互應(yīng)，一發(fā)全身，字字靈，筆筆到”。周先生的說法雖源于張加倫先生，但更為具體，更為深化，但仍未擺脫脂硯齋評點的范圍。

甲戌本開卷，敘至“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zhèn)髡??！敝廄S眉批道：“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現(xiàn)，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復(fù)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謬誤?！敝苋瓴壬鶕?jù)張加倫一零八回之說，作進一步推論，即以“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為綱，判定第五十四回與第五十五回為全書分水嶺。前五十四回寫盛，后五十四回寫衰。每九回一個段落。以六乘九等于五十四。五十四加五十四，則一零八回應(yīng)是曹雪芹先生著書時，最早的設(shè)計藍圖。惜乎曹雪芹先生已不克完成，撒手西歸。以致真?zhèn)坞y分。但認為前八十回中，其結(jié)構(gòu)之痕跡，依稀可辨。

總之，不論哪一種有關(guān)《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論述，都能從一個方面或幾個方面揭示《紅樓夢》所蘊涵的巨大而深邃的思想意義，但由于思考分析的單向性、平面性，又不可避免地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局限性與非邏輯性，因而讀者、論者，見仁見智，各執(zhí)一詞，爭紛不已。倘若能打破通常所使用的時空關(guān)系，從多維時空的角度，把握內(nèi)在各個故事的交叉復(fù)疊關(guān)系，使一個故事中的人物與另一個故事中的人物，使一個故事的情節(jié)與另一個故事中的情節(jié)，使一個故事中情節(jié)里的細節(jié)與另一個故事中情節(jié)里的細節(jié)，或是一個故事里的人物與另一個故事里的情節(jié)，或是一個故事里的情節(jié)與另一故事里的細節(jié)，……縱橫交錯相互撞擊，自然就能進發(fā)無窮無盡的各式各樣的思想火花。這既是各色人等都能從《紅樓夢》中汲取自己需要的那部分精神營養(yǎng)的最好詮釋，同時又是長期以來，各個研究者能從各個不同的角度研究開發(fā)“紅學(xué)”的根本原因。完全可以相信，只要能從多維時空的角度，把握各個故事交叉復(fù)疊的關(guān)系，就總體的關(guān)系上來分析其內(nèi)在與外在的結(jié)構(gòu)，將會對《紅樓夢》的研究，開拓出更新更寬闊的境界，擷取更豐碩的成果。

二

《紅樓夢》里雖然有著許許多多的大故事、小故事，但最基本的故事框架有四：以假故事引出真故事；以虛幻神奇故事映襯現(xiàn)實人生的故事；以小故事牽出大故事；以甄寶玉的故事對比賈寶玉的故事。每個故事都能獨立成篇，但在《紅樓夢》里，四個框架故事縱橫交錯，成立體型，成多維時空交叉。

框架之一，以假故事引出真故事。賈雨村與甄士隱一組故事，在全書中時隱時現(xiàn)，貫穿始終。有時作為引子，有時作為催化劑，有時作為對比度……不一而足。第一回至第五回，既介紹了《紅樓夢》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與將要出現(xiàn)的主要人物，又向讀者暗示，真事即將隱去，假語村言行將開始．手法之妙就在于；既是前朝舊事，何況是假語村言，這既避免了譏諷朝廷，切議時政的危險，躲過文字獄的羅織，同時又暗合了一切文藝創(chuàng)作應(yīng)該避實就虛的原則，越是虛就越是實，越是典型，其思想涵蓋面就越是廣泛。賈雨村、甄士隱故事，有時以寓言形式，如《好了歌》及其注釋，隱喻封建末世官宦貴族世家必然衰亡的命運。有的直接插入真故事中，起牽引催化作用，如黛玉進京，由賈雨村護送，正面引出木石姻緣的故事主干。又如寶玉挨打，就是賈雨村謁見賈政，希望見到寶玉，而賈政見寶玉語言滯澀，心中有氣，而不知寶玉因金釧兒投井身亡而傷心自責(zé)。加上賈環(huán)進讒，終至寶玉挨打，一波接一波地展開情節(jié)。另外，又如“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仍由賈雨村帶出甄英蓮，又由甄英蓮帶出薛蟠及薛蟠一家，再由薛蟠進京，帶出“金玉姻緣”。又如賈府被抄，固然有種種因素，但從包勇口中得知，又與賈雨村投井下石有關(guān)。就以賈雨村與甄士隱的幾分幾合，亦能體察到趨炎附勢，世態(tài)炎涼的人生教訓(xùn)。總之，這個故事，與大故事交互穿插，既起到介紹背景作用，同時又起到推波逐瀾的作用。

故事的框架之二：以虛幻神奇的故事映襯現(xiàn)實人生的故事。以女媧補天所遺留的石頭為契機，帶出一僧一道，由一僧一道攜石下凡歷劫為故事主干。石頭所以要歷劫，又因石頭幻化為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子處，為靈河畔三生石邊的“絳珠仙草”時時灌溉，結(jié)了一段不了之情，絳珠仙草愿意“以淚相報”，所以雙雙下凡。歷劫之所遭遇種種，在警幻仙子的冊子上，早已注定。故事寫寶玉初至太虛幻境到再至太虛幻境，雖表明警幻仙子多次希望寶玉早早從紅塵中脫身，但故事中的人物對自己命運的認識，仍有遲早之分，有悟與不悟之分。早認識，則早日脫離苦海，遲認識則久羈紅塵，多受感情折磨。不悟者，只能在孽海情波中翻滾、煎熬。有悟者，或擺脫兒女之情，按寶玉之祖先榮、寧二公對警幻仙子的囑托，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或拋棄一切，斬斷塵緣，完劫回歸。太虛幻境的出現(xiàn)，就整個故事而言，既是故事發(fā)展的鋪墊，又是故事發(fā)展的中介。不寫太虛幻境，就無法預(yù)示主要人物的命運；不寫太虛幻境，就無法表現(xiàn)寶玉所承受命運巨大壓力的程度。在實際生活中，寶玉的父母、姐妹(林黛玉除外)、兄弟、社會門第都要求寶玉和其他官宦子弟一樣，接受命運的安排，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在冥冥之中，又有寶玉的榮、寧二公專門委托警幻仙姑給他指點迷津。警幻仙姑也不負所托，動之以聲色，戒之以仙冊。但寶玉不為所動，以致仙姑嘆道：“癡兒不悟”。第二次窺視仙冊時，寶玉雖然有所覺悟，但這個有悟與仙家及社會傳統(tǒng)的要求，大相徑庭，而是徹底的大徹大悟，斬斷十里紅塵，撒手騰入空門。不寫太虛幻境，就無法從更高的層次上，表現(xiàn)木石之盟與金玉之緣矛盾的深刻內(nèi)涵。木石之盟是男女青年由相慕相悅，以至相親相愛，這是出自內(nèi)心的感情活動，是故事發(fā)展的主導(dǎo)一面。金玉之緣，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傳統(tǒng)封建婚姻，是家庭、社會出于維護自身階級的利益強加給寶玉的。寶玉的玉石上八個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與寶釵項圈上八個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確是一副對仗工整的對子，這里曹雪芹將一副對子的八個字與封建時代合婚用的庚貼里的八字，巧妙地混為一談，就從更高的層次上說明金玉之緣，是冥冥上天的意愿，也就是實際意義上最高統(tǒng)治者的意愿。這既可證明金玉之緣純由他人命定，又可表明金玉之緣是在多大的壓力下結(jié)合的。金玉之緣結(jié)合了，表面看勝利了，但實際上卻是失敗了，一個遁入空門，一個以死殉情，一個獨守空閨，鑄成婚姻家庭大悲劇。木石之盟失敗了，但從另一個角度上看是勝利了，以生命抗爭，以拋棄一切的抗爭，終于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崇高愛情的典型。

寫太虛幻境還有一重更深的意義，批評與鞭撻了十二金釵里的偽君子假道學(xué)。統(tǒng)觀《紅樓夢》一書，與寶玉有肉體關(guān)系的女性，挑明的只有寶釵與襲人，隱隱約約的是侍候?qū)氂裣丛璧谋毯?第三十一回)，可以略去不論。以夢暗示的有秦可卿。這三個女性盡管身份、輩份不一樣，但都工于心計，說的是道德仁義、仕途經(jīng)濟，心里想的手里做的卻luanlun橫交錯，符合文學(xué)創(chuàng)作原則，而且真、假、有、無的剖析判定，使小說真實可信，反映了特定歷史時期的生活本質(zhì)，富有文學(xué)色彩，富有人生哲理的廣闊內(nèi)涵。

框架結(jié)構(gòu)之三：以小故事牽出大故事，或是說以小故事套出大故事．《紅樓夢》第一回至第五回，只是為大故事的展開作鋪墊，介紹主要人物，介紹人物活動的場地，故事并未啟動。第六回抽出閑筆交待了寶玉與襲人特殊關(guān)系后，有一段敘述，就可以看出作者極其匠心地以一個小故事牽引發(fā)動一個大故事：“且說榮府中合算起來，從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沒個頭緒可作綱領(lǐng)。正思從那一件事那一個人寫起方妙?卻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這一家說起，倒還是個頭緒?！?/p>

這個“頭緒”就是“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眲⒗牙压适码m小，但應(yīng)當視作與寶黛故事并行不背的，至為重要的結(jié)構(gòu)框架。劉姥姥在全書中前后出四次，嚴格說有五次。第一次在第六回，即初進榮國府求見鳳姐，想“打秋風(fēng)”，救救女婿的窮。第二次出現(xiàn)在第三十九回到四十二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原想帶些土儀酬謝酬謝，卻誤打誤撞地得到了賈母的歡心，暢游了大觀園。第三次在第一百一十三回，鳳姐托孤。第四次劉姥姥設(shè)計救巧兒，第五次完全是順帶一筆。劉姥姥幾次出現(xiàn)，作者用最經(jīng)濟，最有實效的筆法，概括了轟轟烈烈的賈府興衰史。

第一次“打秋風(fēng)”，就劉姥姥而言，是想厚著臉皮“告幫”，弄幾個錢。就大故事而言，是重彩濃墨寫鳳姐。鳳姐，一個大觀園里的總管家，兩府里的真正實權(quán)派，如何能將其奢侈、勢利、驕矜、精細、淫逸、潑辣，淋漓盡致而又落墨不多地表現(xiàn)出來，作者是頗具匠心的。倘著從一個與鳳身份相似的人物來看鳳姐，一切都是司空見慣，沒什么大了不得的。若是從丫鬟、仆婦的角度來看鳳姐，也只能看到鳳姐的狠毒、刻薄的一面．若是從鳳姐的長輩來看鳳姐，要么是看出她的能干、利索，要么是看出她的權(quán)詐、利害，如果能用一個村婦的眼光來看鳳姐，效果就大不相同。因為“位差”太大，所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就強烈。位差與效應(yīng)成正比。單就奢侈一項而言，就劉姥姥看來，府里的丫環(huán)、比鄉(xiāng)間的奶奶還體面，更遑論鳳姐的衣著打扮。寫鳳姐施舍了給丫環(huán)做衣服的二十兩銀子的前前后后，就將鳳姐的驕矜、勢利、精細的大管家身份充分表演了一番。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此時賈府的“烈火烹油”的轟轟烈烈省親活動已過去，寶玉與眾姐妹住進繁花似錦，雕欄玉砌的大觀園已多時，大小主子恣情游樂。但在一派安享富貴的樂曲聲中，已隱隱約約透出一絲哀音。如鳳姐因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拈酸耍潑，表明鳳姐已無昔日威風(fēng)，局面難以控制。黛玉制“風(fēng)雨詞”，預(yù)示烈風(fēng)暴雨的將至。賈赦妄想娶鴛鴦為妾一事已暗露殺機。但這一切表面上，至少從劉姥姥眼里，府里歌舞升平，一派興旺景象。劉姥姥第三次進榮國府“救人”，賈府已經(jīng)歷了一場極大的政治風(fēng)波，家道盛極轉(zhuǎn)衰，抄家、失玉、黛玉之死、寶玉出家、眾姐妹或死或嫁，一派蕭索、凄涼景象。劉姥姥再進賈府，鳳姐病中托孤，為第四次進賈府設(shè)計救巧兒，埋下伏筆。第三、四次從劉姥姥進賈府一事來看，再氣派的王侯之家，也不能永保其富貴。對大故事而言，劉姥姥這一則小故事，是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這個小故事既可以獨立成篇，又能與大故事穿插互襯，并行不背。其效應(yīng)至少有這么幾個方面。(一)以小見大，“位差”效應(yīng)明顯。(二)以俗見雅，劉姥姥之俗與老太太及眾兒孫之雅，兩相對照，相映成趣。(三)以質(zhì)見文。文是后天培養(yǎng)的，質(zhì)是天然生成的。質(zhì)與文比較，質(zhì)勝文。(四)以弱援強，救巧兒就是一例．同時又證明天道循環(huán)，盛衰相接，與中國的易學(xué)傳統(tǒng)的哲理思想契合。所以不論從那個角度來論述劉姥姥的故事，都是全書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的一個部分。

框架結(jié)構(gòu)之四，以甄寶玉故事對比賈寶玉故事。甄家與賈家原是世交，兩家的家庭背景極其相似，兩家的兩位公子都叫寶玉，兩位寶玉又有同樣的相貌，同樣的性情，同樣的愛好。兩個家庭又都經(jīng)歷了由盛而衰，由烈火烹油到門庭蕭索的巨變。但兩家的寶玉在經(jīng)歷了“抄家”浩劫后，卻走了兩條迥然相異的人生道路。甄寶玉家道中落后，翻然悔悟，覺今是而昨非，從此關(guān)心仕途經(jīng)濟，與險惡的仕途、虛偽的道德，妥協(xié)言和，由真而假。賈寶玉則與之相反，雖經(jīng)歷了同樣的抄家厄運，但仍堅持往昔的性情、愛好，蔑視世俗禮法，熱愛純潔真貞的愛情，但這一切在塵世中都不可得，終于拋棄一切，遁入空門，由假返真，重歸大荒山。就情節(jié)而言，真假寶玉相識、相交、相棄，不僅制造了種種懸念，而且也使及故事波瀾起伏，引人入勝。這兩個寶玉的經(jīng)歷，與太虛幻境中兩幅對聯(lián)，遙遙相應(yīng)。

在幾個比較完整的大故事中，又夾雜一些零星的小故事，如妙玉的故事，賈薔與齡官的故事，賈蕓與小紅的故事，倪二金剛與賈蕓的故事，金寡婦的故事，這些并沒有貫穿始終的小故事，放在大框架里，與其他故事復(fù)疊、交叉，可以同樣產(chǎn)生有一定認識意義的思想內(nèi)涵。

三

四則并行不背、相互滲透、相互交纏貫穿始終的故事，由于作者曹雪芹采用了超前的多維時空交叉的復(fù)疊框架結(jié)構(gòu)，既可使一個故事里的各個情節(jié)，與各個情節(jié)里的許多細節(jié)，或綜合分析，或分類分析，或單項分析，都可以引發(fā)許多值得思考、值得認識的人生課題，還可以將某一故事里的某個情節(jié)、某個細節(jié)與另一個故事里的某個情節(jié)、某個細節(jié)，作大跨度的分析、比較，從而引發(fā)出對社會、對人生更深沉更尖銳的思索，并閃發(fā)出哲理性的思維光芒。

以第一框架里的兩個故事為例，假故事引出真故事。這兩個雙雙并行，交錯復(fù)疊的故事，其中就蘊涵了許許多多值得比較值得分析的論題。先從人物分析這個較大的角度著手，賈雨村、賈政是分屬于西個不同故事里的主要人物。但由于兩個并行的故事交錯復(fù)疊，他們兩人不僅相識相交而且相互為用地推動了《紅樓夢》故事的發(fā)展，并互為表里地表現(xiàn)了封建末世一代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切不可將賈雨村視作顢頇無能或貪婪狡黠的封建官吏，賈雨村的特點在于他在干壞事的時候，還口仁義道德，在仁義道德說教的時候，心里又時時盤算著如何損人害人，不擇手段地向上爬去。當門子告之以護官符幫賈雨村走出困境后，賈雨村不僅沒有酬謝自己當年窮困落魄寄居葫蘆廟時相識的小沙彌出身的門子，而且終于“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fā)了才罷”。當賈雨村得知被拐賣的英蓮正是自己恩人甄士隱之女時，不僅沒有秉公斷案，使英蓮冤有所伸，身有所歸，而且聽從門子的話，將英蓮斷給打死鐘愛英蓮的馮淵的兇手薛蟠。當賈雨村在知機縣急流津遇恩人甄士隱時，先是假裝癡呆“一時想不起來”，繼而又妄想仙翁能佑護他仕途興旺升官發(fā)財，說“倘蒙不棄，京寓甚近，學(xué)生當?shù)霉┓?，得以朝夕聆教”。當甄士隱不為所動時，就忙著“公務(wù)”去了。賈雨村渡河后回頭望到廟里著火，毫無轉(zhuǎn)身援救之意。在知機縣并不“知機”，遇急流津全無“勇退”之心。按說賈府亦大有恩于賈雨村，不僅為他起復(fù)了因貪酷而革職的官位，而且因他與賈府常常走動，官職越做越大，爬到了兵部尚書的高位。賈雨村假冒與賈府同宗，時時出入賈府，附庸風(fēng)雅．當賈府可能被抄時，不僅沒有出面營救，而且投井下石，對賈府的被抄起了催化促進作用。這樣就使一個極懂“仕途經(jīng)濟”忘恩負義之徒的形象，躍然紙上。從一個側(cè)面解釋了賈寶玉為什么一聽人勸他留心“仕途經(jīng)濟”就極為反感的原因所在。

在真故事里的賈政，與賈雨村有所不同，屬于另一類型的封建官僚。封建社會里的官吏，一種是象賈雨村那樣，通過一級一級的科舉考試，最后“學(xué)而優(yōu)則仕”，叫做“正途”出身；還有一種是因祖上的功勛，“恩蔭”而做官的，叫“旁途”出身，還有從基層保薦的而做官的，還有通過用錢捐官的，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旁途”。賈政就是以“恩蔭”而入仕的。因為出身“旁途”，官就做不大，始終在主事、員外郎、員外、郎中之間徘徊，充當中下層官吏。他外放過一次江西糧道，因為無能，縱使家仆貪污勒索，被劾而歸。賈政做官不在官職的大小、俸祿的多寡，因為他擁有巨大的產(chǎn)業(yè)與數(shù)不清的錢財，做官只是他酬謝皇恩的一種形式，是他無所事事生活里的一種排遣。因為賈政讀過一些書，在與幫閑的清客相公相處時，以風(fēng)流高雅自居，在與家人相處，特別與賈寶玉相處時，以嚴厲戾悍而著稱。他一生推薦過一個人，即酷吏賈雨村。賈政與他同輩的賈赦、賈敬表面上有所不同，因為他勤勞奉仕，因為他滿口孔孟之道，但骨子里，卻是一丘之貉。賈政既不會治家，更不會治國，是個典型顢頇無能封建官僚。在訓(xùn)誡賈寶玉不好讀書，喜愛女孩時，似乎滿臉正氣，但他又擁有一妻二妾，以宣泄其淫欲。更為不堪的是，當其妾趙姨娘病危時，棄之不顧。賈政者，假正經(jīng)也。賈政與賈雨村，一個正途，一個旁途。一個貪污勒索、溜須拍馬、拼命上爬、草菅人命；一個昏庸無能、附庸風(fēng)雅、假裝正經(jīng)、碌碌無為。一正一反，既向讀者表明了所謂關(guān)心“仕途經(jīng)濟”是些什么樣的人，又向人們顯示了封建末世的官僚的共同嘴臉。這就將大廈將傾的封建末世景象，從又一個側(cè)面顯示出來。

仍以第一框架里的假故事帶出真故事為例，跛足道人以“好了歌”渡化了甄士隱，最后一僧一道又將歷劫后的賈寶玉度化而去，撇開其主要的思想內(nèi)涵不談，光就封建末世善良不愿為惡的知識分子，那種既無法改變現(xiàn)狀，又不愿隨波逐流的心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終的歸宿，只能以歸皈佛、道為解脫，作了概括性、總結(jié)性提示，這同樣是一篇很有思想內(nèi)容的論題。再以甄士隱之女甄英蓮(諧“真應(yīng)憐)的一生為題進行分析，又何嘗不是一篇封建社會一個備受凌辱、遍嘗辛酸而又力求自保力求解脫女性的自白書，有相當深刻的社會內(nèi)涵。

如果以第二個框架的虛幻的故事映襯現(xiàn)實的故事為例，同時可以找出許許多多值得探討的問題。如“警幻仙子”在《紅樓夢》一書的地位與作用。又如太虛幻境與大荒山青埂峰兩處的描述與作品主題的關(guān)系等等，無一不可深入開發(fā)的。至于第三、四框架與第一、二框架之間，還可以引發(fā)許許多多能夠深入了解作品，深入認識封建社會，深刻體驗人生的研究課題，至一些小故事，如賈薔與賈蕓，又如倪二金剛與焦大，賈寶玉與秦鐘，賈母與劉姥姥，賈府與甄府，等等，或比較、或分析，只要是有心人，總可以從中獲得一些認識人生，認識社會有意義的東西。這類例子太多，俯拾皆是，恕不一一列舉。

總之，正因為《紅樓夢》具有極其特殊的甚至可以說是超前認識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因而才成為世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思想寶藏。

紅樓夢中的賈府是怎么過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