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瓦爾·赫拉利（Yuval Harari）。
赫拉利的《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被翻譯成三十種語言在二十多個國家掀起閱讀熱潮，并在世界范圍內擁有一大批社交網(wǎng)絡的粉絲。本刊記者在耶路撒冷采訪了這位學界新星，他認為造物并非人的天性，物質也從來與人的幸福感無關，相反，物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抹殺人性，終結我們這一代人類。
在采訪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之前，我在以色列做了一個小調查，發(fā)現(xiàn)十個人里有五個人知道他的名字，而對于剩下的五個人，只要提起“人類簡史”這幾個字，其中的三個就會立刻有回應：“寫那本書的人是不是？”
赫拉利的那本書叫做《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下簡稱《人類簡史》），它在以色列的暢銷書榜上待了整整兩年，同時被翻譯成三十種語言在二十多個國家出售，掀起了YouTube上的“人類簡史”課程熱。在這個歷史學家只能靠分析歷史魔幻小說博存在感的時代，赫拉利有個人網(wǎng)站和一大批社交網(wǎng)絡的粉絲。
《人類簡史》中文版
他以未來學家的姿態(tài)被邀請到谷歌總部演講，探討硅谷是否能終結自由主義和《黑客帝國》的愿景會不會發(fā)生。英國《金融時報》編輯約翰·里德提起和他吃飯的經(jīng)歷時說，剛落座，隔壁桌就有女粉絲來求握手。
不過，等我來到這個“學界新星”位于耶路撒冷郊外的小屋時，這一切熱鬧都消失了。在耶路撒冷通往特拉維夫公路邊的一個小山丘上，赫拉利租的小屋被樹木完全遮掩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屋外掛著的名牌上既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他先生的。
他穿著白底藍色細格的襯衫和卡其褲，走到種了兩排樸素花朵的院子里來迎接我，隨后帶我走進布置得相當簡單的客廳，除了特意放在桌上的二十幾本不同國家版本的《人類簡史》，能吸引人注意力的就只有兩條狗了——都是他倆從路上撿回來的流浪狗。
《人類簡史》外文版。
歷史可以讓我們審視現(xiàn)在的錯誤
在《人類簡史》里，赫拉利一大引人注目的觀點是：農(nóng)業(yè)革命是史上最大騙局，它讓人被各種各樣的物質捆綁、馴服，從而大大降低了人類作為個體的幸福感。
赫拉利花了大篇幅來描繪農(nóng)業(yè)社會之前的幸福畫面：采集狩獵時代的人類日出起床，去森林里采蘑菇打野味，中午就能采集完一天的食材，回部落開飯，之后就是閑暇時間，沒有環(huán)境污染，沒有大量重復勞動，沒有待付的賬單和要洗的碗。而一到了要遷徙的時候，他們站起身就能走，沒有任何牽掛，他們身外物不外乎就是打火石?！八麄兊男睦?、宗教和感情生活多半不需要人造品的協(xié)助。”
到了一萬多年前的農(nóng)業(yè)革命時，此前一系列的進化過程都被打亂了：在田間的大量勞作傷害了人體的脊柱，依賴于谷物的飲食結構破壞了均衡的飲食系統(tǒng)，飼養(yǎng)牲畜殘害了其他生物種類的進化……
古代普埃布拉人在鉆木生火。
而農(nóng)業(yè)革命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人類學會了造物，從生產(chǎn)工具開始到各種為了生活便利的創(chuàng)造，最后都與人類的初衷相反，它們不僅沒能把人類從繁重勞動和物質匱乏中解放出來，反而把人捆綁在了土地上，讓他們不斷操心未來。
此前，傳統(tǒng)的歷史學家歌頌農(nóng)業(yè)革命，認為它讓人口大量增加，經(jīng)濟大幅提升?！艾F(xiàn)代社會繁榮富庶，可能我們很難理解弊處何在，畢竟這一切的富裕和安全都是建立在農(nóng)業(yè)革命之上，所以我們也就覺得農(nóng)業(yè)革命真是個美妙的進步。”
赫拉利顯然不同意這樣的觀點，他口中的歷史學家是勢利的，只從“力量”這一個方面衡量人類發(fā)展。“這些研究是重要，但往往徹底忽略了硬幣的另一面——普通人的幸福與痛苦。人類的一大悲劇是，我們懂得如何獲得越來越多的力量，卻不懂如何把它轉換成幸福感。這也是為什么，今天的人類比采集狩獵時代的人類強大得多，但我們的幸福感遠遠比不上他們。”
法國一間博物館里展出的尼安德特人模型。
赫拉利與傳統(tǒng)歷史學家的另一個不同是：他是一個科學家。他把歷史比喻為一個類似于經(jīng)濟學的二次混沌系統(tǒng)，每一個微小的偶然變化都會導致系統(tǒng)的連鎖反應，那些所謂的“歷史的必然性”并不存在。所以，當我問他如果沒有農(nóng)業(yè)革命會怎樣時，他沒有進行一番人文領域常有的天馬行空的想象，而是給出了澳大利亞的殘酷例子：采集狩獵模式在那里延續(xù)至18世紀，直到歐洲人登陸殖民，殺死了絕大多數(shù)土著。
“采集狩獵模式所能支持的七八百萬人口是無法建立起大城市、王國乃至帝國的，它也無法建立起金字塔、大教堂和大學，無法到達月球，無法制造出原子彈?！?span>赫拉利說，歷史不能逆轉，但它可以讓我們去審視現(xiàn)在的錯誤。其中之一，便是我們對物的依賴。
已消失的澳大利亞古動物。圖/Peter Schouten
我們與當下之間，總隔著一道物質
在書中，赫拉利把采集狩獵人稱為歷史上“作為個體，最有知識與技術的一代人”，因為生存模式?jīng)Q定了他們時刻處于當下?！?strong>他們的感官必須高度集中：既要找到蘑菇，也要警惕是不是有老虎在附近，每一刻都要全力地用鼻子聞、用耳朵聽，絕不可能一邊采蘑菇一邊打電話。我們現(xiàn)在發(fā)明的高科技產(chǎn)品都是用來取代某一方面的注意力的，我們可以不活在這一刻卻依然生存下去，但我們與當下的聯(lián)系也總在被打斷?！?br>
赫拉利告訴我，他不考慮自己每天穿什么，他的先生會替他安排好。對于生活中的這些物質時刻，他的觀點接近奧巴馬——它們太磨人精力。放到整個人類思考，則是對物的依賴，磨去了人類感知外界與自我的能力。
赫拉利確定地認為，我們所看到的世界遠沒有采集狩獵人看到的那么精彩，因為個人的生存質量很大程度上基于對當下的認識。
赫拉利認為，我們看到的世界遠沒有采集狩獵人看到的那么精彩。
農(nóng)業(yè)革命后，農(nóng)民開始日日擔心雨季會不會延遲，占有大多數(shù)財富的精英則在擔心如何獲得更多的土地與財物。工業(yè)革命后，資本家操心如何創(chuàng)造更多財富，中產(chǎn)階級則擔心如何不讓財富縮水?！拔覀兛偸亲呱?，人在這兒，心卻在擔心明天怎么辦，你不可能為了不確定的未來而高興?！?br>
赫拉利認為歷史上每個物質取得突破的關頭，人類的生活質量都反而變差了?！爱敶詈玫睦泳褪侨祟惏l(fā)明了手機，希望它讓溝通更便捷、讓生活更好，但越來越多人抱怨自己更像是手機的奴隸——無論何時何地，它都能讓老板找到你，告訴你做這做那，把你抽離出當下?！?/p>
但“物質讓人幸福”的普遍信仰并不是在農(nóng)業(yè)革命一開始就建立起來的，它更多地來自工業(yè)革命后的資本主義——一種相信世界的財富總量是可以不斷增長的經(jīng)濟模式。在資本主義“我富有，你也富有”的信條下，硬幣的另一面——消費主義誕生了。資本主義的至高信仰是不斷投資，消費主義的則是不斷購買，兩者結合，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物質空前富裕和剩余的人類社會。
馬云“爸爸”的事業(yè)滿足了多少人的物欲？
“用一句話概括消費主義就是：任何問題的唯一解決方式就是——買。你不開心？去買點什么吧。你的情感出現(xiàn)問題？去買點什么吧。你可以買實物，還可以買抽象的服務……到最后，唯一的問題就是：買什么？”赫拉利說，這種現(xiàn)象在歷史的大多數(shù)時候其實都不存在。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最重要的是人際關系，因為人一生中90%的東西都是家人與社區(qū)成員給的。而現(xiàn)在，超過90%你需要的東西——至少是你認為你需要的東西，花錢就能買到，從側面來說，人際關系不再那么重要了，這是人類生存的巨大轉變，對東西方都一樣?！?br>
赫拉利舉例說，在以色列，人們不再自己照顧年老的家人，他們會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菲律賓人，因為他們認為這樣既可以讓他們繼續(xù)賺錢，也可以兼顧到父母的需要，同時還讓別人賺了錢，這就是以純粹的商業(yè)關系為中心的消費主義。
而在東方，他曾讀到一則新聞是中國政府鼓勵年輕人多去看望自己的父母，盡贍養(yǎng)義務。他認為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要知道，幾千年來，中國社會最重要的倫理是盡孝道，現(xiàn)在卻需要政府來宣傳這件事。”
清代的官員家庭。
未來沒有人機大戰(zhàn)，只有“無用的人類”
物質富裕催生出對物質的迷戀，迷戀又加速了物質的生產(chǎn)，這一循環(huán)導致了人越來越多地與當下脫離，一種壓力與緊張感在全球蔓延，造就了對物的另一種主流態(tài)度：對機器的恐懼。
《人類簡史》最后一章描繪的是未來：高度發(fā)達的機器人和突破了生物極限的不死的人類。因為科幻作品，前一種場景更多地被提起，但在赫拉利的愿景里，“機器人終將奴役人類”的命題是一種誤導?！?strong>真正的危險其實是，機器人把人類變得無用了?！?/p>
他指著我面前的咖啡——他先生勸人喝咖啡的殺手锏是：“我們有一臺超棒的咖啡機哦！”而我也立即就范——“試想一下，如果所有的咖啡機都聯(lián)網(wǎng)，每一臺機器都知道你的個人偏好，那即使去到最遙遠的角落，你也能喝到你最喜愛的咖啡，但這樣的結果，是地球上的咖啡師也都失業(yè)了。”
電影《黑客帝國》描繪了一幅機器人取代人來的未來圖景。
失業(yè)的不僅僅是靠手吃飯的人類，還包括靠邏輯吃飯的腦力工作者，下象棋、開處方的機器人已經(jīng)存在，赫拉利看了我一眼說，還有寫體育與金融簡訊的新聞機器人。我爭辯道，起碼人類還有非理性思考的優(yōu)勢——藝術和人文。赫拉利卻說那也可以通過人為設置“邏輯錯誤”來實現(xiàn)。他舉了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音樂機器人的例子，還有日本的機器人歌星“初音未來”，后者甚至有了粉絲。
“過去幾十年里，人類最大成就在于生物學。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有機體都是一種算法，我們與大猩猩之間的區(qū)別，全是由大自然的算法造成的，沒有超自然的存在，也沒有靈魂這類事，算法決定我們的想法、情緒和感覺。所以說，‘代表自然的算法的人類不會被人工智能的算法超過’是沒有道理的，算法就是算法，數(shù)學都是一樣的?！?/p>
初音未來是風靡全球的虛擬偶像。
哈佛大學2014年的研究顯示，二十年后，美國人才市場上超過一半的崗位將被機器人占據(jù)。赫拉利也因此預測，那時人類社會最大的問題會變成：機器太能干了，那還要人干嗎？而更讓他擔心的，是與大批量“無用的人類”同時出現(xiàn)的一種“超人類”（superhuman）。他們是人類內部財富分化的結果：一小部分特權階層將可以借助科學技術不斷“更新”自身，操控基因，甚至實現(xiàn)人腦與計算機互聯(lián)，獲得一種不死的狀態(tài)。
“以前的歷史上，貧富差距只是體現(xiàn)在財富和權力上，而不是生物學上的，帝王和農(nóng)民的身體構造是一樣的。在人可以變成‘超人類’后，傳統(tǒng)的人性就不存在了，人類會分化為在體能和智能上都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超人階層和成千上萬普通的‘無用的人類’?！?/p>
漫威漫畫中的鋼鐵俠，是典型的超人階層。
那時，對于人類的定義會改變。超人類與“無用的人類”的關系，也許會像七萬年前的智人和尼安德特人一樣——兩者的身體構造類似，而最終，尼安德特人滅絕了，只在我們的基因里留下不起眼的標記作為存在過的證據(jù)。
半人類半人工智能的人還會戀物嗎？赫拉利說，還是會?！爸皇菓俚牟辉偈峭獠康奈矬w，而是那些能操縱人類身體與大腦的生物科技產(chǎn)品。我們會像在今天花幾百萬美元買蘭博基尼一樣，花一大筆錢買最新的超強手臂，那是未來的時尚單品?！蹦菚r，人類將變成我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上帝”，而我們這樣的人類也將終結。
至于世界會怎樣，像赫拉利在書末寫的，將取決于第一代“上帝”的信仰。
人類自己變成了上帝。
現(xiàn)代的種種絕非“自然”，也并非無可避免
赫拉利到底是個怎樣的歷史學家？他在《人類簡史》里寫道，因為經(jīng)濟增長有限，農(nóng)業(yè)時代的人愛往回看，認為未來終不如過去，唯有到了科學家與資本家掌權的時代，人們才開始認為，好的總在未來。
無疑，赫拉利對采集狩獵時代有一種特別的情懷，但總體上他對未來的憧憬大于擔憂。身為素食主義者，他憧憬著人類通過生物學方式人工培植肉類及奶類制品，道德地對待被我們奴役了數(shù)萬年的動物。
在赫拉利講述的故事里，永遠與幼崽在分離的奶牛、一生待在不能直立的籠中的小牛等，都會讓肉食者產(chǎn)生強烈的自責感：人類對它們的痛苦的漠視，正如歐洲人曾經(jīng)對待黑奴、男權社會的男性對待女性一樣，但最終，權力弱勢一方的痛苦被勢利的歷史學家集體忽略了。
狩獵。圖/PA
歷史需要這樣的“不是為了要知道未來，而是要拓展視野，要了解現(xiàn)代的種種絕非‘自然’，也并非無可避免”的歷史學家，他“要想改變這個秩序，還得說服百萬的陌生人都和他合作”，把人類從失控的增長中拉回當下，審視個體的生存質量。
臨走前，我問赫拉利，對他而言，錢能買到的最好的東西是什么？他答：時間。當然，是間接地用金錢換取空閑時間。
“如果你再把它用來賺更多的錢，那你什么都沒得到，這是一個死循環(huán)，也是消費主義最大的一個弊病。真正要‘買到時間’，你應該在這些時間里做些錢買不來的事，比如意識當下、與當下連接、了解當下。錢只能不斷地分散你對當下的注意力，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你都不能用錢買到。”
（赫拉利個人網(wǎng)址：http://www.ynharari.com/）
本文首發(fā)于《新周刊》第44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