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寫完《包法利夫人》后，因為作品中的女人行為浪蕩，是欲望的化身，當局覺得這樣的作品有傷風化，因此，福樓拜和他的出版商，都被告上法庭，引發(fā)了一個關(guān)于道德問題的公審。

最終，連很多虔誠的教徒，也來證明這本書的純潔性，小說才得以出版。

其實福樓拜的作品哪里是有傷風化啊，他分明是以筆為刀，企圖治療這個有傷風化的社會，因為他的身邊，人們追求享樂卻忘了基本的道德，人們被欲望裹挾著，活得與畜生無異。

福樓拜有個學生，叫莫泊桑，跟著福樓拜學寫作，1879年，他和幾個朋友約定以普法戰(zhàn)爭為背景各寫一篇小說，莫泊桑也寫了一個妓女的故事。

尺度不大，但令人心驚。

寫完之后，他將小說拿給老師福樓拜看。

福樓拜那時候已經(jīng)是最著名的作家之一，看過的作品不計其數(shù)，可是在閱讀莫泊桑的這個故事時，時而狂笑，時而沉默。

讀完之后，挑剔如福樓拜，也對這篇小說贊賞有加，并且認為，憑借這篇小說，莫泊桑足以和老一輩的作家平分秋色了。

他給莫泊桑寫了一封信：

“這是一篇杰作。

我曾高聲大笑過三四次……

這篇東西會流傳于世，您描寫的那些市民的面孔真是妙極了！沒有一個是敗筆！

我挺開心和挺欣賞……真棒！真他媽的……”

這篇讓大師福樓拜看完后激動得爆粗口的作品，就是《羊脂球》。

(福樓拜（左）和莫泊桑)

01

以銅為鏡，從來只能照出人的衣冠是否整潔，臉色是否紅潤，妝容是否美好，卻照不出人的內(nèi)心是否善良，照不出社會的道德良心。

以人為鏡，卻能照見人性，其真相讓人觸目驚心，原本自詡為道德衛(wèi)士的人，在那鏡子中照出來可能就是最道德敗壞的，而原本被人瞧不起看不上的人，其靈魂可能也有潔白的地方。

普法戰(zhàn)爭里，法國戰(zhàn)敗，魯昂被占領(lǐng)后，城內(nèi)混亂不堪。

普魯士軍隊肆意妄為，隨意享受自己的戰(zhàn)利品，占有別人的房子卻無人敢反抗，拿走別人的錢財，大家也只能認慫。

所有人行尸走肉一般活著，連反抗的權(quán)利都沒有，軍隊成了烏合之眾，有錢的人想方設(shè)法想逃出城去。

當此之時，一個妓女，卻在反抗著。

面對普魯士士兵的凌辱，她不愿屈服，和敵人搏斗，可惜她一個賣身為生的弱女子，勝不了敵人，只能鉆進一輛馬車，背井離鄉(xiāng)地逃命。

她就是羊脂球，身材豐滿，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美艷無比。

她一上車，就成了眾人的焦點，那里男男女女都認出了她。

和馬車里的人比起來，羊脂球可謂卑微，無論是財力還是權(quán)力，或者是身份，她一樣也比不過，車里的人不是富商就是權(quán)貴，要么就是虔誠的修女，或者就是革命黨。

總之，一行10人，羊脂球就是一個笑柄，因為她妓女的身份，這里沒有一個人看得起她。

那些貴太太說羊脂球是“賣淫婦”，說她是“社會的羞辱”，他們以跟羊脂球同乘一輛馬車為恥。

男人的眼睛在羊脂球身上亂瞄，卻毫無尊重可言。

這些出身高貴的人，憑借身份上的優(yōu)越感，開始踐踏別人，可是他們不知道，自己這幅嘴臉，究竟是多么惡心。

因為他們不知道羊脂球，究竟是被生活逼到什么程度，才不得不做妓女，因為他們看到了他人的不道德，卻從來沒有用道德來審視一下自己的生活。

02

馬車天不亮就出發(fā)，可是直到下午三點，他們還沒有找到可以吃飯的地方，大家都餓得前胸貼后背，富商甚至放言，誰要是能給他一個豬肘子，他愿意出一千法郎。

大家開始懊悔，為什么上車的時候沒帶些吃的。

只有羊脂球，為自己的旅程準備了食物，她彎下腰拿出長凳底下的一個大籃子，里面裝滿了各種食物，即便三天的旅程中不去任何飯店吃飯，她也有足夠的食物。

眾人的眼睛都盯著她，盯著她籃子里的食物，見她竟然有準備，那些貴太太就更加蔑視她了，甚至有些恨她了。

然而，她沒有肚子享用美食，而是邀請這些瞧不起她的人一起食用，首先是一個和她攀談的先生，其次是修女，然后車上的所有人都開始吃了。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大家不好意思不和羊脂球說話，他們邊吃邊聊，不亦樂乎。

羊脂球也很高興。

羊脂球為自己準備的三天的食物，被十張嘴很快就吃完了。

食物是他們對羊脂球和善的唯一紐帶，食物沒了，他們的話也就不知道從哪里說起。

沉默的空氣開始在馬車上蔓延。

逃亡依舊在繼續(xù)，直到馬車行到一家旅館前，被一群士兵攔住，軍官不懷好意，看上了羊脂球，想要占有她。

這個妓女，沒開始逃亡的時候就在反抗，如今自然也不可能答應(yīng)。

她拒絕了，普魯士軍官卻扣下來馬車，她不答應(yīng)，馬車里的人，誰也別想通過。

大家義憤填膺，覺得軍官無恥。

有些人的正義，前提是與自己無關(guān)，當一切與自己無關(guān)時，他們可以化身正義的衛(wèi)道士，他們可以化身道德的制裁者，指點江山。

這樣的人，最容易叫囂，最懂得如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制裁別人，因為一個人，若是稍稍審視自己，就會發(fā)現(xiàn)自身在上帝面前的卑微，就會發(fā)現(xiàn)自身根本沒有權(quán)利去制裁他人，哪怕道德本身不要錢。

03

羊脂球等人在旅店過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們一早起來，打算離開，可是馬車被扣留了。

看來，普魯士軍官得不到羊脂球，是不會放他們離開的。

連續(xù)幾天，軍官也沒有放他們離開的意思，大家除了罵普魯士軍官無恥，還開始抱怨羊脂球了。

一旦觸碰了自己的利益，這些原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道德的人，輕輕松松就把自己身上的道德丟在一邊，轉(zhuǎn)身又用道德去要求他人，甚至是用不要臉去要求他人。

在他們看來，羊脂球是妓女，和無數(shù)男人睡過覺，只要給錢，來者不拒，現(xiàn)在和普魯士軍官睡睡覺，應(yīng)該也沒什么問題，可是她憑什么拒絕普魯士軍官？

其實拒絕不拒絕不重要，要是不影響到這些人，他們可能還會贊揚幾句，然后一起看看熱鬧，可是現(xiàn)在影響到這些人了，所以他們就變了。

那些女人認為，妓女本來就是她的職業(yè)，就連那兩個侍奉上帝的修女，也沒有表示不同的意見，甚至還大言不慚地說，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獻身，連上帝都會原諒。

道德啊，對于某些人來說，不過就是一種工具，因為別人不為他們服務(wù)的時候，他們可以說人人平等，當需要人們?yōu)樗龀鲐暙I的時候，他會說上帝都會贊揚貢獻的人，當需要人們?yōu)樗麪奚臅r候，他會說那是崇高與偉大的事情。

當人不要道德，自私起來的時候，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做，那幾位身材高大的男士，甚至都想直接綁了羊脂球，直接送到普魯士軍官的床上。

最后，大家還制定了一個陰謀，他們告訴羊脂球，這種行為連上帝都要贊揚，這種行為是多么高尚。

兩個修女也湊上來不要臉地說：只要動機純潔，哪怕是受譴責的行為，也會得到上帝的寬恕。

魯迅說：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他們竟比我想象的還要惡。

套用這句話，我向來不憚以最無恥的惡意揣測人，然而他們竟比我想象的還要無恥。

道德啊，如果是因為與自己無關(guān)才道德，那么還是真正的道德嗎？

04

在一群人的攻勢下，羊脂球答應(yīng)了。

可是，當她將自己滾圓的身體送到敵人的床上的時候，她的同伴們，卻在喝酒慶祝。

她要犧牲自己拯救的那群人，在喝酒慶祝他們即將獲得的自由，即便這自由來得骯臟，但更臟的，是這群人無恥的內(nèi)心。

他們拿羊脂球開著最低級的玩笑，臟話連篇，完全忘了，他們之所以能夠自由，就是因為這個人，完全忘了，羊脂球之所以愿意去敵人的床上，完全是他們的功勞。

一個人的墮落，是一群人的狂歡。

富商提議，大家為這事干一杯，多么高興啊。

革命黨一聲不響，最后說：“你們做了一件很可恥的事！一件很可恥的事。”

就在羊脂球獻身的第二天，馬車出發(fā)了，九個人準備了很多吃的，他們興高采烈地上車，羊脂球來得最遲，走得最急，什么也沒準備。

她以為，這些人會幫助她，會安慰她，會感激她。

可是事實恰好相反，當她走上馬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理她，把她當成恥辱。

“誰也不瞧她，誰也不想及她。她受到這些一本正經(jīng)的壞蛋的蔑視，這些人先是犧牲了她，而后像扔不干不凈和無用的破爛似的把她扔了?！?/p>

她向別人問安：

早安，夫人。

可是那夫人只用頭部表示一個倨傲的招呼，富商夫人用憤怒的眼光看著她，同時低聲說：“幸好我不和她同坐一條長凳?！?/span>

兩位修女不斷在胸前畫著十字，她們的上帝讓她們閉口。

又到了吃飯的時候來，大家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可憐的羊脂球，什么也沒準備，其他人也沒有一個愿意將食物分給她。

他們的自私自利讓他們無恥，革命黨自己吃，富商自己吃，那些達官貴人也自己吃。

連那兩個修女，也拿出準備好的點心，吃了起來，奧，她們的上帝教她們忘恩負義，教她們自私自利。

羊脂球哭了，這個敢于反抗普魯士軍人的女子，哭了。

人性，比敵人更可怕。

可是此時，似乎只有一個人，還有一群畜生在吃東西。

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面說的：

基本的道德觀念，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05

看完這篇小說，我突然想到了農(nóng)夫與蛇的故事。

一個寒冷的冬天，農(nóng)夫干完活回家，看見一條凍僵了的蛇，它奄奄一息，農(nóng)夫好心地救了它。

可是蛇好了之后，便咬了農(nóng)夫一口，使農(nóng)夫受到致命的傷害，命不久矣。

當然，在莫泊桑的小說里，羊脂球不是農(nóng)夫，那九個人也不是毒蛇。

可是羊脂球和那九個人，真的就像農(nóng)夫與蛇一樣，甚至人比蛇還可怕，蛇咬人，是本性，人作惡，難道也是本性嗎？

不，如果作惡是人的本性，那世界就完了。

我相信，愛與善，才是人最美好的東西，才是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東西。

有些人在人群里，就是一面鏡子，像照妖鏡一樣，照出很多妖魔鬼怪。

陳丹青說：

“你不遇到木心，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傻鹊竭@么一個人出現(xiàn)，你跟他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我們沒有自尊，我們沒有潔癖，我們不懂得美，我們不懂得尊敬?！?/span>

羊脂球是一個妓女，不管怎樣，這本身都是一個令人詬病的職業(yè)，但當羊脂球和這九個“貴人”坐在一起的時候，她卻能照出這九個人的卑劣和無恥。

在這九個人里，個個卑鄙無恥，革命黨允許自己自由，卻不允許別人自由，修女不侍奉上帝，卻侍奉魔鬼，富商有錢，可心卻爛了，懶得令人惡心。

那些太太，徒有精致的外表，內(nèi)心堪比糞坑。

這一看，原本道德的東西，變得不道德起來。

魯迅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類靈魂的偉大審問者，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他們，不但剝?nèi)ケ砻娴臐嵃?，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快地處死，竭力要放他們活得長久。"

從這點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真的懂得人性復雜的，單純的善和單純的惡，都是不存在的，或者說，善惡并存，才是大多數(shù)人真實的樣子。

而道德這東西，往往也是難說的。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用來自我要求的道德，不會作惡，用來要求他人的道德，本身就不道德。

就像那些人對羊脂球的道德綁架一樣。

“這么說，您是寧愿讓我們待在這里，像您一樣，等普魯士人吃了敗仗以后，遭受他們的種種暴行，而不愿意通融一下，同意做一次您一生中常做的事情嗎？”

這話聽起來就很無恥，聽起來就不道德。

06

蘇格拉底說：

未經(jīng)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

蘇格拉底要求的是一種清醒的生活，現(xiàn)在我們要說，未經(jīng)自我審視的道德，是有問題的。

道德這東西，嘴上說說，就讓人望而生畏，因為在說的時候，就已經(jīng)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誰要是反對，誰就不道德。

在這樣一種先天優(yōu)勢下，道德綁架，就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人人都可以把道德掛在嘴邊，就算最沒有道德的人，也可以用道德要求他人。

但是，道德如果不用于完善自我，不用于約束自我，就是非道德的。今時今日，時過境遷，羊脂球事件當然不會重演，但是真的沒有重演嗎？在你身邊，在我身邊，這樣的事情不是還時常發(fā)生嗎？

某某捐款太少要被罵，某某有錢了不幫助他人要被罵。

罵人者有什么呢？

或許什么也沒有，除了滿嘴仁義道德、滿嘴大道理、滿嘴好算盤。

在小說里，那些人瞧不起羊脂球，鄙視她的行為，可是卻對自己更加無恥的行為視而不見。

那些人要求羊脂球犧牲自己，各種高大上的理由都找了出來，連上帝都抬出來了，但是他們自己呢？

人生最容易的事情，就是要求別人。

可人生最難的事情，卻是自我要求?。?/span>

所以，我們需要的道德，首先是要求自己，其次是教化他人，教化而不是綁架，綁架是逼著別人做，教化是在潛移默化之中，讓人如沐春風，漸漸開出道德之花。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