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君有話說
學律詩不可不學杜甫。蘇軾曰：“子美之詩， 退之之文， 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法度，故可學。學杜不成，不失為工。”明王世貞曰：“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
杜詩章法、句法、字法皆工。 本文著重總結歸納古人在其章法上的分析點評。 明胡應麟曰：“所以學杜甫者，句語或有枯燥之嫌，而體裁絕無靡冗之病。此初學入門第一義，不可不知。”
初學者學杜詩，可學其章法謹嚴；有一定基礎者，可學其章法變化莫測。至于律詩的基本章法起承轉合以及各聯(lián)的寫法等入門知識，如不熟悉，請先參閱六不和尚專述《律詩的章法-詩詞創(chuàng)作小講（9）》，這里不再贅述。
和尚說：
S君是王和尚好友，精研杜詩，喜論紅樓，工作之余喜歡縱筆寫心，其詩宏闊俊朗，不似巾幗手筆。今日她撰寫長文，探討杜詩章法，分析細密，論詩精到，對學詩者極為有用。故推薦其文，以饗諸君。
S君：跟杜甫學律詩章法
01
中二聯(lián)皆寫景則需情景間出
律詩中二聯(lián)皆寫景，容易詩意浮淺而不深，顯得整體結構松散。明李夢陽曰：“疊景者意必二，闊大者半必細，此最律詩三味?！薄∵@是說如果景語過多，則要善于變化，情景間出，即把寫景與感懷結合起來。如一聯(lián)寫的闊大，另一聯(lián)就需寫的細致?！ ?/p>
登兗州城樓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
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馀。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這首詩和《望岳》同是杜甫第一次漫游齊趙時所作，當時年約二十四歲。
章法上通篇都是登樓所見，在四句分截。首聯(lián)交待登樓的緣由和時間、地點，以“縱目”扣題，并起二聯(lián)，干凈利落。既然“縱目”，二聯(lián)就一定要寫遠景方能承接得體， “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贝四说菢撬h景。二聯(lián)景色闊大； 三聯(lián)繼續(xù)寫景就需有所變化，“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馀?！鼻乇ㄇ厥蓟蕱|行所立之碑）、魯殿（漢時魯恭王所修之殿）乃近景，此變化一之視角，即李夢陽所說“闊大者半必細”；二聯(lián)寫地域開闊、俯仰千里，三聯(lián)就從時間著筆，寫上下千年，此變化二之維度。
二聯(lián)純寫景， 三聯(lián)則以情間景，發(fā)懷古之思，故前景寓目，后景感懷，此“疊景者意必二”。結句首尾呼應，以“臨眺”結之。
再看一首杜甫晚年在夔州時期的作品《西閣雨望》。
西閣雨望
樓雨沾云幔，山寒著水城。
徑添沙面出，湍減石棱生。
菊蕊凄疏放，松林駐遠情。
滂沱朱檻濕，萬慮傍檐楹。
這首詩中二聯(lián)皆敘西閣雨中望景，章法上三四句言水， 五六句言山，四句分寫，視角有所不同。
徑添、湍減可見秋水已落、秋雨甚微；“凄疏放”、“ 駐遠情”寫雨中菊松，一近一遠， 景中帶情，虛實相間。 句七仍寫景，結句轉情語一筆收住全篇，收放自如，筆力超絕。
濕朱檻者雨也，滂沱如羈客之淚，“萬慮傍檐楹”的背后顯現(xiàn)出一個在屋檐下滿面憂愁、獨立望雨的身影。
02
虛實相間格
作詩無非情景二端。律詩兩聯(lián)寫景，兩聯(lián)寫情，前景后情，乃常見章法。杜甫這首《九日曲江》，則全篇一聯(lián)景一聯(lián)情，一聯(lián)實一聯(lián)虛，情景兼敘，此為虛實相間格，杜詩常用章法。
九日曲江
綴席茱萸好，浮舟菡萏衰。
百年秋已半，九日意兼悲。
江水清源曲，荊門此路疑。
晚來高興盡，搖蕩菊花期。
這首詩是杜甫在長安時期所作，當時年約四十二歲，故云百年已半。
全詩仍在四句分截。詩題“九日曲江”， 上四句拈“九日”，所感在身老，故有秋悲之嘆；下四句扣“曲江”， 所傷在落魄，故有搖蕩之嗟。
首聯(lián)“綴席茱萸好，浮舟菡萏衰?！毕g有茱萸，有酒可知，故曰好；浮舟見荷花已衰，先揚后抑，是第一層起伏，并興起二聯(lián)；見荷花凋殘想到浮生百年，去日已多，比之一年，如秋已過半，故重陽佳節(jié)生傷老悲秋之嘆。
三聯(lián)“荊門此路疑”用孟嘉落帽臺的典故。東晉荊州刺史桓溫于九月初九重陽節(jié)在龍山東南端的此臺上設宴，邀部屬飲酒賞菊。今江上此游，仿佛荊門盛會，本當高興之時，四聯(lián)忽轉筆“晚來高興盡，搖蕩菊花期?！睂Υ饲丫埃猩硎栏〕?，如菊花搖落，又一層起伏也。
此詩全篇發(fā)老去悲秋之感，立意雖尋常，章法上跌宕起伏，古人評有吞吐之妙。詩意貴曲，需抑揚來說，方見婉轉含蓄、曲折生動?！ ?/p>
對雪
戰(zhàn)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瓢棄尊無綠，爐存火似紅。
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這首《對雪》賦起賦結，別具一格。中二聯(lián)詠雪，三四句“亂云急雪”對雪起興，寫對雪之景，五六句樽空火冷，寫對雪之況。此詩外虛中實，乃章法的變格。
細讀此詩，聞兵敗喪師而以老邁之身獨吟，本已悲苦不堪，又逢傍晚亂云急雪，更覺凄然，非酒不解。然而瓢棄杯空，爐中火盡。賊逼數州，消息斷絕，惟愁坐書空耳。
03
二聯(lián)分承首聯(lián)
院中晚晴懷西郭茅舍
幕府秋風日夜清，澹云疏雨過高城。
葉心朱實堪時落，階面青苔先自生。
復有樓臺銜暮景，不勞鐘鼓報新晴。
浣花溪里花饒笑，肯信吾兼吏隱名。
這首詩是嚴武再鎮(zhèn)蜀，杜甫重返成都，入嚴武幕府所作。當時詩人五十二歲。題目中“院中”指幕府，“西郭茅舍”指草堂。
全篇章法六句分截，上六句寫院中雨后晚晴秋景，后兩句寫情。
三句“朱實落”承一句秋風， 四句“青苔生”承二句“疏雨”，這是二聯(lián)分承的寫法，在杜詩中十分常見。
“堪時落”為不堪其熟而自落也，有的版本作“看時落”， “階面青苔先自生”， “先自生”有己未歸而苔已生之意， 有的版本作“老更生”。 我以為“看”不如“堪”；“老更生”不如“先自生”，因后者詠院中物，既悲老趨幕府，而所思在草堂之情更濃。
三聯(lián)扣“晚晴”， 詩人見樓臺暮景，則明日之晴可知，故無需鐘鼓相報。天晴則便于回歸草堂。故四聯(lián)寫“西郭茅舍”，言浣花溪里的花，恐怕也不相信我有棄官歸隱之意?！抖乓堋氛f尾聯(lián)含蓄近謔，我仿佛看到杜公無可奈何地苦笑。事實上杜甫在嚴武幕中只待了六個月，就辭職回草堂了。
下面這首《狂夫》也是二聯(lián)分承首聯(lián)的寫法。竹筱在堂，三句承一；荷蕖在潭，四句承二。
狂夫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筱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04
中二聯(lián)分承首聯(lián)
搗衣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
已近苦寒月，況經長別心。
寧辭搗衣倦，一寄塞垣深。
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
這首詩是代戍婦言情之作。李白詩趨風，王嗣奭說老杜詩宗雅頌，少比興而賦多。此詩全篇用賦，然賦中帶比，臣事君如婦事夫，杜甫為拾遺時，每欲進言，真誠迫切，但奈何“用盡閨中力”，而肅宗卻每當空外之音、漠然視之，杜甫之悲不減戍婦之悲也。
結構上看，首聯(lián)交代緣由和事件： “戍不返” 乃搗衣之緣，“拭清砧” 乃搗衣之事。二聯(lián)承接首句“戍不返”，三聯(lián)承接次句“拭清砧” 。七句承接三聯(lián)，仍應“拭清砧”；八句承接二聯(lián)，仍應“戍不返”。仇兆鰲評全詩“分之則各有條緒，合之則一氣貫通，此杜律所以獨至也”。
再看一首杜甫在夔州時期的七律《吹笛》，詩人當時大約五十五歲。
吹笛
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
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山幾處明。
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園楊柳今搖落，何得愁中曲盡生。
這首律寫聞笛而有感，仍是四句分截，上四寫景，下四寫情。三四句承句一“風月清”， 五六句頂句二“斷腸聲”，亦是中二聯(lián)分承首聯(lián)。
古笛曲中有《折楊柳》，向為思鄉(xiāng)之作。尾聯(lián)反其意而用《折楊柳》之典：故園楊柳今已凋落，既無楊柳可折，為何笛曲中尚有愁聲？ 而句中“搖落”亦應句一“秋風” ，“愁中”應句二“斷腸”。
《杜臆》評“此章乃詩律之最細者”， 何景明則說“此詩起結皆可作唐人絕唱”，我深以為然。
05
懷人詩的時空轉換
杜甫一生寫過很多首懷念舍弟的作品，這首詩是在夔州時期所作。
第五弟豐獨在江左，近三四載寂無消息，
覓使寄此二首（其一）
亂后嗟吾在，羈棲見汝難。
草黃騏驥病，沙晚鶺鴒寒。
楚設關城險，吳吞水府寬。
十年朝夕淚，衣袖不曾干。
章法上句六以上皆一句寫自己，一句寫五弟杜豐： “亂后嗟吾在”寫自己，“羈棲見汝難”寫五弟；“草黃騏驥病”感自己老病，“沙晚鶺鴒寒”傷兄弟飄零；“楚設關城險”寫己不能往，“吳吞水府寬”寫弟不可尋。
尾聯(lián)念及兄弟分離十載而相見無期，涕淚長流而致衣袖難干。
再看這首《江月》，乃對月懷人之作。
江月
江月光于水，高樓思殺人。
天邊長作客，老去一沾巾。
玉露團清影，銀河沒半輪。
誰家挑錦字，滅燭翠眉顰。
上四寫江邊樓上之人，乃離人自敘。五六句寫離人與思婦共見之景，用半輪江月將分隔千里之人聯(lián)系起來。尾聯(lián)推開一筆，離人想象月下思婦思念自己。
明末王嗣奭對這首詩的評價最為精彩，故引其文如下，不做一字改動：
江中月影也。江月發(fā)光于水，倒影入樓，樓上之人，真堪思殺。不言愁而言思者，愁從思起也。 所思者何？天邊作客，已不可堪，況客之久長，至于老去而不還，能無一霑巾乎？蓋恐客死于路也。又言月光至秋最為清切，玉露團于清影，銀河沒于半輪?！皥F”謂露珠之圓也，月明則露濃也。“沒”隱也，月止半輪，銀河已隱，不待其圓也。當此之際，唯離人與思婦最苦，故公又思及“挑錦”之婦，欲寄其夫，而對此明月，懶拈針線，因減燭而自顰翠眉，一腔心事，有不可告人者，與己之霑巾同也。
律詩章法雖可歸納為“起、承、轉、合”，但如杜公老手椽筆，則可不專泥此論，情景混融，錯綜惟意，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限于篇幅，本文僅僅從杜甫的律詩中選取幾首，總結古人在其章法上的分析心得，希望為讀者學習律詩有所參考和啟發(fā)?！ ?/p>
參考書目:
l 《杜詩詳注》 清 仇兆鰲注
l 《杜臆》 明 王嗣奭
關注王和尚，每天讀經典
不拜師 不收徒 不斷讀書
不崇古 不媚俗 不違初心
六不和尚
個人微信號 : tianxie1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