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未特別注明之外,詩均指近體詩(格律詩)
近體詩是詩歌不斷發(fā)展后在初唐形成并在唐代中期完善的一種詩歌體裁,因為它對于文字的平仄、押韻和對仗有著一整套嚴格的格律要求,因此通常又被稱為“格律詩”,“格”指格式、形格,“律”指音律、律法。
近體詩是詩歌發(fā)展的頂峰,它使我國詩歌語言文字精煉、音律和諧的特點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正是由于它的加持,唐詩成為了中華文化中一顆璀璨的明珠,也是中華文化向外輸出的大力推動源,影響深遠,時至今日仍受到人們的無比喜愛。
格律一般指平仄,即對詩句中某個位置文字的聲調(diào)要求。
如今經(jīng)常聽到一種觀點:近體詩的格律都是后人臆想出來的,為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強加上去的,唐人寫詩都是隨性而為,不講格律。
要知道近體詩就是唐人總結(jié)和發(fā)展出來的,后人也不過是拿來使用而已,而且在唐代一個時期的科舉考試中,詩詞也是很重要的一個部分,考試做詩多數(shù)都是標準五言排律,需要嚴格按照格律來進行,如果詩寫得不標準,可能考試都過不了。參考科舉考試是當時讀書人改變命運的重要途徑,人們作詩自然是特別注重格律的規(guī)范了,所以說唐人寫近體詩不講格律,這種邏輯實在是有點不通。
當然,這也只是指近體詩而言,實際上沒有格律限制的古體詩在唐代也很受歡迎,比如李白就更喜歡古體詩,因為出口即成,沒有過多的限制,符合他自然灑脫的個性,他在古體詩方面的成就也更高,比如《將進酒》、《蜀道難》、《夢游天姥吟留別》的。
但李白同樣也寫了很多近體詩,格律方面一點不差,比如下面這首《望天門山》: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以及《早發(fā)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在人們印象中最有可能不按格律做詩的李白做詩都如此規(guī)范,更不要說以格律精工聞名的杜甫了,比如大家非常熟悉的《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這是一首仄起首句不入韻的七絕,格律也是完全沒有問題:
五絕
《武侯廟》唐·杜甫
遺廟丹青落,空山草木長。
猶聞辭后主,不復臥南陽。
還有說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陸游,這兩句詩被很多不喜格律的奉為圭臬,認為寫詩就應該隨性而為,格律完全是枷鎖,但實際上陸游寫的詩是什么樣的,真是偶得的嗎?
《冬夜讀書示子聿八首·其三》唐·陸游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又比如這一首《劍門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所以,你還相信他作詩真的全是偶得嗎?偶得不假,但后期調(diào)整文字使其符合格律也很重要,這也才有賈島“兩句三年得,一呤雙淚流”的感慨,除了他想要表達更好的詩意外,想必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格律了,否則也不會使他如此傷神吧?
由此可見,近體詩的規(guī)則并不是后人臆想出來的,它是唐人寫詩普遍遵循的一個準則,而璀璨奪目、異彩紛呈的唐詩也表明了格律并不是詩的枷鎖,相反,正是格律規(guī)范了詩的創(chuàng)作,使詩有了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
但凡一件事有了一個標準,都將對其帶來極大的發(fā)展,比如統(tǒng)一文字、貨幣、度量衡等。格律使詩有了標準,也就由此推動了它的大發(fā)展,才開創(chuàng)出了詩歌的大唐盛世。
當然,唐人寫的詩也并不是每一首都合律,除了他們也會寫一些古體詩外,有一些只出律一、兩個字的,這種情況我寧愿相信是因為他們作詩相比如今來說更加不易,因為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發(fā)達、資料眾多,有什么網(wǎng)上一查就知道了,而他們卻需要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淬煉。
近體詩興盛于唐代,那么它是如何一步步演變形成的呢?
《詩經(jīng)》、《楚辭》、《漢樂府》、《古詩十九首》——中國早期詩歌形成,由四言向五言、七言發(fā)展
1、《詩經(jīng)》——四言詩
由于中國文字一字一音的特殊性,其音律和諧劃一,文字結(jié)構(gòu)整齊規(guī)范,在人們長期的勞作與生活中,漸漸出現(xiàn)了表達思想情感的詩歌語句,最終,我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出現(xiàn)。
《詩經(jīng)》收錄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共311篇詩歌,全面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皆以四言詩為主(句中偶見三言、五言),比如: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又如: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2、《楚辭》——雜言詩
也許正是《詩經(jīng)》奠定了成語的四字格式,使四字詞成了中國極富意義表達的一種詞體。
但是四言詩長于抒情,在敘事方面卻比較困難,因為漢語的動詞多為單音形式,四言詩兩兩成對的節(jié)拍難以與表達動態(tài)的單音詞進行組合,詩體的結(jié)構(gòu)面臨必然的革新。
在《詩經(jīng)》以后,以屈原為主要作者的《楚辭》登上了歷史舞臺,雜言詩開始發(fā)展成體,其中的《離騷》、《九歌》、《九章》、《天問》等都是影響深遠的作品。如:
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可以看出,五言、七言已初露端倪,詩歌的重要體式開始逐漸發(fā)展成熟。
3、《漢樂府》——雜言、五言并存
樂府是西漢漢武帝時期一個專門管理樂舞演唱和教習的機構(gòu),算是官方的音樂機構(gòu),它其中的一個職責是搜集詩歌后進行配樂,以備演奏的時候使用。樂府搜集和整理的詩歌被稱為“樂府詩”,詩歌集就被稱為《漢樂府》。
“樂府詩”是一種新的詩歌形式,采用敘事寫法,對人物的刻畫和事件的描寫細致而鮮明,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奠定了我國敘事式詩歌的基礎(chǔ),開創(chuàng)了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新風。
從語言上來看,則是由雜言漸漸向五言進行轉(zhuǎn)變,是五言詩體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如:
《長歌行》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jié)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江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4、《古詩十九首》——五言詩
《古詩十九首》也是一個詩歌集,是由南朝蕭統(tǒng)從傳世無名氏古詩中選錄了十九首編錄而成,它最大的特點就是全為五言詩,也標志著中國詩歌從四言詩向五言詩的更替,雖然只是增加了一個字,這個過程卻經(jīng)歷了上千年。
《古詩十九首》是對《漢樂府》的傳承與發(fā)展,多表達離愁別恨等情感方面的內(nèi)容,常用比興、象征等手法來進行烘托,有著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特色,我國詩歌語言精練的特征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如: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詩歌,“歌”表示奏樂而歌,而“詩”是其中的歌詞,這是詩歌長期存在的形式。
到了漢朝,開始出現(xiàn)沒有樂器伴唱的“徒歌”,也就相當于清唱,但還是沒有離開“唱”的形式。
一、漢字音韻學研究的開啟——開創(chuàng)人物:曹植
對于曹植,我們最熟悉的是他七步成詩,作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詩句。其實他對于中國詩歌文化的發(fā)展還有一項極為重要的貢獻,那就是從他開始了漢字音韻學的研究。
曹植為曹操的第三子,原是曹操心中理想的太子人選,卻因他文人氣過于深厚,事事率性而為,最終失去了曹操的信任,曹操立了曹丕為世子。
受此打擊,曹植陷入了苦悶的人生狀態(tài)里,心思也從建功立業(yè)轉(zhuǎn)向了文學方面。當時佛教開始流入中原,曹植便當起了一名翻譯,專注對佛教文獻的翻譯工作,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漢字的音韻規(guī)律,開啟了漢字音韻學的研究。同時他在游魚山(今山東省東阿縣)時,因聽聞空中突然起了一種梵響,頓有所悟,便模仿其音節(jié)創(chuàng)造了有異于西域“胡唄“的”梵唄“。
《雜詩七首·其四》三國·曹植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瀟湘沚。
時俗薄朱顏,誰為發(fā)皓齒?
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
二、永明體——近體詩的開端,代表人物:周顒、沈約
在曹植后,有更多的人投入到了漢字音韻學的研究當中,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南北朝時期的周顒、沈約。
周顒是最早發(fā)現(xiàn)漢字有“平上去入”四聲的人,而作為竟陵王蕭子良門下“竟陵八友”之一的沈約則從音樂的音調(diào)“宮商角徵羽“受到啟發(fā),將四聲應用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通過漢字聲調(diào)的組合變化,使聲調(diào)依序排列,達到抑揚頓挫、優(yōu)美和諧的音樂效果,最終歸納總結(jié)出遵照“四聲”、避忌“八病”的“四聲八病”之詩歌之法。
“永明體”的基本原則是一句中四聲應交錯出現(xiàn),一聯(lián)中上下句的聲調(diào)應輕重相調(diào),注重駢偶對仗。因那時的創(chuàng)作和研究主要是在永明年間,因此他們的作品被稱為“永明體”。詩也真正剝離了歌的約束,獨立成了一種文學體裁,它也成了“近體詩”的開端,“近體詩“平仄、粘、對”等規(guī)則,即是由以上原則演變而成的。
《夜夜曲》南北朝·沈約
河漢縱且橫, 北斗橫復直。
星漢空如此, 寧知心有憶?
孤燈曖不明, 寒機曉猶織。
零淚向誰道, 雞鳴徒嘆息。
三、承上啟下——庾信
巧合的是在沈約去世那一年,另一個對近體詩發(fā)展有著重要貢獻的人物庾(yǔ)信出生了。庾信是宮體文學的代表人物,當時與除陵一起任東宮學士,他們兩人的作品被稱為“徐庾體”。
瘐信深受永明體詩歌和理論的影響,精研文字句式,詩歌音律精巧、工于對仗,是上承六朝、下啟隋唐的關(guān)鍵先生,被評為“用集六朝之大成,而導四杰之先路?!?/strong>
《重別周尚書》南北朝·庾信
陽關(guān)萬里道,不見一人歸。
惟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
這一首詩,除了首句三仄尾、尾句“南”字不符格律外,其它都完全符合近體詩五言絕句的格律,近體詩的雛形已然成形。
《擬詠懷二十七首·其二十六》南北朝·庾信
蕭條亭障遠,凄慘風塵多。
關(guān)門臨白狄,城影入黃河。
秋風別蘇武,寒水送荊軻。
誰言氣蓋世,晨起帳中歌。
這一首五律有多個字出律,但其頷聯(lián)、頸聯(lián)對仗工整,成為了其后近體詩中律詩的規(guī)范之一。
四、近體詩定型——初唐諸子、初唐四杰
公元618年,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朝代大唐建立,詩也在這一時期發(fā)展到了頂峰。一批推動近體詩發(fā)展并定型的文學家相續(xù)登場,除了杜審言(杜甫祖父)、宋之問、陳子昂、沈佺期、崔融……等,還包括對庾信評語里“用集六朝之大成,而導四杰之先路”的初唐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
這些先賢們通過自己的實踐,使近體詩最終定型下來,形成了統(tǒng)一的標準與規(guī)范,成為了相當長一個時間內(nèi)大家共同遵守的作詩準則、千古定律,也使唐詩煥發(fā)出了無限的光彩,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耀目的明珠之一。
《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唐·杜審言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
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
《渡漢江》唐·宋之問
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歷春。
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唐·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近體詩最基本的格律包括:字數(shù)、句數(shù)、平仄、押韻、對仗幾個方面。
1、字數(shù)
近體詩按照每句的字數(shù)分為五言、七言。
2、句數(shù)
近體詩按照每首詩的句數(shù)分為:
3、平仄(包括粘、對)
總結(jié)出來即“句內(nèi)相間、聯(lián)內(nèi)相對、聯(lián)間相粘”,同時均要避免“三平尾、三仄尾、孤平”等禁忌??砂凑铡耙蝗宀徽?、二四六分明”的原則放寬對個別字的平仄要求,滿足創(chuàng)作需要。
4、押韻
5、對仗
對于律詩,頷聯(lián)、頸聯(lián)(第二、三聯(lián))需要對仗,即形成對聯(lián)的形式。
【尾聲】從詩歌的形成,到近體詩的產(chǎn)生,經(jīng)歷了三千余年的歷史,從沈約等人開端到初唐定型,也有200余年春秋,正是在不斷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演變中,在眾多先賢不懈的努力之下,才能使我們欣賞到如此絕妙的文字,感嘆中華文化之美。
如今,詩歌又發(fā)展出了更多的形式,而近體詩也終將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成為永不磨滅的豐碑。
關(guān)于它的格律之爭,我想我們要做的不應該是以批判或懷疑的眼光去進行,而應該是學習、包容和繼承,畢竟詩歌千萬,并不只有格律一家,但格律卻僅此一家,希望它能在我們的手中薪火相傳,不說能夠煥發(fā)出更加奪目的光芒,至少使其能有生存的空間,唯此,才是中華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