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綸的靠山主要是二李?！凹咨暌讟小焙?，清廷派吳大澂會辦北洋事宜，陳寶琛會辦南洋事宜，張佩綸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均準(zhǔn)專折奏事。這次外派，是“清流”由盛轉(zhuǎn)衰的關(guān)鍵。
“張藏信札”中，還有他與軍機大臣李鴻藻486封通信。張志潛說：“李文正公與先公之交，海內(nèi)所知也，志潛求先翰于其嗣符曾侍郎，不可得。既鐫板矣，辛酉（1921）春閑，其家忽以名賢手札售諸市肆，其間先公之書為多，弢師（按：指陳寶琛）得其半，舉以歸志潛。”（張志潛：《澗于集·書牘后序》，第1頁）
光緒十年五月張佩綸出京任職前，住北半截胡同，與李鴻藻丞相胡同寓所僅一墻之隔，因彼此關(guān)系熟絡(luò)，往來方便，故大量信件都是約時間見面。朝中政事往往并不直接記載。但有時會涉及對一些人和事的看法，依然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比如光緒八年底，“清流”重要健將、禮部侍郎寶廷典試福建，回途中買江山船女為妾，事情敗露，上奏自請從重懲罰。十二月二十九日，攜帶寶廷奏折的折弁（信使）到達(dá)北京，準(zhǔn)備翌日轉(zhuǎn)遞奏折。按照李鴻藻關(guān)照，佩綸派一舊仆裝成寶宅傭人，到西河沿客店勸說折弁遲幾天再遞。但折弁同時還攜帶漕運總督的奏折，不肯分日遞送。佩綸當(dāng)即寫信給鴻藻，告知情況，表示“友朋之誼能盡者止此，公請恙未愈，不必因此記念。”并說“似不必因此強起入直也。如能挽，令一仆候公入直時送信。愿公多息一日。如不能挽回，亦不再送信矣。”李鴻藻旋即回函：
手教誦悉。賤恙稍瘥，明日必須入直。緣有賞件應(yīng)謝恩也。一切唯有相機行事，仆并不識其人，總以顧全大局為要耳。兩知。
張佩綸連夜又寫信給李鴻藻：“此事唯有委之氣數(shù)，不獨言路削色，亦且朝列蒙羞?！彼ㄗh李鴻藻明日在處置寶廷奏折代擬上諭時，“于明發(fā)中稍光潤些亦好。言之憤憤恨恨，此皆鄙人不能匡救之過也”。
次日，張佩綸退朝后往李府拜訪，未遇李鴻藻。再明日，光緒九年正月初一，亦是李鴻藻生日，他參加朝廷的拜年活動后，不顧家中祝壽的賀客，徑直前往張府，也未遇。遂又致函：“今日退直頗早，趨詣未獲晤教為悵。申、酉閑如得暇，望便衣過我一談。略備蔬酌，不邀他客也。”
寶廷買妾事件，對一直以清廉自詡的“清流”的聲譽影響巨大，從這些密函看，張佩綸、李鴻藻均十分緊張，連正月初一都在籌劃應(yīng)對。
張佩綸被流戍后，與李鴻藻分居兩地，再后來，張佩綸寓居津、寧，他們信中談?wù)撜?，臧丕人物，反倒多了起來，史料價值也就更高。其中比較著名的，是對張謇和李鴻章、李經(jīng)方、盛宣懷、袁世凱等人的評論。
光緒二十年殿試，張謇高中狀元，張佩綸曾向李鴻藻作如下評價：
狀元張謇乃吳提督長慶幕客，與朱銘槃、范當(dāng)世稱通州三怪。朱中乙科，已故。范未售，近在合肥處課讀。三怪伎倆不同，其為怪一也。吳小軒卒于軍中，張及其弟詧乾沒餉銀七千余兩，經(jīng)其部將黃仕林察出，理諭不聽。黃本粗直人，怒而鎖之屋中，欲加刑訊，經(jīng)袁子久輩調(diào)處，始吐實繳出若干、彌補若干完結(jié)，一時有黃祖殺正平之嘲。后中南元，吳縣、虞山均亟稱其才華，氣焰復(fù)振。在籍處一小講席，干預(yù)公事，武斷鄉(xiāng)曲，每將吳縣、虞山所致書懸諸廳事以傲人，聞亦嘗就虞山之館，則鄙人久出都不知其詳矣。要其品則與浙之徐琪一類也。此次中式，聞出公手，批“充暢、飽滿、詩妥”六字。渠告人云，公見之抱歉，稱為“季直先生”。此合肥所聞。鄙人云：“公斷不學(xué)此時派，非老輩從未稱以先生，豈其老而學(xué)虞山調(diào)乎？”不值一噱。鄙人局外，何暇品題時流，取三五少年之怒，特此輩鬼蜮，不可不知，祈公知而疎遠(yuǎn)之也。
迨至光緒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中國已在甲午戰(zhàn)爭中失敗，臺灣亦已被割棄。張佩綸又有一函致李鴻藻，回顧中日朝交涉的失敗：
合肥素仁厚，止以喜用小人之有才者，晚年為貪詐所使，七顛八倒，一誤再誤，晚節(jié)若此，愛莫能助，夫復(fù)何言。惟綜其生平而論，以功覆過，略跡原心，七十老翁何所求乎？議約竣，此約如何能議得愜人意耶。能容其退歸以全恩禮，在朝廷亦是厚德。公篤故交，求曲保全之，此非蕢私于親昵也?！洞呵铩分?，罪有所歸，寬子苛父，亦非平允。況安吳剿捻之績，亦何可一筆抹煞？能使此老無不測之禍，是在仁人一言。蕢知猜忌猶深，此老亦非見機者，恃公心手必不過辣也。此非所宜言，恃愛姑放言之，蓋以公夙性篤厚之故。若和戰(zhàn)之跡，則亦無從回護(hù)，雖身存而名已喪，無如之何。倭圖朝鮮，在都于吳軍力持不撤之說，屢見封章，此已舊話。甲申花房之役，乙酉春間定約已成兩屬，蕢遣戍過津，力爭之，清卿不可，此亦舊話。寓津七年，日慮此作杞憂。合肥托大，釀成此禍，諸將已伏其辜，而禍端萌自袁世凱，熾于盛宣懷，結(jié)于李經(jīng)方。儀老稍有明機，為此三人蠱惑，更成糊涂。小李賣父誤國，天地不容，自己終身廢棄，盛亦累經(jīng)彈劾，雖有大力庇之，終為財色冥殛。獨袁以罪魁禍?zhǔn)祝撘詾槠娌?，直不可解?；ǚ恐?，攘陳[吳]長慶功，此不足論。雖曰欲尊中朝，而一味鋪張苛刻，視朝鮮如奴，并視日本如蟻，怨毒已深，冥然罔覺。土匪之起，即倭所使。電稟日數(shù)十至，請兵往剿。彼豈不知親家翁之約者，無乃太疏？吳清卿折輩行與袁作兒女親家。求翼長不遂，與葉爭分不相見，指牙山使之屯剳，致入絕地。既回津門，所與合肥論者，皆無甚高論嘉謨，而與盛騰書都下，各表所見，均系事后諸葛，實則全無影響。其時倭氛日棘，蕢自七月初九臥病至八月初，月余未見合肥，不能復(fù)爭。所密謀者，三君之外，一張士珩而已，焉有不用其一策，而日日仍參預(yù)謀議者乎？都下諸公主持清議，皆呆人也。袁乃子久從侄，于蕢執(zhí)禮甚恭，且推子久舊交，亦何取雌黃后進(jìn)？第此公與之深談數(shù)次，大言不慚，全無實際；而究其所為，驕奢淫逸，浮躁險很，無一不備。公以通家子弟畜之則可，以天下奇才目之則萬萬不可。所以不能已于言者，既已誤合肥矣，更恐誤國，更恐誤公。與之實有恩而無怨也。斯人不用，吾言不效，此信作夢囈觀，則大幸耳。聞徐建寅、馬復(fù)恒都入大儒夾袋，亦何怪乎袁之攘臂而前哉！證候漸深，參芪不可得，大黃、芒硝不可輕用，況于鳥喙？
以上兩函，前者表達(dá)了對張謇名士作派不滿及在吳長慶軍中表現(xiàn)之不屑，后者表達(dá)了對甲午戰(zhàn)爭中李鴻章決策失誤及圍繞在李鴻章身邊出謀劃策人物無能誤國之憤懣，都是學(xué)術(shù)研究的重要史料。民國年間，陳寶琛在琉璃廠購得這兩封信件，轉(zhuǎn)送張志潛。1927年秋，志潛又將信函呈交寓居天津的遜帝溥儀閱看。溥儀對前函題寫“識微鑒遠(yuǎn)”，對后函題寫“辨奸特識”，并加蓋“宣統(tǒng)宸翰”的朱文印鑒。張志潛將二信收入《澗于集·書牘》，又將原信及溥儀批注以《澗于中丞遺墨》之名影印出版，以前清遺老姿態(tài)，揭示“先人拳拳為國之苦心”。2013年，上海圖書館在《一紙飛鴻——上海圖書館館藏尺牘文獻(xiàn)精品展》中，展出了第一函原件，引起學(xué)者關(guān)注。結(jié)合兩函，細(xì)細(xì)玩味張佩綸品評的歷史人物和溥儀的題注，是很有意思的。
張佩綸的靠山主要是二李。政治上，他為他們出謀劃策，自己碰到疑難，也與他們商量?！凹咨暌讟小焙?，清廷派吳大澂會辦北洋事宜。陳寶琛會辦南洋事宜。張佩綸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均準(zhǔn)專折奏事。這次外派，是“清流”由盛轉(zhuǎn)衰的關(guān)鍵。獲知消息后，佩綸自感不妙，立即給李鴻藻寫信：“本日奉閣抄，鄙人忽作閩嶠之游，不知何故？然正可藉作脫身矣?！?“承示敬悉，此事出人意表，然為閣下計，亦甚妙。否則實難脫身也?！蓖瑫r，佩綸又致函鴻章，希望他幫忙籌劃，將他與吳大澂對調(diào)：
如吾師能為道地，改清卿南行，而鄙人在北洋，較為合宜。蓋閩省無知兵大員，清卿前往，可坐得開府，而鄙人近依左右，乞退較易。如以清有見成兵與器為辭而留鄙人京東，可辦團(tuán)練，必可動聽。得請以后，以曹駐灤樂而吳小軒住煙臺。公已主和，北門之管不過虛張戰(zhàn)勢，今真戰(zhàn)則清亦不必定勝也。唯會辦北洋，門面較闊，而閩海則南洋之一隅，或恐清卿不屑而我公不愿。然鄙人特藉此為退閑地，并非爭也?？煞?，乞決之。鈞斷不必與清卿露鄙意，如公不能行，亦不相強，要之，決不南行。午節(jié)后當(dāng)過津縱談十日，即在津引疾投劾矣。如不我信，有如皎日。一切面談。
無疑，張佩綸對于會辦福建海疆背后的兇險看得十分清楚。但李鴻章沒有為他運作，反建議他找李鴻藻商量?！扒迩浞钪己笊袩o來信，自不可向彼露此議。倘商由貴宗人南北更調(diào)，奉勸不必多練陸隊，專為督操水師，夏秋后鐵艦必來，吾亦可卸肩矣。”似乎佩綸若能換來北洋，就將北洋海軍交他訓(xùn)練。事實上，鴻藻已失去運作力量，而鴻章不出手，佩綸只能走上危險之程。張佩綸出京赴閩，打算先將船政、臺灣及各處防務(wù)查明覆奏，然后“靜聽朝命。召回，中途乞??；不召，設(shè)辭乞病”，離開復(fù)雜險惡的官場。但到了福建，張佩綸看到防務(wù)空虛，何璟、張兆棟和穆圖善全無布置，忍不住沖上一線。而朝廷乃至李鴻章，對于他要求增添軍艦和先發(fā)制人的要求不予回應(yīng)。待到馬江之?dāng)。櫿掠謱ε寰]說“公會辦實系貶謫，只合浮湛，乃如此勇于任事，又任必不可任之事，為中外眾射之的，能毋深痛惜耶”之類空話。相比兩年前張佩綸為李鴻章“奪情”復(fù)出出力，李的暗中幫襯顯得不夠有誠意。這是他在私交上有愧佩綸之處，也是佩綸流戍后，鴻章為其支付公私費用，賜環(huán)后甚至將女兒嫁給他的原因吧。張李之間，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恩怨，而歷史變化的細(xì)微之處，往往就在這些地方。
原標(biāo)題：張佩綸、李鴻藻以及'清流'的轉(zhuǎn)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