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途,匠人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我們看到這里可以想像成,這是當(dāng)時談話記實的劇本。莊子跟惠子素來是好朋友,也是死對頭, 碰到就抬杠?;葑优軄砜辞f子,說他有個大瓠瓜,莊子就說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個大傻瓜?;?子挨了駡,沒有生氣,接下來他反而把莊子給罵了?;葑诱f,我還不止只有那個大瓠瓜,我家里還有棵大樹,叫“樗樹”。樗樹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樹還容易種,但根部非常的臃腫,外面有很多瘤。“不中繩墨,”“繩墨”是古代,甚至幾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現(xiàn)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用墨斗把一條墨綫拉起來,兩邊繃直扯好,用手一彈,木上就留下了一條筆直的黑線,鋸子沿著這條黑綫就可以鋸下去了。但是“繩墨”對于那個大樹根卻沒什么辦法,樹根中間到處鼓起包,無法使彈出筆直的黑綫。這種樗樹的枝條歪歪曲曲,不合乎規(guī)矩標(biāo)準(zhǔn);長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板看都不看。而且這種樗樹,還有一股臭味,不好聞,因此沒人看得上。
惠子罵人也是不帶臟話的,他剛才挨了莊子的駡,這里又回轉(zhuǎn)駡過來。他說老兄你的話“大而無 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樹一樣,既無用又討厭,還發(fā)臭,誰看到你都要頭一歪走掉的。
莊子曰:子獨不見貍 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
你看他們兩人罵架多有藝術(shù),決不駡“格老子”,“你混帳”之類,兩人光在說故事,但不知不覺就把對方給駡了。莊子說:這有什麼稀奇啊!你有沒有看到遇“貍 ”?、貍是貍, 是 ,兩種不同的?!「偛畈欢啵覀兤胀ㄔ谀戏娇吹降亩喟胧恰?,不是真正的狐貍,假狐貍謂之 ,也叫野干。所以研究《莊子》,植物,動物都要用到,很麻煩。莊子為什么說貍 ,而不提出狼狗呢?莊子這里駡人是轉(zhuǎn)彎的,因為貍和 ,這兩樣?xùn)|西是有名的狡猾,心性多猜疑。中國文學(xué)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頭腦的人形容為“狐疑不定”。
貍獨走路矮著身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過來,不讓人發(fā)現(xiàn)。它以為自己聰明,別人不知道,結(jié)果高明的獵人都曉得它這個毛病,就在它易常進(jìn)出的路綫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貍 就是這樣,喜歡玩小聰明。有時候它也覺得自己很偉大,在樹上屋頂上跳過來跳過去,“東西跳梁,不辟高下,”它覺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膽子很大,也不害怕。但是人聰明啊,把機關(guān)已經(jīng)埋在那里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進(jìn)去了,“中於機辟,死於罔罟。”那些抓它的機械、羅網(wǎng)都布置好了,它怎麼能逃得掉?你看莊子并沒有當(dāng)面罵惠子,這個家伙小聰明,鬼聰明,就像貍 一樣,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沒有這樣駡。如果是我們駡架會很笨蛋,一定駡得很難聽,最後說不定還要打起來。他們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談,舒服得很。
今夫 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說惠子:你呀,簡直是小家把式,你以為你邏輯講得好,知識就是那麼高,你看那個“ 牛”偉大得不得了,有什麼用?連老鼠也抓不住。中國的大牛有好幾種, 牛出在中國的西邊,陜西過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帶,那里的大牛叫 牛,也叫牦牛。莊子開始先駡惠子像狐貍一樣狡猾,自以為聰明能干,被人家抓住了,現(xiàn)在駡你以為你偉大?像那條大笨牛,連老鼠也抓不住。
莊子說:惠子你家里不是有棵大樹嗎?有了大樹,又有大瓜,有什麼不好?你真是個大傻瓜。你 把大樹栽在一個地方,哪個地方我告訴你:“無何有之鄉(xiāng)”,什麼都沒有,了不可得,“本來無一物”的那個地方。“廣莫之野”,無邊無量,萬物都看不見的地方。你把大樹栽在那里,一天到晚在那里優(yōu)哉游哉,逍遙自在。那棵樹,晴天當(dāng)斗笠,可以擋太陽,下雨可以當(dāng)雨傘,什麼都管不到你。你睡在下面,誰也不來砍它,萬物都不來擾害你。因為看到?jīng)]有用嘛,螞蟻都怕臭,不來做窩的,什麼都不理你。然后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遙。《逍遙游》,點出了最後的結(jié)論,“無何有之鄉(xiāng)”。
所以,大鵬鳥飛了半天,不是真逍遙,莊子說的真逍遙是“神化”。“神化”到哪里去了?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極樂世界。極樂在哪里啊?在那個看不見,摸不著,什麼都沒有,但是那里又的確有個東西的地方。你到了那個“了不可得”的境界里頭,就可以得逍遙。我們借用佛學(xué)的觀點就可以作一個結(jié)論:要得世法、出世間法的大機大用,必須先要具備“真知灼見”,所以禪宗要具見。大機大用取決于佛法所謂的“見智”,“真知灼見”所見的那個智慧。所以“見智”之所見,非心識之所識,不是一般心意識能了解的,是“無何有之鄉(xiāng)”。莊子講的“神化”,要達(dá)到神的變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遙自在。其實,就是佛家講的解脫。
如果真的到達(dá)了“無何有之鄉(xiāng)”,了無一物可得的時候,這是真正的逍遙。跟後來禪宗講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同一個道理。這是講歸到真正的解脫,必須要了解本體,佛學(xué)的名詞叫法身,必須要達(dá)到法身的境界。所謂的身,也無所謂一個身,而是假定一個名稱,代名詞?!?
講了解脫,還沒有講解脫起用。到了《齊物論》才講氣化,解脫起用。實際上,《莊子》內(nèi)七篇是有連帶關(guān)系的,等于我們講《論語別裁》,里面二十篇也是連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