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隱含講述人 解讀各異
--歷史解讀派代表作家郭燦金訪談錄
近日，本報記者采訪了河南大學(xué)教師、歷史解讀派代表作家、雜文家郭燦金先生，請他給我們講
記者：歷史上，圍繞趙氏孤兒事件的真?zhèn)?，自漢代王充始，到唐代李翰的《蒙求記》、劉知己的《史通》，宋代的《容齋隨筆》、《困學(xué)紀(jì)聞》、《梁氏史記志疑》，一直到當(dāng)今的各家學(xué)者，從未停止過探究與爭鳴，為何這段歷史如此撲朔迷離？
郭燦金：當(dāng)下，“趙氏孤兒”的確是個比較熱的話題，大家都饒有興味地探討趙氏孤兒事件本身的真?zhèn)巍１砻嫔峡?，這個話題的產(chǎn)生和陳凱歌版的《趙氏孤兒》電影上映有直接關(guān)系，其實并不盡然。近幾年來，“趙氏孤兒”一直是一個比較熱的話題，只是原來的“趙氏孤兒熱”多局限在戲劇圈或者文化圈里，現(xiàn)在演變成了一個大眾話題。爭論本身，一是說明了這段歷史有文化含量，二是說明了這段歷史自有其糾纏不清之處。
我們暫且不說“趙氏孤兒”故事的文化含量，我們先來分析一下為什么這段歷史如此糾結(jié)。
除了顯在的原因--這段歷史年代久遠(yuǎn)之外，還有潛在的原因，那就是“趙氏孤兒”故事的源頭包含了四個隱含的講述人。四個講述人又分為兩組，一組是源頭組，他們分別是晉國的史官、趙國的史官。為什么這么說，因為“趙氏孤兒”的故事發(fā)生在晉國，所以晉國的史官會有所記載；而“趙氏孤兒”又是后來趙國的先祖，“趙氏孤兒”故事的走向影響著趙國，所以趙國的史官也一定會追述。一個故事各自講述，立場的不同決定了晉國和趙國史官不同的視角，也從源頭上注定了趙氏孤兒的故事是一筆糊涂賬。但我們不要忘了，還有另外一組講述人，這組講述人的身份其實是轉(zhuǎn)述者，他們是《左傳》的作者，《史記》的作者?！蹲髠鳌返淖髡呱钤诖呵飼r期，春秋時期，趙國還沒建立，所以，《左傳》的作者只能接觸到晉國的史料，因而，他的鏡頭只能聚焦于晉國。而《史記》的作者生活在漢武帝時期，他不僅能見到晉國的史料，也能見到趙國的史料，他的視角應(yīng)該更為寬廣。所有這些決定了他們二者轉(zhuǎn)述之時，也會有很大的差別。一個故事，牽連進(jìn)來兩個國家，由四張嘴來講，想不糾結(jié)，難??！
記者：您覺得《左傳》和《史記》哪種更符合歷史史實？
郭燦金：對于這個問題，我想，我們應(yīng)該抱持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應(yīng)該具備一種多元的視角。不能人為地將《左傳》和《史記》對立起來，覺得要么《左傳》接近歷史事實，要么《史記》接近歷史事實，為什么二者不能同時接近歷史事實呢？歷史是個多面體，《左傳》和《史記》只能記錄其中的一個面，有時二者的角度是重合的，有時二者的角度是不同的。二者的角度重合之時，他們的記錄或者敘事就大同小異；二者的角度不同之時，他們的記錄或者敘事就會各說各話。我們不能因為二者視角相同之時所記述的事實是準(zhǔn)確的，他們視角不同之時就一定是錯誤的。我們應(yīng)該將《左傳》和《史記》相互參照，將他們提供的事實看作是互為補(bǔ)充的材料，由此來得出我們自己的結(jié)論。很多時候，恰恰是他們的不同，才有可能為后人提供了更為豐富的信息，我們依據(jù)這些更為豐富的信息，才有可能還原出一個更接近歷史真實的場景。
記者：在《左傳》中，莊姬根本不是這起事件的受害者，而是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趙氏滅族最直接的罪魁禍?zhǔn)?。這是怎么回事？
郭燦金：這就說來話長了。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從趙氏孤兒說起。趙氏孤兒的母親是莊姬，父親是趙朔。依據(jù)《左傳》中，趙朔是晉國的將軍，曾參加了公元前597年的晉楚大戰(zhàn)，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去世了。在他死后，他的妻子也就是莊姬和趙嬰齊有了私情。趙嬰齊是趙朔的叔父，因此，莊姬和趙嬰齊的感情就有些亂倫的感覺了。趙氏在晉國屬于上流社會，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家感到很沒有面子，趙朔的另兩個叔叔趙括和趙同看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的兄弟、奸夫趙嬰齊趕到齊國去了。
眼見自己的情人趙嬰齊被家族里面的多事者趕走，莊姬不干了，她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一心要出這口惡氣?？墒钦l能為她打抱不平呢？她想到了對趙氏有積怨的欒氏、郤氏，欒氏、郤氏都是晉國的貴族，他們當(dāng)然也愿意利用這個機(jī)會。于是，莊姬和欒氏、郤氏等人就在晉景公面前誣陷趙氏謀反。晉景公信以為真，誅滅了趙氏，只留下了莊姬和她的兒子趙武。趙武本來就死了父親，現(xiàn)在全族都被殺掉，因而成了真正的趙氏孤兒。因此，可以說這是一場因為奸情引發(fā)的血案。從這個意義上說，趙武的母親的確是始作俑者。
當(dāng)然，我們不要忘了，這是《左傳》上的觀點。
記者：為什么《史記》對莊姬的通奸和誣陷行為只字未提，反而把她的罪責(zé)全都安在屠岸賈的頭上呢？歷史上真有屠岸賈這人嗎？
郭燦金：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這樣一個基本的歷史事實：在經(jīng)歷了家族被滅的災(zāi)難之后，趙氏孤兒也就是趙武后來曾任晉國的卿，實現(xiàn)了趙氏在晉國的復(fù)興，趙氏和知氏、魏氏、韓氏等一起成為了晉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膭萘?。到趙武的曾孫趙襄子時，趙、魏、韓三家分晉，趙國建立。因此，趙武可以稱得上是趙國最直接的祖先。
古人有修史的傳統(tǒng)，趙氏當(dāng)然也要修自己的歷史。建立了國家的趙氏，對于自己的歷史顯然擁有了絕對的話語權(quán)，因此，在他們所修的史書上會對一些歷史進(jìn)行揭秘，會貢獻(xiàn)自己所掌握的獨(dú)家資料，當(dāng)然，在這一過程中，他們也會提供對于歷史的另外一番解釋。
《左傳》成書較早，一般認(rèn)為，《左傳》的作者左丘明是春秋時期的魯國人。他既生活在春秋時期，那他對于“三家分晉”之后的事情就不可能有過多的了解，“三家分晉”是重要的歷史事件，被認(rèn)為是春秋和戰(zhàn)國的分界線。也因此，《左傳》的作者不可能見到由趙國所修的歷史，他對于“趙氏孤兒”那一時期歷史，只能通過晉國的歷史記載來了解，而掌握晉國這一段歷史話語權(quán)的，不可能是趙氏家族，因而，趙氏家族的負(fù)面形象難免被強(qiáng)化。因此，我們在《左傳》中看到了相對負(fù)面的趙氏家族形象--亂倫、驕橫、咎由自取……而司馬遷生活在漢武帝時期，作為太史令，他有條件接觸到更多、更詳盡的歷史資料，當(dāng)然，也會看到趙氏后人對于歷史完全不同的解釋。因此，他有力量據(jù)此做出自己的判斷，決定自己的取舍，并在此基礎(chǔ)上，得出和《左傳》不同的結(jié)論。
記者：實際上韓厥是趙氏復(fù)興最為關(guān)鍵的人物？
郭燦金：和歷史記載相比，在陳凱歌的《趙氏孤兒》里，對韓厥做了“大手術(shù)”。最大的一個手術(shù)就是對韓厥“降級使用”。目前，對于屠岸賈這么一個人物，是否存在還有爭議，即使歷史上存在屠岸賈這么一個人物，他的官職也不可能超過韓厥，更不可能是韓厥的上司。因為，韓厥是晉國的卿，用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鱽碚f，那就是韓厥直屬中央領(lǐng)導(dǎo)，政治地位極高。所以，他不可能受屠岸賈的節(jié)制，更不可能出現(xiàn)陳凱歌版《趙氏孤兒》中的場景--韓厥被屠岸賈毀容。
韓氏是晉國政壇的常青藤，韓厥的政治生涯也一直一帆風(fēng)順，他的后人建立了韓國。
不僅如此，韓厥在趙氏復(fù)興的過程中，也發(fā)揮過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晉景公晚年多病，讓人占卜的結(jié)果是趙氏的陰魂不散。韓厥借機(jī)勸諫晉景公為趙氏平反昭雪，趙氏孤兒因此得到了晉景公的重用，趙氏再次確立了在晉國的地位。
記者：不同的時代對趙氏孤兒有著不同的解讀，您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郭燦金：你說的這個問題，其實就是趙氏孤兒的接受史。有的時代接受的是其中的“義”，有的時代接受的是其中的“俠”，有的時代接受的是其中的“忠”，有的時代接受的是其中的“命”……
春秋時代，是個大時代，人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與我們今天應(yīng)該有極大的差異。在那個時代正常的行為，今天就會被視為難以接受。這也是陳凱歌版的《趙氏孤兒》為什么會對故事做出這么大的調(diào)整的原因。
趙氏孤兒其實更多的是一個文學(xué)形象，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解讀，這是一個正常的現(xiàn)象。不要說充滿傳奇色彩的趙氏孤兒，就是孔子的形象不是也隨著時代在變嗎？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人心目中的孔子形象。
也許我們這個時代對于趙氏孤兒的解讀和接受會被后人取笑和超越，但這是歷史的宿命，我們自己沒有辦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