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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qū)O敏:高黎貢山二三事



《華夏地理》的前身是創(chuàng)刊于1996年的《山茶人文地理》,這是中國最早,也是最具人文精神的人文地理雜志,孫敏便是這本刊物的早期創(chuàng)始人之一。一個月前,我們一起在云南的三江并流地區(qū)漂流,行程十分緊湊,在水路與陸路之間頻繁切換,我原擔(dān)心她體力跟不上,后來發(fā)現(xiàn),她甚至比我還興奮和好奇。就是憑著這份興奮和好奇,她對云南地區(qū)的人文地理做了超過20年的田野調(diào)查,也做了相當細致的研究。漂流之余,一路上聽她聊了很多早年在云南考察的經(jīng)歷,斗轉(zhuǎn)星移,這些故事發(fā)生的場景早已一去不復(fù)返,我們先撿了獨龍江和怒江流域的故事回首觀望。

孫敏在滇西北一帶幾十年,這次只選擇了圖中怒江、獨龍江這一小部分講述。


行李&孫敏


1.


行李:去年底貢山縣宣布獨龍江景區(qū)對外封閉兩年,不知道兩年后會變成什么樣,孫老師第一次去獨龍江是什么時候?

孫敏:1994年,那時獨龍江真的像是在世界之外,每年要靠馬幫走國防驛道進出馱托運物資,后來獨龍江公路通車后,驛道就荒廢了。


行李:橫向?qū)Ρ绕渌胤?,即便今天進入獨龍江也很困難,怒江州已經(jīng)在云南省最西北角,獨龍江又在怒江州的最西北角,而且那里地處云南貢山、西藏察隅和緬甸克欽邦的交界處,從哪一個方向進去都不容易。

孫敏:對于從前的獨龍江,普通人(沒進過山的人)第一反應(yīng)就是封閉、險惡。但在當年,絕大多數(shù)進過山的人都不會渲染她的險惡,都會不由自主地懷念。那美麗是雄性的、壯麗和崇高的,你甚至能在談話其中鑒別誰是真正進過山的人。

我們當年是從貢山縣徒步進去的,出來的時候雇了一匹馬,但下山時就不能騎,太險,不會騎馬的人會翻下去。驛道騎馬比較可怕,但徒步一點兒不嚇人。這條路美極了,尤其是高黎貢山東坡,那是一種讓人畢生難忘的震撼。當時進出都要三天,現(xiàn)在有了公路,從貢山縣過去,兩小時就到了。


行李:當年去之前了解嗎?

孫敏:不了解,在我的那個年代,沒幾個人了解獨龍江,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獨龍江像個遺世獨立的神話,包括生活在怒江的人,哪怕只是一山之隔。那時唯一能了解的渠道,是此前十多年,西南民族研究學(xué)會在四川、云南、貴州、廣西境內(nèi)發(fā)起的對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6條河流的考察,稱為“六江流域考察”,那次考察有一些油印本的報告。報告有獨龍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屬專業(yè)性質(zhì)的,但對于第一次進山的人的日常指導(dǎo)就沒什么參照作用了。

我倒是在云南民大的民族研究所見了一位當年參與六江流域考察的老師,他叫楊毓驤。考察結(jié)束后他一人帶一位向?qū)а鬲汖埥嫌我恢弊叩讲焱呗?,再走到察隅。他進山的時候已經(jīng)60歲了,開始以為他會提醒我山里的艱難,但一個字都沒有,全是滿滿的懷念。從他家里出來,昆明下著小雨,但心里特別坦然。實際上到后來,我每當回想起獨龍江也是那種深深的、潔凈的懷念。


行李:去過獨龍江的人不多,那是怎樣的一條江?

孫敏:講獨龍江,要先講怒江和高黎貢山。大家都知道世界自然文化遺產(chǎn)“三江并流”,即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條江在云南西北部由北往南并行流過,怒江是最西的一條,發(fā)源于西藏,最后流入緬甸,改稱薩爾溫江。高黎貢山在云南境內(nèi)幾乎與怒江并行,在江的西岸,是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碰撞及板塊俯沖的縫合線地帶。這個區(qū)域是探險家、植物學(xué)家和動物學(xué)家的樂園,因為相對偏遠,保存有很多豐富且獨有的物種,被稱為世界自然博物館,世界物種基因庫。而獨龍江,位于高黎貢山在云南境內(nèi)的最北段,更加偏遠,也發(fā)源于西藏(察隅),在怒江州境內(nèi)流了250公里后,流入緬甸克欽邦,稱恩梅開江,再注入著名的伊洛瓦底江。獨龍江是專指流經(jīng)云南貢山縣這段,是我國原始生態(tài)保存得最完整的區(qū)域,也以境內(nèi)生活著的神秘的獨龍族而聞名,尤其是獨龍族女性的紋面聞名。


行李:真是真正的秘境呀。

孫敏:當?shù)厝俗〉梅浅7稚ⅲ覀內(nèi)サ臅r候,從當時的鄉(xiāng)政府巴坡,要走四天才能走到最上游的村莊,這四天的路程,村莊之間蠻隔閡的。 峽谷陡峭,平地不多,居住很分散,村長要通知什么,用銅炮槍往峽谷上空放三槍,大家聽到之后帶著干糧走幾小時到村長家,開完會住一晚第二天各回各家。

直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當?shù)厝诉€使用結(jié)繩記事。在那種時空隔離的環(huán)境里,那是最好的一種方式,當年我?guī)缀跻惨眠@個方式才能記得住我們到底在峽谷中過了幾天了。


行李:那時怎么找翻譯?

孫敏:我們找了一個當?shù)匦W(xué)老師,是傈僳族,但能聽懂獨龍語,但是要把獨龍語變成傈僳語,再轉(zhuǎn)化成漢語,還是有點艱難,那是整個鄉(xiāng)政府唯一能說漢話的人,當時交流特別困難,要從表情、肢體語言和他勉強的漢語里猜。


行李:你當年為什么要去獨龍江?

孫敏:我們從1980年代開始做云南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口傳歷史,每個民族都要走,獨龍族肯定很重要嘛。從工作層面,在外面也可以大致搞定,因為有一些獨龍族的文化人在外面,但那么神秘的地方,還是想去看看。

那時獨龍族太邊緣了,進過獨龍江的人都能數(shù)出來,第一年誰進去了,第二年誰進去了……我們?nèi)サ念^一年,中國科學(xué)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研究員李恒進去了,我們?nèi)r,正好碰到她的隊伍出來。那時還沒開山,所謂開山,就是馬幫進去的時間,獨龍江每年10月就封山,第二年4月雪才化,雪一封山,那個雪和電線桿一樣高,路都看不見,所以馬幫每年要7月才進得去,我們那年5月底就進去了,所還有點早。


行李:碰到李恒怎樣?

孫敏:她好厲害,在里面住了一個冬天,她們出來時,還有保衛(wèi)科跟著,帶著槍,隨身帶的藥箱也好大,還有蛇毒的血清,我們一下就虛了,因為我們就兩個人進去,也沒什么裝備,除了睡袋,不知道該準備什么。

那時獨龍江的路是真可怕,由窄窄的步道、溜索和天梯組成。路沿著江邊走,一邊是江水一邊是崖壁。在六江流域考察隊進山的時候還有天梯,即借助藤子編的梯子翻過懸崖。我去的時候廈崖下已被鑿出一小路,但崖壁上還掛著朽了的天梯,江上還保留著藤蔑溜索。


行李:后來呢?

孫敏:在高黎貢山埡口下的齋公房那個夜晚,守山的人一看,就說你們這點東西根本不夠吃,又在他那兒買了一大塊臘肉。所以遇到李恒時,看到他們那么齊備的物資準備,心一下就虛了。我們到了貢山,是在供銷社售貨員的指導(dǎo)下,才知道要自帶糧食、臘肉和鹽,以及防螞蟥的綁腿。其它什么都沒有,就有個像機、錄音機和筆記本。

那時的鄉(xiāng)政府還在巴坡,五大機構(gòu)一個不缺,全都建在陡峭窄窄江邊,房子蓋得滿滿的,感覺都要淌到江里去了。峽谷非常窄,江水聲很大很大,在山里的20多天幾乎就是伴著轟鳴的江聲渡過的。我們在峽谷里一直待到?jīng)]米了才出來。里面買不到吃的,有錢也沒用,供銷社里有罐頭是頭一年運進去的,都已經(jīng)銹成一砣了,因為特別潮濕,那里的降雨量是全國最高的區(qū)域之一,一年里沒幾天天晴,年降雨量接近2000。每天出門十步以內(nèi),鞋就會全濕,全在雨里頭。我們進去的時候買了兩雙膠鞋嘛,才20多天就全壞了。每天到投宿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火塘邊烤鞋,所以那鞋子一半是穿壞了,一半是烤壞了。

因為下雨多,河谷里最危險的就是滾石,在江邊走,有的路段看著蠻寬,但除了中間細細一條有人常走的路,你半步都不敢邁出去,不知道草叢里有什么,是懸空的岸壁還是蛇。一拉襪子,里面就會有螞蝗。有時候,那蛇就吊在路中間的樹枝上。


行李:聽起來真是恍若隔世呀,你后來還去過嗎?

孫敏:2015年的時候去過,這時進去一趟太容易了,呆了一個多小時,吃了一碗四川人煮的面條就出來了,多一分鐘都不想耽誤。


行李:為什么?

孫敏:獨龍江變得好詭異,鄉(xiāng)政府建得像一個歐洲小鎮(zhèn)一樣。我看不到原住民,不知道他們怎么生活,如何適應(yīng)眼下的變化。后來在網(wǎng)上看到獨龍江河谷里,婦女和年輕人的自殺率特別高。我其實很理解這種狀況。在獨龍江生命本來就很脆弱,一個石頭從山上滾下來,江邊浪打過來,生病,都可能死人。當年我們進去的時候,一戶人家的小孩剛被江水沖走,好像死亡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當年進山,獨龍人使用的是自然歷,從這部自然歷的描述,你能看到他們的生活與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的契合。你把他們硬生生拽到一個我們認為的進步的現(xiàn)代的生活環(huán)境里,你會把他們的時空概念打亂了。當傳統(tǒng)生活在瞬間瓦解之后,新居會讓他們感到陌生和孤獨。前些天看到一篇文章《原住民高自殺率之謎》,格陵蘭島因紐特人自1970年代從偏遠部落搬遷到新的工業(yè)化城鎮(zhèn)之后,過上了不傳統(tǒng)也不現(xiàn)代的生活,自殺率就一路飆升十萬分之八十五。


行李:他們的死亡有沒有特別的祭祀方式?

孫敏:有,我們?nèi)サ臅r候遇到一家人有個幾個月大的孩子病故,不好打擾人家,不知道會有什么忌諱,但是能聽到他們唱歌的聲音,從孩子去世后,他們就一直點一堆火,但這堆火一直燒著,點了三天,為的是不讓鬼來侵擾孩子。老人死了也會有些儀式,但都不復(fù)雜,實際上他們早就做好準備了,死了以后能找得到祖先的世界。


行李:他們住的房子是什么樣的?

孫敏:我們?nèi)r還是木楞房,特別好看,底下架空,覆蓋屋頂?shù)挠杏檬?,有用樹皮的,現(xiàn)在政府全部改了,看上去是居住環(huán)境好了。但集中居住,不知道土地問題怎么解決,生計怎么解決。峽谷中平緩的土地極少,小塊的平地獨龍語稱作“當”,如孔當、迪正當,迪蘭當?shù)龋欢嗟膸讉€稱作“當”的地方都是從前有限的人口相對多的村莊。

      

行李:你剛才講到他們的時空觀都亂了,少數(shù)民族都有非常完整的時空觀,不知道獨龍族是怎樣的? 

孫敏:當年,你若問獨龍族老人他們的祖先從哪里來的,又如何遷徙,他們會指著高高的格瓦格布峰說,從那里來的。是天上的鬼潑了一盆鬼血下來,變成人。后來洪水滔天,兄妹結(jié)婚,繁衍了很多很多人,人們順著獨龍江走下來,到不同的地方居住,就成現(xiàn)在的不同民族。

那時在江里采訪,人們的時空觀很讓人困惑。老人們的只有三個時間記憶,一個是開天辟地,一個是文革,那是徹底顛覆他們生活傳統(tǒng)的一次沖擊,完了就是當下。你很難準確了解他們的真實年齡,仿佛有歲月對他們并不重要。


行李:獨龍族臉上的紋面是怎么回事?能從中解讀他們的歷史或時空觀嗎?

孫敏:婦女的紋面,在獨龍族的傳統(tǒng)里,女孩子成年后都要紋面,現(xiàn)在還有紋面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關(guān)于獨龍族的紋面,有各種說法,一種流行至今的說法是,獨龍婦女的紋面是把自己弄得很丑,以防止外民族來搶。這是上世界五十年代后階級斗爭下的以訛傳訛,是以外間世界的審美觀對原住民族文化的誤讀。

其實紋面的每一個圖案都有不同名稱和功能,都有文化含義的。當年調(diào)查的時候,一位老人告訴我,鼻梁上交叉的圖案,獨龍語叫“徳嘎蘭敦”,意思是“烏鴉的階梯”,紋了這個圖案,死后才能找到祖先的路。其它的部分老人不會講了,那就意味著永遠地失傳了。紋面是獨龍人今生與來世,此岸與彼岸生命觀的呈現(xiàn)。獨龍人死后,會在另一個世界里,按照今生今世一模一樣的樣子活一遍,如此三次,然后化作江中的蝴蝶,那里的蝴蝶美極了…… 


行李:真是很浪漫的轉(zhuǎn)世呀??吹竭@樣原住民族,常希望他們的生活形態(tài)能被外界所知,能被好好地記錄下來。

孫敏:我并不是希望獨龍人永遠生活在封閉落后的環(huán)境里,但不是所有改變都適合。改變需要時間和過程,主流社會很喜歡用“跨越式發(fā)展”,這種跨越很可能是災(zāi)難性的。

記得有一年在小中甸調(diào)查高速公路給當?shù)卮迩f的影響,一位老人跟我說:公路好是好,就是不知道會帶來什么?他在憂慮傳統(tǒng)生活面臨的沖擊,而這種外來沖擊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外界往往會以一種自以為是的方式來幫助原住民族,卻很少考慮他們真正的需求。

當年做佤族的節(jié)日,一位美國人類學(xué)家在考察過后寫過一篇文章,他感嘆說“這個民族一只手斷掉了歷史的線,另一只手又沒有抓到未來?!蔽矣X得好多民族都是這個狀態(tài),如果只用物質(zhì)去衡量,他們的生活是大大改善,但精神的東西屬于自己民族的很多有價值的傳統(tǒng)卻永遠的失去了。


獨龍江的路,就是這樣依山依水而辟出的步道、溜索和吊橋。也正因為道路艱險,這里才能長久地與外界保有兩個時空。在這里待了20多天,孫敏幾乎已與獨龍人無二樣了,可惜已找不到照片對照。


2. 


行李:你在整個云南都做過很多研究,我印象較深的,是你為“怒江戰(zhàn)役”寫過一本書,這本書的緣起是怎樣的? 

孫敏:做少數(shù)民族的調(diào)查很自然會與地方史聯(lián)系在一起,而在云南這樣的遠離中原主流文化的“蠻荒之地”,歷史有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不在典籍,而在民間記憶。遠至開天辟地、洪水滔天、人類繁衍,到歷朝歷代發(fā)生的大事件,在民間記憶里都能找到史實的影子。當年到怒江以西,本是為了一條古道,即司馬遷在《史記》里寫到的“蜀身毒道”,這條古道是一條民間商道,兩千多年來一直未曾中斷過,連接著中國西南部與中印半島甚至遠至大秦(東羅馬帝國)的商貿(mào)往來。這也是滇西人自古以來謀生的通道,一直到上世紀50年代才告中斷。當年的調(diào)查結(jié)束后,我寫了一本書《西去鄲國的邊陬》。

但是,在這里卻發(fā)現(xiàn)一段陌生的歷史,公開層面只字不提,官方檔案一片空白,但在民間,它深刻地印記在人們的記憶里,那是抗日戰(zhàn)爭中決定著中國戰(zhàn)場命運的一段歷史。


行李:為什么這段歷史吸引你?

孫敏:滇緬公路、駝峰航線、中國遠征軍兩次作戰(zhàn),這些對于云南人來說,多多少少都會知道一個大概,但歷史的細節(jié)和真相卻完全不清楚。那是戰(zhàn)后幾十年的禁區(qū),但它留下的遺跡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尤其在騰沖,你知道這是繞不過去的一段歷史。


行李:你在書里寫到一幅戰(zhàn)場上的葬禮照片。

孫敏:是的。我們在騰沖采訪一位叫張孝仲的老先生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場戰(zhàn)場葬禮,一棵大榕樹下,一口中國棺材,后面有中國和美國軍人,棺材的一頭有一位美國軍人手里拿著一本書,應(yīng)該是《圣經(jīng)》在做祈禱。底片是當年駐騰沖的美國軍人送他們家的,誰的葬禮?墓地在哪里?戰(zhàn)場上發(fā)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當年的情形就是這樣的,人們會告訴你,騰沖當年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1944年騰沖發(fā)現(xiàn)了非常重要的一個戰(zhàn)役,但是誰打的?怎么打的?有多少人參戰(zhàn)了?這些基本信息我們都無從得知。騰沖的國殤墓園里有幾千座中國遠征軍的墓碑,有一座美國參戰(zhàn)陣亡將士的紀念碑,“夏伯爾等14名盟軍陣亡將士紀念碑”,只有一個名字和數(shù)字,但碑后面的故事誰也不知道。


行李:關(guān)于這些墓碑,你想從中知道什么?

孫敏:在后來的幾年里,我共采訪了三十多位中國遠征軍士兵以及戰(zhàn)場故地的戰(zhàn)爭親歷者的口述歷史,但那幅照片一直讓人放不下。除了駝峰,除了十四航空隊,我們完全不知道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中有美國陸軍參戰(zhàn)?有多少人在滇西陣亡?

民間記憶在這里顯示出它的無奈,它是片斷的、不完整和分層的,老百姓只會記得他們的切身經(jīng)歷。在騰沖,我看到了滿地的歷史碎屑,卻不明白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


行李:后來的調(diào)查是怎么推進的? 

孫敏:這個故事就很長了。我有一位朋友在美國的朋友江汶在中緬印老兵協(xié)會,和許多美國參戰(zhàn)老兵的幫助下,提供了他們所在部隊的信息。最重要的是史迪威將軍的外孫伊斯特布魯克先生的加入,他是美國陸軍退役上校,了解軍方的檔案如何查找,尤其是他知道史迪威將軍的檔案,就存放在斯坦福大學(xué)的胡佛研究所。

在胡佛研究所“竇恩文獻”的目錄之下,我們查到了10位在怒江戰(zhàn)役里陣亡的美國軍人的名字。此后,伊斯特布魯克先生通過空軍研究所找到部分空軍的陣亡人員名單。非常重要的是,在國防部失蹤和陣亡人員辦公室的幫助下,我們根據(jù)中緬印老兵提供的線索,又查到一部分陣亡人員名單,以及這些陣亡者的293卷宗。前后近兩年的時間,找到19位陣亡者的名字。但我們知道在怒江戰(zhàn)役中陣亡的美國軍人遠不止這個數(shù)字,因為后來的幾年里還在不斷有美國老兵來信說,他們所在的部隊也有陣亡者,名字卻不在我們的名單中。可就人力和物力來說,這已是當時所能做到的一切了。我們把名單提供給了騰沖政府,騰沖政府為這19位陣亡軍人重新建了墓碑。這都是有名有姓,有確切的生卒年月的墓碑了。


行李:這項調(diào)查沒有任何資助嗎?

孫敏:沒有,參與其中的中國人、美國人都是“義勇軍”。伊斯特布魯克先生在接到江汶的請求后說:中國人民沒有忘記朋友,他會盡他的能力幫助我們。就像他在為我的書《怒江之役》所作的序里說的那樣:“本書見證了中國民間力量的一份努力?!蔽耶敃r是靠著以給雜志做選題的機會做調(diào)查的。


行李:書里寫到了尋找陣亡者親人的故事,為什么找到他們那么重要?

孫敏:當?shù)玫?9位陣亡者名單之后,按理來說我們預(yù)期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但是,名單上那些消失的年輕生命,會讓人想到他們的親人。他們來自哪里?是否還有家人健在?如果有,我們可以告慰他們,在遙遠的中國,人們沒有忘記他們的親人。


行李:然后就接著找? 

孫敏:是的,國防部失蹤與陣亡人員辦公室的研究人員將陣亡者293卷宗的基本信息分析后匯集起來提供給我們,即他們是怎么犧牲的、在何處犧牲、陣亡報告、遺骸是否被找回等等。但不能直接將卷宗交給我們,因為卷宗里的內(nèi)容不能向公眾公開,需要另外的部門審查后,確保里頭沒有敏感信息,我們再提出解密申請。他們把幾個月來的研究報告交給了陸軍的傷亡人員辦公室,告訴他們有一些人需要與陣亡者家人取得聯(lián)系,因為中國的一個城市要紀念他們的親人在二戰(zhàn)中的貢獻,此事亦得到二戰(zhàn)老兵的協(xié)助。伊斯特面魯克先生用書面形式向陸軍人力資源部門自由信息辦公室正式遞交了“自由信息法令”申請,我們獲得了解密的293卷宗,就能得到陣亡人員的親屬信息和來源地。


行李:這些信息都是戰(zhàn)爭期間的了,現(xiàn)在還有用嗎?

孫敏:是的,這是困難所在。有一位美國二兵老兵阿扎尼亞先生,一開始就加入我們的尋找。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夏伯爾,即騰沖盟軍紀念碑上的唯一的名字。他為尋找夏伯爾的親人發(fā)出了一百多封郵件和信件,甚至在家譜網(wǎng)站上查到了夏伯爾父母的檔案,但最終也沒找到他在世的親人。

名單上的第二個名字是少校麥姆瑞。少校親人的尋找是我們尋找故事中的奇跡,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指引著我們把一個中斷的60年的故事連接了起來。阿扎西亞發(fā)出的許多封信中,有一封非常湊巧地送到了麥姆瑞遠房侄子的信箱,他將信轉(zhuǎn)到了少校女兒芭芭拉和貝雯麗手中。姐妹倆很快與我們?nèi)〉昧寺?lián)系,幾天后就飛往斯坦福大學(xué),在胡佛研究查閱了與父親有關(guān)的怒江戰(zhàn)役的文獻,了解父親參與的是一場怎樣的戰(zhàn)役。她們說:在她們的整個成長過程中,父親陣亡之后,母親將傷痛深深埋藏在心底,這個話題成了家里的禁忌。母親1996年去世,終身沒有再婚。貝雯麗說的對,她們的母親一生都沒有接受失去摯愛的事實,沒法重新開始她的生活。


行李:真像一個中國式傳統(tǒng)女性的故事。

孫敏:是的。不久后芭芭拉姐妹發(fā)來了父親當年從云南寄回家的一批家書,從1943年7月他離開美國本土,到1944年5月他在高黎貢山陣亡的前夜,整整118封。


行李:信中有沒有對戰(zhàn)爭的隱晦描述?

孫敏:沒有,都是家務(wù)事,通篇都是前線軍人對親人和家鄉(xiāng)的思念。當時是有檢查制度的,不能提所在部隊的任何事情。

但奇跡出現(xiàn)在她們母親的遺物中,芭芭拉姐妹看到了一封信,它與那118封信件放在一起,是父親陣亡后,他的上司寫給她們媽媽的,它把那些散落在時空中的許多片斷連接了起來。


親愛的麥姆瑞夫人:您的丈夫在一場戰(zhàn)役中犧牲了,他的犧牲增強了這個師里中美軍人之間的團結(jié)。這份團結(jié)對爭取獲得戰(zhàn)后世界的長期和平是必須的……將軍設(shè)法找到了一口棺材,他的埋葬地點是一個美麗的山間臺地,旁邊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樹。在沒有牧師的情況下,我主持了葬禮,我同您一同致哀。


完全就是在描述當年我看到的那張葬禮的照片。


行李:這也太巧了吧!

孫敏:是的,冥冥中的那只手不止一次創(chuàng)造了奇跡。為尋找照片中的墓地,我三次翻越高黎貢山,沿著中國遠征軍第53軍和54軍的反攻路線走過,沿途拜訪戰(zhàn)場故地的老百姓,聽了數(shù)不清的傳奇故事??傊?,我找到了那幅葬禮照片的發(fā)生地,在墓地所在地的村莊,那是另一個傳奇,我甚至找到了那口中國棺材的主人,找到了戰(zhàn)后移葬少校遺骸時的“旁觀少年”。只是那棵大榕樹已經(jīng)不在了,曾經(jīng)的小廟也沒了蹤跡。墓地邊長長滿了紅色的樹葉,我摘了幾片,攝影師楊延康把這幾片葉子帶回深圳,做了非常好看的鏡框,寄給了芭芭拉姐妹。

后來,芭芭拉姐妹加入了尋找陣亡者家屬的行列,用江汶和阿扎尼亞找到她們的一模一樣的方法,找到了給她們媽媽寫那封信的斯多德上校的女兒——山 . 斯多德,這是另一個奇跡。斯多德上校之所以給女兒取“山”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他在二戰(zhàn)中,在高黎貢山打的最艱難的一仗。這是被稱作“二戰(zhàn)中海拔最高的戰(zhàn)場”的一仗。


行李:她們有沒有來中國看看?

孫敏:后來,我們拿到一些資助,請芭芭拉姐妹和山來到中國。那是2005年的7月,我們一見面,江汶就說:這個機場就是你們的父親當年從駝峰航線進入中國的第一站。她們一聽,眼淚就稀里嘩啦流下來。沿著她們父親當年走過的老滇緬公路,我們一路走下去,在高黎貢山下見了提供至關(guān)重要的墓地線索的老吳,在騰沖見了照片保存者張孝仲老先生,在墓園里看到了他們父親在中國的新墓碑。途中,在夕陽下,我看著她們走過瀾滄江上的功果橋,走過怒江上的雙虹橋,我在想她們的父親也這樣走過,但再也沒能回來。 

芭芭拉在父親的中國墓地前,在一遍遍地想著父親在1943年的圣誕節(jié)前夕,12月21日,從云南寄給她的一封信,那時她才兩歲:


最親愛的芭芭拉:

給你寄上一張5元、一張1元的中國紙幣,還有兩張1美元,你可以給你的朋友。這個國家因為很長時間處在戰(zhàn)爭當中,人們所需的物品非常匱乏,所以相當昂貴,因而這些錢買不了什么。作為紀念品,我希望你會喜歡它們。

這里的男孩子、女孩子們皮膚黝黑,和你挺像的,但長相和你很不一樣,他們沒有你那樣又好、又干凈、又溫暖的房子住,也沒有幾件衣服穿,極少數(shù)人有鞋子穿,盡管天氣很冷。他們沒有冰激凌、可樂、好時棒棒糖吃,只有米飯和一些蔬菜。他們沒有私人汽車或公共汽車可乘,通常是步行或坐小馬拉的小車,但是他們和你一樣愛笑、愛玩、會淘氣,像天底下所有小男孩和小女孩那樣高高興興。

我可以給你寫信了,因為根據(jù)媽咪的報告,我覺得你現(xiàn)在能閱讀了,而且還不錯。

給媽咪一個大大的親吻吧,記得我愛你!老爸


因為孫敏的好奇,才牽出那張黑白葬禮照片之后的故事。118封家信,芭芭拉母親對情感對持守,兩個孩子對父親無從追究的好奇,一個異國家庭的故事,是我們歷史的暗線,直到2005年,芭芭拉姐妹來到父親在中國的墓碑前,才算交匯。


3.


行李:有沒有人好奇過,為什么你們不去尋找中國軍人的故事?

孫敏:肯定有。少校的尋找一是機緣,一是人對未知的好奇。我是認為,抗日戰(zhàn)爭中,中國士兵死了,那是一個時代的中國人必須擔(dān)當?shù)呢?zé)任。但對于遠跨重洋來幫助我們的盟友,他們中有人把生命留在了我們的土地上,我們卻連名字都不知道,這不該是我們應(yīng)該搞明白的嗎?

關(guān)于中國老兵從云南到緬甸,我做過三十多位參戰(zhàn)軍人的口述歷史,包括吳昌銑、陳寶文、張子文、李植、吳昌銑、陸朝茂等,錄音資料近20萬字。今天,他們大都已離開人世,我寫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很多老兵的故事是令人難忘的,如老兵劉志聲,他晚年近20年時間,幾乎就是在為一件事情而活著。


行李:寫回憶錄?

孫敏:不是。當年反攻的時候,他被分到第十一集團軍做文書工作,一直打到中緬邊境一個叫黑猛弄的地方。那是1944年12月底,上面命令說,必須要在1945年1月前打過去。元旦的前一天,軍部給了死命令,必須要突破,實際上團部已經(jīng)被打得差不多了,包括炊事兵,都被全部調(diào)往前線。

下午六點,部隊出發(fā)了,劉志聲留下來守在團部。他說那天晚上靜靜的,凌晨先是槍響,之后很長時間沒聲音,尤其是天亮那段時間,靜得要命,大家都很緊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半個多小時之后,活著的人回來了,說:“死了,全死了,日本人死了,我們的人也死了!”


行李:沒有聲音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

孫敏:是在肉搏!那種寧靜,你聽著都毛骨悚然!他們這些活著的人去收尸,就地掩埋,其中包括一個營長和兩個連長,之后卻收到軍部發(fā)來的公函,要把這三個人的尸體送回后方,劉志聲被留下來處理這件事。

他找了當?shù)仡^人把人挖出來,想連夜送到后方遮房,那是汽車連指揮部的地方。走了兩天才走到,他拿出公函,請人把三個陣亡士兵送到芒市??傻搅塑姴?,劉志聲被告知,前線還在打仗,將來烈士陵園建在哪里還沒定,只能請劉志聲先把人埋了,把地址記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芒市再處理。他在一個土司的花園里找了一個特別漂亮、安靜的地方,把人埋了,拿石頭做了標識,然后把位置告知軍部,覺得自己的任務(wù)就完成了。


行李:難道后來有意外?

孫敏:他住在離保山不遠的板橋,當?shù)氐膱蠹埧吹搅怂髞韺懙囊槐净貞涗?,也包括埋葬三人這件事,就在報紙上登了。有一天,忽然有人對他說:“我看報紙了,你寫的地方我去過?!睂Ψ秸f自己當兵時就在那個埋葬處,土司的花園就是他們的靶場,打靶的時候,靶子還套在石頭上。劉志聲想,怎么可能?如果石頭在,就說明沒有移葬,他很生氣,覺得40年前的任務(wù)沒完成,想親自去看看。

別看現(xiàn)在高速公路兩個小時就到了,當時他們要去太艱難了,要翻過碧羅雪山的尾部、過江、再翻高黎貢山。他錢不多,身體也不好,是一個侄兒子陪他去的。到了花園,的確什么都沒有,連石頭都不見了,挖了幾天,沒找到,也就回去了。

過了一年,一個保山的業(yè)余考古學(xué)家知道了這件事,陪劉志聲又去了一次。第一次跟侄兒子去的時候,靶場是一對夫婦倆看著,還給他們送水送食物。這次再去,夫婦倆遠遠走來,抱著三個孩子,是三胞胎。劉志聲認定這三個孩子就是自己三個戰(zhàn)友的轉(zhuǎn)世,后來我也看到過那三個孩子,高的高,矮的矮,不像一個父母生的,很奇怪。


行李:能這樣想,對他也是個慰藉吧。

孫敏:盡管這樣,他們還是繼續(xù)挖了,卻只挖出一些紅色的土。當?shù)厝苏f這是血土,我們這個地方是濕熱地帶,人埋了40年,早就化了,血入了土里,就變成了紅色的土。我認為這是好心騙他,其實劉志聲也認命了,他用毛巾包了三包土,找到芒市政協(xié)領(lǐng)導(dǎo),說這是我的三個戰(zhàn)友,40年,化成了血土,請讓我把它灑到重建的第十一集團軍墓園。

回到保山,他覺得還要立碑,就找到當?shù)乩媳?,這個捐十塊,那個捐二十塊,大部分是他自己出的,總共花了700多塊錢做了三塊碑,托過路的司機送到芒市。政協(xié)收到后,幫他把碑立到墓園,拍了照片發(fā)給他,他才覺得這件事情放下了。


行李:哎! 

孫敏:后來我又聽到別的故事:當年死去的營長劉昌順,在芒市很多人都認識,因為他打仗很厲害。但他遠在他鄉(xiāng)的家人卻不知道他死了,母親一直在打聽消息,1964年,他侄兒支邊,申請到芒市來。芒市公安局的老姜對國民黨老兵很熟悉,1990年代中期想把殘碑收集起來,重建墓園。劉昌順的侄兒后來找到老姜,老姜說他記得他舅舅的墓碑,可見已經(jīng)死了。后來他們在芒市一個老師家里找到那塊碑,人家拿來墊著洗衣服。


劉志聲有一句話讓孫敏一生難忘:國難當頭三種人,一種人挺身而出,第二種人當漢奸,第三種人躲起來了,在戰(zhàn)后出來整第一種人。


行李:哎,真是物是人非呀……這部分調(diào)查做了多少年?

孫敏:前后有七、八年吧,后來寫了你說的那本書《怒江之役:CBI戰(zhàn)區(qū)往事》,還有一部紀錄片《尋找少?!贰!杜邸肪褪且陨傩5?18封戰(zhàn)地家書為時間線,以國軍、美軍和日軍戰(zhàn)史為考據(jù),講述了怒江戰(zhàn)役中的普通人的命運與故事。


行李:長期接觸這些沉重的故事,會不會對你有影響?

孫敏:會,最害怕的是與他們的眼睛對視。戰(zhàn)后幾十年,他們遭受了太多的不公。記得張子文老人告訴我:他所在的勞改隊里,有接近一半的黃埔生!我見過劉志聲為那些晚年生活陷入困境的老兵寫的困難申請書,民政部門回復(fù)說:對他們這些人國家沒有政策。劉志聲說:要什么政策?1942年要不是他們死死守住惠通橋,日本人早過江了。實際上,到后來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在訪談中避開他們的眼睛 。


行李:寫了這本書,也算是對他們有了交待吧。

孫敏:我也覺得自己該做的就做了,這本書不是在我最好的狀態(tài)下寫的,只不過了了一個心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zé)任。就像當年那張照片,放下也就放下了,但我就是好奇,總要知道一點結(jié)局嘛,誰能預(yù)料呢?當我看到芭芭拉姐妹和張孝仲激動地擁抱的時候,我想張孝仲也一定沒有想過,他還能看到自己家的老相冊里延伸出來的故事結(jié)局。


這是高黎貢山頂?shù)哪淆S公房,孫敏的四周,遍布彈坑、戰(zhàn)壕。土地在記錄時間和人的遺跡,而孫敏把這些無聲的細節(jié)串聯(lián),讓山河與人真正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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