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手機不離身的現(xiàn)代人，我會遇見各種社交網(wǎng)絡(luò)段子，比如關(guān)于育兒的吐槽：“帶娃半天，秒變后媽”、“好媽媽的唯一秘訣就是‘裝’：裝得很喜歡和孩子在一起”、“小長假結(jié)束，媽媽們掩飾住內(nèi)心的仰天大笑，飛奔到工作崗位，因為終于逃離娃的魔掌了”。
這些段子很機巧地搔到了大家內(nèi)心的癢處，可以用來消解生活中的無奈和愧疚，所以很受歡迎。的確，想要逃離孩子、逃離育兒的繁瑣勞務(wù)，常常是父母們的真實心情。
我記得以前上班時，周一在公司食堂吃早餐，當了媽媽的女同事們就會神采奕奕地相互交流：“周末帶小孩要累死了，上班就是來充電了?！边€有一個家有兩個孩子的女同事說：“每天下班，我都要在車庫深呼吸幾次，才有勇氣回家，因為面對兩個小孩實在太累了?！?/span>
以前，男人大義凜然地逃離，把所有和孩子相關(guān)的工作留給女人，現(xiàn)在女人也可以逃離了，因為她們也有自己的職場和去處——這固然是很了不起的進步，因為男女都有選擇了。
不過孩子呢？當父母們都想要快點離開“孩子”這個“麻煩”時，是誰在按照他們的育兒理想照看孩子呢？
我們這一代自詡為“終身學習型父母”，個個摩拳擦掌，要按照“科學、民主、包容、有愛”的方式養(yǎng)育孩子，可就如我的一個朋友說的，“我的空余時間都用在了看育兒書和聽育兒講座上，真正和孩子朝夕相處的，還是我家的保姆?！?/span>
我自己呢，在有了孩子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也很精明地借鑒了職場上的“外包”策略，請老人和保姆幫我處理一切我認為低技術(shù)含量、我不愿意重復(fù)做的事（比如一天換n次尿片，做輔食喂輔食，洗澡穿衣，等等），我則拿出一天中精神最飽滿的兩個小時陪孩子做游戲、念書、互動，等等。所以我一直是個很溫柔很好脾氣的媽媽——因為我選擇接觸到的，是育兒中最精華最有意思的一面。
同時我也像個高屋建瓴的管理者一樣，指導(dǎo)我的家人和保姆各種育兒理念，囑咐他們“要對孩子這樣做”、“不要對孩子那樣說”，然后就轉(zhuǎn)身投入到對自己“夢想”的全情追求中，心里激動得很：有了孩子以后，大塊的專注的時間是多么寶貴啊。
我很清楚，我有意規(guī)避了育兒中最難啃的骨頭：長時間的體力與心理的雙重消耗、陪伴幼兒數(shù)千數(shù)萬次重復(fù)的“無聊”探索、隨時回應(yīng)孩子瑣碎而海量的需求以至于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
我也知道我不是單獨一個人，許多父母都和我差不多，因為我們手頭有太多重要的事了。說得直白點，我們舍不得花很多時間在孩子身上，那會讓我們焦慮恐慌，讓我們感覺失去了很多大好機會。特別是：我們受了這么多年教育和專業(yè)訓(xùn)練，難道就是為了每天趴在地上給孩子撿沙發(fā)下的玩具、在路邊陪他們坐他們感興趣而我們覺得奇丑無比的搖搖車？想想都不值啊。這些事明明可以找人替代我們做的啊——那些不像我們這樣能做高技術(shù)含量工作的人啊。
我對自己還是誠實的，我知道很多時候是我自己（而不是由于外力迫使）不想去做那些事，它們讓我感受不到太多價值和意義（陪伴孩子當然有意義，但陪伴時間超過兩個小時，這種意義就被稀釋得幾乎看不見了），那些事常常讓我的心緒漂移到其他的事情上——比如刷手機，比如構(gòu)思我接下來的寫作計劃。當然沒有父母會對孩子說：“因為我不想一天到晚和你呆在一起，所以我很開心我可以去工作?！备改競儠揎椧幌?，順便安慰自己：“爸爸媽媽有很重要的工作，所以不能陪你啦，爸爸媽媽在為了你努力打拼、變成更好的人！”
因為這份誠實，我還是會很留意觀察，那些父母帶一兩天就忍不住要“逃離”的孩子，到底是誰在長時間陪伴他們呢？
首先當然是老人了。小區(qū)里推著嬰兒車的、看著孩子的，十有六七是老人。而且說實話，我發(fā)現(xiàn)老人的陪伴更為投入。父母嘛，就是那些隨時隨地在看手機的人，只要孩子能單獨做點什么事（坐搖搖車、玩沙子），就立刻掏出手機了，所以父母對孩子的呼應(yīng)和需求，通常是沒怎么留意，要么就是敷衍了事——從父母（尤其是父親）的神態(tài)看起來，他們總是正沉浸在一件遙遠的他們認為“更重要”的事情上。
老人們倒是有一些很有興致地和孩子玩很“無聊”的游戲，比如圍著滑滑梯轉(zhuǎn)圈跑啦、不厭其煩地撥動搖鈴上的小球啦、跟著孩子屁股后頭看玩具車碾過的泥土痕跡啦……而且老人們的表情通常是平和的、笑瞇瞇的，看得出，眼前的一切就是他們所享受的，他們沒有火急火燎的要趕去做的事。
“隔代親”是很好理解的，人老了，隨著野心的隱退，也許就看清楚了許多“追求”的虛妄，于是回歸了對日常細碎生活的珍視，尤其是重新發(fā)現(xiàn)了孩子身上的天使光環(huán)（在他們年輕時做父母時，可沒這么容易發(fā)現(xiàn)，總之一代又一代都是這樣的）。他們的心更軟，更容易看見孩子細微的需求，也更不忍心拒絕他們。很多人說老人溺愛，我倒覺得，也許一些教育觀念和方式有待商榷，但老人對孩子的愛是毫無保留的、真摯的，是孩子感受這個世界溫暖的重要來源。我經(jīng)常看見，孩子們和帶他們的老人，對著一只氣球、一片糖紙、一個水印，哈哈大笑，或者在陽光下安靜地打盹，完全不在乎時間的流走，這和中年人總是等著去做“更重要的事”、希望“短平快”地解決孩子問題的心態(tài)，還是很不一樣的。
日本精神分析師河合隼雄說：“老人與孩子有著不可思議的親近性。孩子來自另一個世界，而老人馬上就要去另一個世界了。兩者都與另一個世界相近，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在青年和壯年忙著這個世界上的事情時，老人和孩子被這種不可思議的親近性連接在一起，互相庇護，彼此共鳴?！币粋€證據(jù)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想起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很溫暖親近的，盡管這些老人的很多觀點和做法，在父母的角色看來，充滿了缺陷，甚至是“愚昧”，然而孩子們似乎會完全忽略這些，只記住了滿滿的慈愛（當然孩子是很靈敏的，如果老人并不喜歡孩子，那孩子也會永遠記得）。
除了老人，帶娃主力就是保姆了。保姆們多是30-50歲的女性，高中以下學歷。現(xiàn)在總有人說保姆工資高，過得比小白領(lǐng)還好，可是我也沒見有小白領(lǐng)轉(zhuǎn)行去做保姆的，可見保姆這個工作并不好做。尤其是住家保姆，幾乎是出賣了所有的個人時間。很多保姆自己也有孩子，她們也是長時間離開家庭和孩子，出來工作掙一份錢。育兒嫂是保姆里的細分工種，主要職責是帶孩子，很多中介機構(gòu)都“培訓(xùn)”育兒嫂，工資也比一般保姆高很多。可姑且不說這些培訓(xùn)的含金量，就算是一個具備專業(yè)知識的育兒嫂，最大的隱患仍然是耐心問題：很多父母都會打罵親生孩子，保姆或育兒嫂的耐心又如何保證呢？
有的家庭會安排一個老人在家“監(jiān)督”保姆，有的家庭沒有這樣的條件，就只能純“裸奔”了——純粹憑保姆的良心，賭她不會粗暴對待或虐待孩子。我的一個朋友，夫妻雙方都是朝八晚七在外工作，其間保姆一個人帶半歲的孩子，他們從保姆平常的言行舉止和孩子的狀態(tài)來判斷，“應(yīng)該還是可靠的”。他們也沒有在家安裝視頻監(jiān)控，因為監(jiān)控范圍有限，而且保姆也會經(jīng)常帶娃外出，“還不如信任保姆，維持和保姆的良好關(guān)系”。后來陸續(xù)出了一些保姆虐童新聞，周圍的同事也說，自家保姆的很多不當行為，都是在安裝了監(jiān)控以后發(fā)現(xiàn)的，我的朋友也開始動搖了?！熬烤挂灰惭b視頻呢？”他在我們的一個父母群里問。
我們這些父母就開始討論：究竟什么算不當行為呢？事實上，當父母們決定離家工作，把孩子的一整個白天十二個小時都交給一個非親非故的保姆，就是在心里默認了一些不太離譜的“不當行為”的存在空間：比如帶娃期間看手機、看電視，孩子哭了沒有及時抱起來安慰、勺子掉在地上又撿起來再用，孩子調(diào)皮時用力拽孩子……因為父母們大致清楚：如果自己在家?guī)б徽焱蓿部赡軙@樣?。荒欠N時時刻刻都溫柔、專注、細致地對待孩子的畫面，真的是真空的理想狀態(tài)啊。
還有一個朋友抱怨，保姆總是不注意培養(yǎng)孩子的獨立性，比如說喂飯，她多次強調(diào)，要讓一歲多的孩子自己吃，哪怕撒得到處都是飯菜。一個當全職媽媽的閨蜜就說了：“你這對保姆的要求也太高了，你先試試，你能不能忍受幾次孩子自主吃飯的惡魔時間？”她說我們這些把娃拋給別人帶的媽媽，總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什么要呵護孩子的探索欲啊、自主性啊，“這些理念，我都覺得特別好，可輪到我一個人從早到晚帶娃的時候，我就希望孩子能稍微消停點，不要鬧幺蛾子。如果我不在家?guī)Ш⒆?，我也可以要求別人這樣做，可我現(xiàn)在就知道，讓一歲多的孩子自己吃飯，是多么勞心費力的一件事！你們這種帶一兩天孩子就逃走的，根本不知道帶孩子的常態(tài)是什么??！”
我的那個朋友反省了一下，也接受了這個事實：教育幼兒，培養(yǎng)孩子的習慣和性格，是父母的首要責任，如果父母自己都覺得“麻煩”，就不要指望其他人有這樣的耐心。
保姆這個行業(yè)的準入門檻低，良莠不齊，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很大，我在小區(qū)里觀察過許多保姆帶小孩的情況，整體看起來，大部分保姆是“例行公事”，這就是她們的一份工作，能把看得見的地方——主要是些體力活（照顧孩子吃、穿、睡、溜達）做完，就是很不錯了。至于育兒工作中更隱形的更高附加值的付出，比如充沛的愛、循循引導(dǎo)的耐心、開闊的視野、滋養(yǎng)的心態(tài)，對于自身都掙扎在生活困境與矛盾中、甚至感受過許多社會歧視的保姆群體來說，真的是強人所難了。
在老人和保姆之外，孩子的最后一個去處就是幼托機構(gòu)了。我自己就是兩歲上父母單位的幼托，后來又換了一家公立幼兒園，直到五歲上學前班。在這三年的幼兒園時光中，我記得的事很少，但有個大致的感覺：老師們并不喜歡我，可能我是老師容易忽視的邊緣孩子（比較害羞），也可能是老師的精力有限，印象中沒有一個老師和我單獨互動過（我甚至記不清那些老師），我只是完全順從地參加各種集體活動，或者就是玩自己的。我也沒有遭受過老師的打罵，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睡午覺時，我特別想上廁所，但老師很生氣地大喊：“誰也不許說話！誰不睡覺我讓誰罰站！”我嚇得不敢做聲，結(jié)果拉在了褲子上。
如今大城市的幼托機構(gòu)比我們小時候的硬件好很多了，宣揚的教育理念也是五花八門，但我最關(guān)注的，還是幼師們的狀態(tài)，因為我仍舊記得小時候的感覺。孩子們不知道什么是“高大上”，只知道好玩不好玩（一個破落的建筑很可能是他們的超級樂園）。但孩子們最敏感的，是周圍的人對他們的態(tài)度。從我的經(jīng)歷來說，我不認為幼托機構(gòu)比家庭教育好。但很多家庭也沒有人力帶孩子，那么幼托就成了一個還算不錯的選擇，這至少可以解放父母。
我為孩子挑選幼托機構(gòu)時，發(fā)現(xiàn)家附近針對三歲以下兒童的幼托機構(gòu)并不多，唯一一家還不錯的，早就沒有名額了，這就是目前父母們的現(xiàn)狀：你能挑選的余地很??；要么你自己帶孩子，要么就別太挑剔。
后來我選了一家硬件一般、但師生比高、老師們看起來挺有耐心的早托，把孩子送了進去。在這個過程中，我碰到了好幾個孩子的媽媽。其中有一個一歲半的小女孩，剛進去的第一周，我每天都看她哭得撕心裂肺，我簡直不忍心聽，但她的媽媽很淡定：“沒辦法，我必須要去上班?！毙液靡恢芤院螅铱吹竭@個小女孩越來越活潑快樂，她的表情輕松自然，說明適應(yīng)得很好。但我也會想，如果孩子就是不適應(yīng)呢？家長不會因此全職在家?guī)?。從這個角度看，也不會有“不適應(yīng)”的孩子，因為孩子不得不適應(yīng)。
前段時間“三色”幼兒園出丑聞時，有人感到匪夷所思：沒出事的其他班的家長仍然帶著孩子照常去上這個幼兒園。有個孩子的奶奶說：“現(xiàn)在風聲這么緊，老師肯定不敢再怎么樣了。”聽起來有些荒唐，但其實所有家長都是和她冒著同樣的風險：幼兒園不一定會善待你的孩子；而且概率上都是差不多的。在幼兒園資源如此緊張的現(xiàn)狀之下，父母們懷著“不會輪到自家孩子”的僥幸，繼續(xù)日常的工作和生活。
教育專家三川玲一針見血地分析過，如今幼師的收入和素質(zhì)，遠遠低于很多家長，這就決定了幼兒園的整體質(zhì)量，不可能好到哪兒去?！澳阍氯胛迦f又如何？還不是要把孩子交給月薪三千的老師？”
的確，和其他工作比起來，偏低的收入根本無法吸引高素質(zhì)的人才去做幼兒教育。有很多網(wǎng)友說，在他們家鄉(xiāng)，只有那些不讀高中、考不上大學的小太妹才會去讀幼師中專，然后出來教孩子。與此相呼應(yīng)的，則是整個社會對幼兒教育的滯后認知：沒水平的老師才去教幼兒園，教育程度高的老師都去教大學了。我有個堂姐辭掉大學的行政工作，出來做幼師，遭到了家里長輩的一致奚落：放著大學生不教，和話都說不清的小娃娃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嗎？
所以我不知道我家孩子的老師是如何看待他們自己的工作的。一方面，家長們對他們客氣，仰仗他們對自己的孩子好一點，另一方面，他們的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并不高，很少有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能夠把一個小娃娃照顧好、教育好，是一件很了不起、很有技術(shù)含金量、很有價值的工作。
我之前的想法不也顯示了我的傲慢和輕視嗎——“這些事明明可以找人替代我們做的啊——那些不像我們這樣能做高技術(shù)含量工作的人啊?！蔽乙舶延齼汗ぷ髦械氖聞?wù)分為三六九等：帶孩子去旅游見識世界、讀繪本學英文，就是高級的；引導(dǎo)孩子如廁，給他們擦屁股換尿片，陪他們坐搖搖車，就是低級的、無聊的?？墒?，對孩子的陪伴與教育，怎么能進行如此勢利的割裂？我這樣的勢利與割裂，是否也是這個時代精神的代表呢：我們的社會還沒有進化到認可和尊重那些無形的高附加值的勞動價值，我們?nèi)匀恍欧睢皶r間就是金錢”，不要將其浪費在產(chǎn)出結(jié)果不突出的事務(wù)上。
隨著我?guī)Ш⒆拥臅r間越來越多，我意識到我的錯誤：育兒中許多重復(fù)性的工作，雖然不需要什么專業(yè)門檻，然而，也正是其瑣碎與重復(fù)，因而對從事這項工作的人有極高的軟性要求：耐心。這樣的耐心，源自對幼兒的真心尊重和對幼兒心理規(guī)律的熟練掌握，而這些，實際上是很有技術(shù)含金量的，也是很有價值的。但這樣的價值，不能很快很直接地顯現(xiàn)出來：一個孩子的成長，一顆心靈的吸收與舒展，很難用“效率”來量化。
在一份需要愛和耐心的工作中，愛和耐心本來是最奢侈、最寶貴的，可也因為它們難以標價，反而會被我們這個時代注重明碼標價的“鄙視鏈”所輕視。我們共同造就了這樣的環(huán)境：我們并沒有學會去尊重那些原本很有價值的勞動。有時候我們因此輕視他人，有時候我們因此輕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