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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作品發(fā)于《當(dāng)代》2007年04期  責(zé)任編輯：謝欣

林黛玉沉湖之謎    作者：     劉心武

http://www.dangdaizazhi.com/dangdaizazhi/ShowArticle.asp?ArticleID=7754

【顧曉澄注：】這篇文章貌似《百家講壇》記錄稿，我刪去了旁白和訪談?wù)叩墓脑耄涣魟⑿奈渲v課記錄和讀者評論，以去干擾。

這一講我們要來探討在曹雪芹筆下，黛玉是怎么離開人間的。

小說里面，它對寶玉和黛玉的身份是有一個特殊的設(shè)定的，這本小說告訴我們，寶玉和黛玉原來都在天界。寶玉是天界赤瑕宮的神瑛侍者，黛玉原來是天上一棵仙草，絳珠仙草后來修煉成了一個女身，寶玉下凡以后，黛玉跟著下凡。如果更準(zhǔn)確地表述的話，就是神瑛侍者下凡以后，修成女身的絳珠仙草也隨即下凡。書里面說得很清楚，天上的絳珠仙草下凡，它有一個很明確的目的，就是因為在天界，在西方靈河岸，在三生石畔，赤瑕宮里面的神瑛侍者每天出來給它灌溉甘露，才使得絳珠仙草能夠健康地生長，并且后來修成了一個女體。所以，絳珠仙草修成女體以后，可以叫做絳珠仙子。她下凡以后，成為林黛玉，她就要把一生的眼淚還給天上的神瑛侍者。因為這個神瑛侍者下凡以后是賈寶玉，林黛玉一生就要把她的眼淚還給賈寶玉。這是在第一回里面就跟讀者講述的一個帶有神話色彩的人物關(guān)系的設(shè)計，是非常美麗的一個描述。

在書里面后來的情節(jié)流動當(dāng)中，我們就有一個感覺，就是從天上下凡到人間的這二位，他們本身在人世間并不知道自己是天界下凡的，除非他們做夢，有時候他們可能會隱隱約約地恢復(fù)在天界的感覺?？傊?，在人間，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有著天界的仙人的身份，他們就和其他的人間的俗人一樣生活。

林黛玉每次和賈寶玉鬧別扭，都要流淚。根據(jù)第一回的假設(shè)，她都是在還灌溉之恩。書里面有沒有一回寫到林黛玉的眼淚還得差不多了呀？是有的，這就是在第四十九回。那個時候，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猜忌已經(jīng)消除了，林黛玉對賈寶玉也放心了。在這種情況下，賈寶玉也表達(dá)了他對林黛玉和薛寶釵和好的疑問，林黛玉回答之后，他也表示了理解。這個時候，就有這樣的對話，黛玉就說了，說：“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似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作為人間的一個女性的存在，她本來愛哭，老有那么多的眼淚，現(xiàn)在她自己就意識到她的眼淚少了，她沒有意識到，她是天上的一個絳珠仙子在還淚?？墒牵x者讀到這兒心里就明白，就是說她的總淚量應(yīng)該基本等于在天上神瑛侍者灌溉她的那個總量，這個量不斷減少，最后就接近于零，它在走向零，因此實際上也就預(yù)示了林黛玉的還淚之旅是有終點的。

寶玉，雖然是仙人下凡，到了人間，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所有的思維都是人間化的。聽了黛玉這個話以后，寶玉怎么說啊？寶玉說：“這是你哭慣了，心里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他就不知道，他們兩個有一種特殊關(guān)系，人家的眼淚就是會遞減，把您當(dāng)年那個灌溉量償還得差不多了之后，人家就沒淚了。

書里面描寫林黛玉，她有一個特點，就是詩意生存。她的生活是詩化的生活，而且林黛玉的生活是充分地藝術(shù)化的，黛玉葬花是一次完整的行為藝術(shù)。

“行為藝術(shù)”這個概念在西方是近一百年來，乃至于近五十年來才出現(xiàn)和熱鬧起來的，但是我們的老祖宗曹雪芹在二百多年前，他就在他的小說里面寫了林黛玉的行為藝術(shù)。這我絕不是夸張，你想她葬花是不是行為藝術(shù)?。?

首先，她有道具。有什么呀？有花鋤，因為她最后葬花，她要刨坑，有花鋤。林黛玉，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人，她扛一個花鋤，你想這個花鋤如果不是一個藝術(shù)化的花鋤，是一個市賣的花鋤，甭說扛了，她舉都舉不起來，就說明她為自己制作了一個她能夠扛在肩上的一個花鋤，這個花鋤必須要特殊制作，這不是藝術(shù)行為是什么行為？而這個花鋤上還掛一個花囊，這花囊顯然是精心地縫制和刺繡的。還不算完，另一只手還要拿一個花帚，因為花瓣需要掃在一起。這個花帚，你想一想，能是傻大姐用的那個大笤帚嗎？肯定不是，它肯定是一個非常精致的，而且它的制作的原料可能還不一定是竹子什么的，我們很難想象，但是我們又可以想象，它是完全藝術(shù)化的。

服裝更不消說了，她在那天，肯定是自己精心設(shè)計自己當(dāng)天的服飾。然后，她扛著花鋤，花鋤上還有花囊，她這手還拿著花帚。她有道具。

她葬花有路線。在大觀園她已事先踏勘好，她有路線的，從她的瀟湘館出來，沿著什么什么樣地方，比如過了沁芳閘，再怎么怎么樣，最后到達(dá)一個角落里，一個花冢。她有路線，有終點。

而這整個過程當(dāng)中，她吟唱自己事先準(zhǔn)備好的葬花詞，她這個行為藝術(shù)是有聲行為藝術(shù)，還不是無聲的，這就是林黛玉。你想曹雪芹在那個時代能想象出這樣一個場景，塑造這樣一個人物，讓她有這樣的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化的行為，這很了不起。

還有一次，林黛玉離開瀟湘館，那個時候還跟寶玉生著氣呢，雖然跟寶玉生氣，她作為一個詩化的存在，她還是詩人氣質(zhì)，她的生活是完全藝術(shù)化的。

她一邊走，一邊囑咐紫鵑，說：“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什么生活呀？現(xiàn)在咱們講和諧社會，講人與自然的和諧，林黛玉老早就人和自然和諧了，她的屋子里允許燕子來做窩的。她說“你把屋子收拾，撂下一扇紗屜”，干嗎呀？大燕子飛出去給它的小燕子覓食，就要飛回來喂食，要讓大燕子覺得方便，所以在瀟湘館她的那個紗窗里面會有一個灰空間，灰空間里面會有燕子窩，大燕子是會飛回來飛出去的，這就是林黛玉的生活。然后把簾子放下來，什么叫“拿獅子倚住”？“獅子”是一個工藝品，就是鎮(zhèn)住簾子的底邊，讓它在空氣流動當(dāng)中不至于過分紊亂，她非常精致地安排自己的生活。然后，當(dāng)然還要享受鼻息的快感，還要燒香，這個香不是封建迷信燒那個香，是增加室內(nèi)芳香程度的一種高級的香料。這個香不讓它很猛地散發(fā)出來，因此，你在香籠里面放了香以后，你還要把爐罩上，有一個帶花漏的爐蓋。你看人家林黛玉。貴族小姐生活都是很享受的，但是，她這不是物質(zhì)上的享受了，她把它變成一種詩化的生活態(tài)度，這樣生存。

還有一回，她命令丫頭把鸚鵡站的那個架子摘下來，她養(yǎng)鸚鵡，不是籠養(yǎng)，是架養(yǎng)。她說，你把它摘下來以后，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子上。瀟湘館有月洞窗，窗子的形狀是非常生動活潑的，不都是一個模式。然后，她就坐在屋內(nèi)，隔著這個紗窗挑逗鸚鵡做戲，她還教自己的鸚鵡念詩，這就是林黛玉。

所以，林黛玉她是詩意的生存，林黛玉一旦淚盡，要離開這個世界，她一定也會詩意地消逝。

我想，我的邏輯肯定成立。這樣的一個生命，何況她是一個天上的仙女下凡，她離開人間時一定是充滿詩意的，當(dāng)然，那將是一首凄美哀艷的詩。

當(dāng)然，因為大家現(xiàn)在看的《紅樓夢》一般都是通行本。一百二十回通行本的后面四十回，是高鶚續(xù)的。高鶚的續(xù)書，有人很喜歡，特別是關(guān)于林黛玉的那段故事。由于調(diào)包計，賈母又拋棄了她，她就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娶了薛寶釵。在瀟湘館里面，都沒有人管她的死活，于是，她就“焚稿斷癡情”，就“魂歸離恨天”了。

我也承認(rèn)，這是高鶚續(xù)書里面文筆最好的一段。問題是，我在前面講座一再跟大家說了，高鶚和曹雪芹不是合作者，兩個人不認(rèn)識，無來往，生命軌跡沒有重疊和交叉。高鶚續(xù)寫八十回后的《紅樓夢》，大體是在曹雪芹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以后，而他的續(xù)寫和被篡改過的前八十回合起來，印刷成為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那個時候，曹雪芹去世已經(jīng)將近三十年了。所以你可以認(rèn)為有一個人續(xù)書了，續(xù)得不錯，你卻不可以認(rèn)為這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這是高鶚的后四十回《紅樓夢》。曹雪芹的《紅樓夢》他是寫完了的，脂硯齋不是說了嗎？全書到了三十八回，就怎么樣呢？就已經(jīng)三分之一有余了，他是寫完了，他的八十回后是迷失了。所以，我們可以做一些探佚工作，來探索后二十八回究竟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其中關(guān)于黛玉之死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描寫，我想這種探佚應(yīng)該還是有意義的。

我個人認(rèn)為，黛玉之死首先應(yīng)該是在賈母死亡之后。

因為我前面已經(jīng)費了老大力氣分析，讓大家能聽懂我個人的一個觀點，就是只要賈母活一天，賈母就要為林黛玉護(hù)航一天，而且賈母從一開始就愿意寶玉和黛玉婚配，不可能賈母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同意一個調(diào)包計，甚至于不顧林黛玉的悲苦生死，她就拉下臉來絕情，這不符合曹雪芹前面的有關(guān)賈母和林黛玉關(guān)系的描寫。所以，林黛玉她離開人世，首先應(yīng)該是在賈母去世之后。

在這個情況下，當(dāng)然，王夫人和薛姨媽她們促成金玉姻緣最大的障礙就沒有了，形勢就明朗了。

而在上一講，我又講到了，榮國府里面不僅有一個利益集團，另一個利益集團，趙姨娘、賈環(huán)他們，也下了毒手，很可能就通過賈菖和賈菱配藥，使林黛玉作為一個世俗的生命存在慢性中毒。再加上，我上一講也跟大家說了，趙姨娘在誰面前最有發(fā)言權(quán)?。克l說都可能沒人聽，有一個人，不管聽不聽，她在耳邊說，絕無問題，這個人恰恰就是賈政，就是榮國府這個府第法定的主人。

所以，賈母死后，林黛玉沒有了靠山，金玉姻緣又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她自己又吃了趙姨娘通過賈菖、賈菱所配的藥，又慢性中毒。而趙姨娘又向賈政告發(fā)了所謂林黛玉和寶玉之間的不軌行為。趙姨娘你不能說她完全造謠，我上次講給你聽了嘛，第五十二回，她小步子捯進(jìn)瀟湘館內(nèi)室，騰就沖進(jìn)去了，一下子看見賈寶玉正挨近林黛玉身子說話呢，因此，當(dāng)她向賈政告這個狀的時候，她甚至還心安理得，我親眼所見嘛！然后，她可以滿世界夸張渲染，甚至于造謠誣蔑。所以，林黛玉的處境就非常地糟糕。

而最關(guān)鍵的還在于，林黛玉她到人間來是為了還淚，而她的眼淚基本上已經(jīng)哭干了。所以，是她回到天上的時候了。人間的黛玉在這個情況下，就會主動地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根據(jù)我的研究判斷，在曹雪芹筆下，八十回后，林黛玉最后她的死亡形式，應(yīng)該是一次比葬花甚至于更優(yōu)美的行為藝術(shù)。

她所采取的方式，我個人認(rèn)為就是沉湖。

有一個紅迷朋友聽我說到這兒，他就急躁。他說我知道了，您的意思是說黛玉自殺，跳湖了。

第一，我沒有說黛玉自殺。

黛玉是天上的仙女，你說自殺，你這樣概括，我不能完全反對，因為你表述的意思大體正確。但是，我寧愿選擇另外的語匯，因為林黛玉她是很詩意地安排自己向人間告別的過程。她是詩意地而來，詩意地而去。所以，我覺得與其說是自殺，不如說她是仙去，她來自仙界，又復(fù)歸仙界。

跳湖這個說法，我是堅決不贊成。因為這說明你對跳湖和沉湖之間的重大的行為的藝術(shù)上的區(qū)別麻木不仁。跳湖，是從高處往下，一個拋物線，咕咚一聲。當(dāng)然，可能死得很痛快，但是毫無詩意。沉湖，是自己穿戴好了以后，從水域的淺處慢慢走向深處，很不一樣啊！

不要覺得我說這個話好像是怪話，在中國近代史上，有人就采取過這種藝術(shù)化的死亡方式，以激勵民眾。比如說辛亥革命的一個烈士叫陳天華，聽說過吧？陳天華怎么死的呀？你看有人就非要說是跳海，陳天華沒有跳海，陳天華叫做蹈海，這有很重大的區(qū)別。

陳天華他覺得非?？鄲?，他喚起中國民眾結(jié)束清朝統(tǒng)治，他寫了《猛回頭》等激昂的文字，他首先剪去清朝規(guī)定男人必須留的那個辮子，所以現(xiàn)在留下陳天華的照片——陳天華那個時候世界上已經(jīng)有了照相術(shù)——他是披肩發(fā)，他剪了辮子。然后，在日本，他蹈海。這個事件有相關(guān)文獻(xiàn)可以證明。他留下遺言，在蹈海前一天寫下了《絕命書》。他使自己的行為本身具有一定的藝術(shù)性和震撼力。1905年12月8日，他從海邊的淺處一步一步走進(jìn)去，海水沖擊到他胸部的時候，他一個感覺；頸部時候，一個感覺；最后，淹過他的頭部，他覺得他完成了他的人生的使命，告訴大家，應(yīng)該改變滿清王朝統(tǒng)治中國的腐朽現(xiàn)實。陳天華作為一個激昂的革命者，這樣的行為，你怎么評價是一回事，但是，他沒有跳海，他是蹈海。

林黛玉，現(xiàn)在我再強調(diào)，我告訴林黛玉的死亡方式，你不要概括成跳湖，她是沉湖。

我根據(jù)是什么呢？還是要從前八十回里面的曹雪芹的文本來進(jìn)行考察。

因為曹雪芹的藝術(shù)手法，我重復(fù)了多次，好像很多紅迷朋友也贊同。就是他總是有伏筆，他總是在很多地方設(shè)下伏筆，然后，在很久以后再去呼應(yīng)、照應(yīng)。而且，上一講我也說了，脂硯齋就說他“文筆細(xì)如牛毛”。它就是這樣一個文本，有人說這么讀《紅樓夢》的話累不累??？那您不愿意累，是您的自由。我這樣讀，我不僅不感到累，我感到很快活，我獲得很大的審美趣味。不是說所有小說都得這么寫，天下很大，人各有志，小說有很多種，這是其中一種。

為什么我說她沉湖？

在八十回里，有很多伏筆?，F(xiàn)在，我不按順序說，我按我心目當(dāng)中認(rèn)為的重要性、次要性，按這個順序來排列，開頭我說最重要的，最后我再說一個最重要的，當(dāng)中說一些其次的。

有一個根據(jù)，就是第七十六回。

第七十六回就寫到在中秋節(jié)，黛玉和湘云兩個人就很寂寞地在中秋之夜在湖畔聯(lián)詩。聯(lián)來聯(lián)去，聯(lián)到最后，聯(lián)出兩句，這兩句驚心動魄，湘云那句是“寒塘渡鶴影”，林黛玉那句是“冷月葬花魂”。底下你看有人皺眉頭，哎，“葬花魂”，“葬詩魂”吧？“冷月葬詩魂”是很多通行本的寫法。在考察了各種古本之后，我個人認(rèn)為，曹雪芹的原筆應(yīng)該是“花魂”，而不是“詩魂”。為什么？“花魂”在《紅樓夢》里面不是一個陡然出現(xiàn)的語匯，早在這一回之前多次出現(xiàn)了“花魂”這樣的語匯。比如說，第二十六回就有兩句，叫做：“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就有“花魂”這個字眼。在林黛玉的葬花詞里面，“花魂”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就很多，比如說：“昨宵庭外悲歌發(fā)，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你看，“花魂”是一個《紅樓夢》里面固有的概念、固有的語匯。在第七十六回這個地方，它就是林黛玉的象征，就和上一句那個“鶴影”是史湘云的象征一樣。

“冷月葬花魂”，就是說在一個凄清的中秋之夜，湖面上倒映著中秋的滿月，湖波蕩漾，而這個情況下，花魂就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沉進(jìn)去了，就埋葬在里面了。所以，這一句聯(lián)詩，就是林黛玉沉湖的一個暗示，就是一個伏筆。

還有，早在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初進(jìn)大觀園，住進(jìn)瀟湘館，和賈寶玉兩個人偷讀了《西廂記》。分手以后，她一個人慢慢地走回瀟湘館。這時候，聽見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學(xué)戲的那些小姑娘唱曲的聲音，聽到的就是《牡丹亭》里面的句子?！赌档ねぁ防锞渥佑止匆鹚肫鹆撕芏噙^去古人的詩句。這個時候，曹雪芹下筆的時候就反復(fù)地寫了這樣一些句子，比如說“花落流水紅”、“水流花落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它都構(gòu)成一個密集的意向，就是美如花朵的青春的少女，會最后在水中結(jié)束她的生存。我想她聽曲，你可以摘引很多不同的句子，為什么你來回來去，她聽到的和她想到的都是有這樣的內(nèi)容呢？根據(jù)曹雪芹的寫作習(xí)慣，他不可能是隨便一寫，他就是一個伏筆。

書里寫到，在大觀園里面，成立了詩社。第三十七回，就出現(xiàn)了海棠社。組織海棠社以后，大家說以后寫詩就別用咱們哥哥妹妹這么個稱呼了，咱們得想一個署名，大家當(dāng)詩翁嘛，就都要有一個別號。最后，林黛玉的別號就是“瀟湘妃子”。

瀟湘妃子，什么意思？瀟湘妃子它指的是遠(yuǎn)古傳說時代堯、舜、禹當(dāng)中的那個舜，他有兩個妃子，一位叫做娥皇，一位叫做女英。舜是一個非常好的部族領(lǐng)袖，他經(jīng)常外出巡查，后來他就不幸死于蒼梧。娥皇、女英就去尋找他，就很悲痛，娥皇、女英的淚水灑到竹子上，就使得這個竹子上面出現(xiàn)了斑痕，這就是所謂的斑竹、瀟湘竹，“瀟湘妃子”這個別號就來源于此。娥皇、女英最后怎么死的呀？“淚盡入水”。這是古書上記載的，娥皇、女英最后尋找這個舜，找不到，最后，她們的眼淚就哭干了，最后就在水里面死去了，死在江湖之間。因此，“瀟湘妃子”這個別號本身，實際上也在暗示林黛玉最后她是沉湖。

到后來，詩社又由海棠社變化為桃花社，林黛玉做了《桃花詩》，后來他們就把這個詩社名字改成了桃花社。后來，由于史湘云偶然在春天拈了一個柳絮，就帶頭做柳絮詞。當(dāng)然，在柳絮詞里面，我前面也講到了，林黛玉和薛寶釵所做的柳絮詞還是鮮明體現(xiàn)出兩個人不同的理念、不同的價值取向、不同的人生感受。林黛玉那一首柳絮詞，詞牌是《唐多令》，第一句叫做“粉墮百花洲”。“粉”，表面說的是花粉，實際上也是在暗示一個女性，她結(jié)束她的生命是墮在哪兒了呢？“百花洲”，“百花洲”是水域的名稱。就這一句，說明也是一個伏筆。

還有一個伏筆，第四十四回鳳姐過生日演戲，有一出戲是《荊釵記》，里面有一折叫《男祭》。這出戲的主人公叫王十朋，這折戲就表現(xiàn)王十朋跑到江邊去祭奠一個人。

寫這一筆干什么呢？因為這一回寫得很巧妙，鳳姐過生日是很重要的一個日子，但是賈寶玉卻突然不通知他家里的人，自己跑到外面去了，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騎著馬，只有一個小廝焙茗跟著他，他干嗎去了呀？簡而言之，讀者都忘記了金釧跳井的事了，因為這場風(fēng)波到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兒時候，早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曹雪芹下筆很厲害，他通過這一筆告訴你，賈寶玉對金釧始終不忘，他知道是因為自己的行為不當(dāng)而造成了金釧的死亡，所以，他去祭奠金釧去了，因為這一天也是金釧的生日。但是，賈寶玉去了以后還是趕回來了，因為他畢竟還得在鳳姐的生日的宴席、唱戲這種場合上出現(xiàn)。

這個時候，曹雪芹就寫得很厲害了，別人都不在意了，惟有林黛玉看到了王十朋在江邊祭奠一個人的時候，林黛玉就發(fā)話了，說：“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你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做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曹雪芹他這一筆，可以說是一石三鳥：

第一，所有人都猜不出來賈寶玉哪兒去了，有一個人，她跟賈寶玉心心相印，賈寶玉的行為她最理解，林黛玉猜出來了。就知道，他是去祭奠金釧去了，林黛玉這個話就是說其實你要祭奠金釧，金釧不是投井死的嗎，天下水總歸一源，你從咱們榮國府、大觀園都可以舀一碗水，你對著那碗水去表達(dá)你的哀悼不就齊了嗎？你非要跑出去干嗎？她就知道，寶玉一定是跑到外面的某一個水邊——寶玉后來是跑到了一個庵里面的水井邊上去完成這個祭奠——它就說明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有心靈感應(yīng)，林黛玉說這個話就是說給賈寶玉聽的。

同時，它也就由此說明，林黛玉本身說這樣的話，一個人死于水域，另一個人要來祭奠她，這叫做讖語。“讖語”這個詞在《紅樓夢》里面多次出現(xiàn)，就是對今后命運的一種事先的暗示。這也就是說明林黛玉最后她的死亡和水、和水域有關(guān)系。

同時，第三層意思又告訴我們，就是在林黛玉死于水域之后，賈寶玉將祭奠她，很可能那次賈寶玉就是舀了一碗水，“天下水總歸一源”，對著碗中水來祭奠她，這很可能在后面會有這樣的情節(jié)。所以，像這些都是伏筆。

還有一個更強有力的伏筆，我說了，我一開頭說一個伏筆，就是中秋聯(lián)詩，“冷月葬花魂”，我認(rèn)為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伏筆。

實際上，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伏筆是在第十八回，就是元妃省親的時候點戲，點了四出戲。

哪四出戲呀？大家都記得，第一出是《豪宴》，出自《一捧雪》，我在前面的講座里面告訴了大家，脂硯齋指出，說《一捧雪》中“伏賈家之?dāng)?#8221;。就說明賈府最后的敗落，除了很多具體的原因之外，將糾纏在一件古玩上。所以，在元妃省親的時候，第一出戲“伏賈家之?dāng)?#8221;，就出現(xiàn)了一捧雪這樣一個古玩，以這個古玩為名字的這樣一出戲。

第二出叫《乞巧》，這是《長生殿》當(dāng)中的一折，說這是“伏元妃之死”。這個含義很明確，我就不展開了。

第三出就是《仙緣》，《仙緣》是《邯鄲夢》當(dāng)中的一折，脂硯齋指出是“伏甄寶玉送玉”，究竟甄寶玉送玉是怎么回事，我將在以后的講座里面講述我個人的探佚心得。

現(xiàn)在我們關(guān)鍵是要分析第四出《離魂》，這是《牡丹亭》當(dāng)中的一折。脂硯齋在這個地方就明明白白地有一個批語，就說是“伏黛玉之死”。

你現(xiàn)在去看這個《牡丹亭》里面《離魂》這一折，這一折在原始的劇本里面叫做《鬧殤》，我不多說，咱們把《鬧殤》當(dāng)中的一些唱詞念一念，你就明白了。當(dāng)中怎么說?。空f“人到中秋不自由”，你看，和這個中秋節(jié)有關(guān)系。“奴命不中孤月照”，和冷月有關(guān)系。“殘生今夜雨中休”，和夜有關(guān)系。“恨匆匆，萍蹤浪影，風(fēng)剪了玉芙蓉。”“玉芙蓉”，芙蓉花有兩種：一種是木本的，長在旱地；一種是水生的，就是荷花。這里所說的“萍蹤浪影，風(fēng)剪了玉芙蓉”，就說的是荷花，是水里面的花朵，就是在影射林黛玉最后她是沉湖，死于水域。

書里面林黛玉是芙蓉花，不僅是暗示，也是明寫呀！你還記得賈寶玉做壽，“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抽那個花簽，林黛玉抽的是什么簽啊？林黛玉她抽的簽就是芙蓉花，上面寫著“風(fēng)露清愁”，有一句詩叫做“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怎么證明這個芙蓉花就是水芙蓉呢？在賈寶玉他痛心于他最心愛的身邊人晴雯被攆出去夭折之后，他寫了《芙蓉誄》，他這個《芙蓉誄》的芙蓉指的是荷花，書里面有非常明確的描寫。他問小丫頭，說你晴雯姐姐死的時候怎么說？小丫頭當(dāng)時說好像隨口編，說她就上天當(dāng)了花神了，寶玉就問她當(dāng)?shù)氖强偦ㄉ襁€是具體花的花神呢？當(dāng)時荷花盛開，小丫頭就說她當(dāng)?shù)氖沁@個花神，芙蓉花的花神。所以，這個芙蓉不是木芙蓉，而是水芙蓉，是無可爭議的。黛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就“冷月葬花魂”了。別的可以不信，在元妃省親的時候，點了四出戲，第四出“伏黛玉之死”，有脂硯齋的明明白白的批語，這個你不好不信。

而且脂硯齋說了，“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

黛玉之死，當(dāng)然是小說里面的一個大關(guān)鍵。

所以，黛玉她是沉湖。

而且，她一定會像黛玉葬花一樣，精心地設(shè)計她的服裝，她的道具，她的行為路線。她會不會有一首告別人世的詩呢？也可以去想象。她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進(jìn)水域去。當(dāng)然，因為黛玉她是一個天上的神仙下凡，她在人間的所謂的死亡，實際上是復(fù)歸天界。

所以，我估計，曹雪芹這一段描寫會非常優(yōu)美。而且最后，她會跟世俗的一個人死亡很不相同。黛玉沉湖最后，比如說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以后，不會有尸體的，只會有她的衣服和她的釵環(huán)存在，只會留下她的腰帶或者她的披紗，她是仙遁。這個是書里面說得很清楚的，她本來不是人間的一個凡人，她是一個絳珠仙子。

[作者附注：這一講的編導(dǎo)是孟慶吉先生，在此向他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