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的神權(quán)
國事問博士,那是小九州的事,還有大九州,那得問方士。
封禪歸來,革命已完成,圣王已受天命,千古一帝誕生了。有了“君道同體”這把鑰匙,他就打開了天道,解放了自己。
聚焦最受關(guān)注的財經(jīng)話題,一起探討。
他賺來的家業(yè),比繼承來的多得多,因而他敢對傳統(tǒng)指手畫腳,可以為所欲為,盡情揮霍和享受他的利潤。在他眼里,一國之君算什么?要做就要做皇帝,做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的皇帝。
皇帝的事業(yè)是前所未有的事業(yè),皇帝的抱負就是大一統(tǒng)。統(tǒng)一文字,統(tǒng)一貨幣,統(tǒng)一度量衡,修馳道統(tǒng)一六國之地,建皇宮統(tǒng)一六國王宮(博客,微博),筑長城統(tǒng)一六國之城。他用秦國的力量完成了兼并事業(yè),他還要用天下的力量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
他不僅要作亙古未有的皇帝,還要作超越生死的神仙;他不僅要用王權(quán)統(tǒng)一小九州,還要用神權(quán)去統(tǒng)一大九州。他用術(shù)士兼并天下,用博士儒確立大一統(tǒng)的合法性,現(xiàn)在要用方士幫他完成長生不死的神仙愿望。這樣,他的身邊,除了博士集團外,還有一個方士集團。
博士集團重鎮(zhèn)在齊魯之地,而方士集團活躍于齊燕之地。方士雖無官職,卻倍受青睞,始皇不吝尊賜,且聽信之。尤其焚書以后,方士更是朝夕往來匯聚始皇身邊。
博士儒幫他確立了大一統(tǒng)的合法性,卻難以消除他對二世、三世乃至萬世之隱憂;而方士說,用不死藥,就能長生不死,惟有作為神仙,可保江山萬世。
燕人盧生為了開脫久尋仙藥未果之罪,就編造了一個“真人”故事勸他說: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熱,陵云氣,與天地久長。始皇說“吾慕真人”,開始自稱“真人”,不稱“朕”。
始皇駕馭博士儒集團,不乏思想者王的手腕,而其面對方士集團,態(tài)度天真而誠懇。尋仙求藥,他不怕投資,從不氣餒,不曾懷疑過方士。
齊人徐福上奏說,海中有三神山,仙人居之,他就派徐率童男女數(shù)千人,入海求仙。幾年后,他東游蒞臨碣石,剛好盧生派的人從海外歸來,告訴他說:“亡秦者胡也?!彼桶l(fā)兵三十萬,北擊胡人。
“焚書”以后,始皇益信“真人”之說,竟然迷失于方士,被方士牽了鼻子。他的自我迷失在超我的妄想里。自我是理性的,要有對手;而超我是理想的,不妨自戀。相爭時,他不失為思想者王,可一旦自戀起來,就會停止思想而迷狂。
他有充分的理由自戀,13歲即位,22歲親政,用了十七年時間兼并六國,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使秦王變成了皇帝。
的確,他在二十八年里的所為,沒有任何一個存在了幾百年的王朝可以相比,連漢唐盛世也不能比。所謂秦皇漢武,真能為秦皇“二世”,實惟漢武而已,唐宗宋祖乃不同量級。
然而,自戀者,因其過分地愛惜和崇拜自己,往往怕死。在生死問題上,他幼稚,將生死托付于方士。他用博士議帝號、封禪儀,關(guān)鍵時刻,都是自己拿主意;可他用方士,則完全放棄了自己,只為一句“亡秦者胡也”的讖語,就發(fā)兵三十萬,北擊匈奴,還修繕原秦、趙、燕三國北長城,西起臨洮,沿黃河北至河套,由陰山向東,經(jīng)燕山至遼,依山而筑,龍盤萬里,堪稱大一統(tǒng)的標志。
盧生誘其深入,對他說,求藥不得,求仙不遇,是因為皇上治天下,未能恬淡。他請皇上淡于政事,隱居起來,然后不死之藥可得。然而,世上哪有不死之藥呢?方士交不出不死之藥,還羅列一堆他的罪名,便逃了。
他如夢初醒,皇帝被方士捉弄,其震怒可知。他不由分說抓人,“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與“焚書”僅隔一年,其實,坑殺的四百六十多人中,有不少儒生,方士跑了,就拿儒生來問罪。此真可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儒生被方士連坐了!
可他癡心不改,年過不惑,依然堅信君道同體,而他就是道的發(fā)動機,到了知天命之年,他還相信人定勝天,道高于命,而他就是道的化身。做神仙,就是君道同體的實踐。
死亡的兵法
世上沒有一個君王,對待死會像秦始皇那樣。他在即位的第二年,就開始為自己準備墳?zāi)?。那時,他才十四歲,凡事由太后和仲父作主。
而仲父,就是那位呂不韋,把他當作生意來做的人。自從投資嬴政他爹子楚,買了秦莊襄王的原始股,呂不韋就跟著“奇貨”飆升了,不僅成了仲父,還食邑河南洛陽十萬戶??伤圆粷M足。
沒有人為才13歲的小王著想,沒有人問小王憂傷。反正,他過慣了這樣的日子,在趙國,父親為人質(zhì),他從幼年到童年,便活在死的陰影里,跟母親東躲西藏,不就是因為怕死。
來到秦國,一家人過了三年團聚日子,父王就死了。他驚魂未定,就登上了王位。當年,作為趙姬的母親,能與他相依為命;而今,作為太后的母親,卻忘記了他的父親,而另覓新人。
憑著對父親的信念,母子二人曾經(jīng)度過了那么艱難的歲月,一想起這些歲月,一個13歲的孤獨的孩子,會如何心酸?從13歲到22歲,九年里,日復(fù)一日,他如何度日?有人為他造墓,他就天天關(guān)注墳?zāi)埂?/p>
當年,他還可以躲,而今,他無處可躲。一切都必須面對,所有都要接受,因為他是王。他還是個孩子,要躲,也只有往“死”里躲。
他母親在深宮里,又生了兩子,是他弟弟,也是死敵。母親不管他,可權(quán)力卻在母親那里,由??代行之。那家伙本是他母親的性奴,卻聲稱是他假父,眼看他成長起來,心里發(fā)怵。嬴政親政,這一天早晚要來,兩人一定有一個要進墳?zāi)?。他?2歲,可他的墳?zāi)挂呀?jīng)修了八年,母親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認為,就因為他的仲父、假父想把他埋葬,所以,要著急為他修墓。
一個比孤兒還要孤獨的孩子,會像狼一樣成長,更何況他還是王,而且是號稱“虎狼之國”的秦王,他只用鼻子,就能聞到死亡。
童年的躲藏意識,少年的墳?zāi)挂庾R,統(tǒng)歸于一死。死對于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告訴他死是怎么回事,人為什么要死,人應(yīng)該如何去死。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還有順其自然的死,這些何曾有人提起?他只知道死是恐懼,而他有的是勇氣。
童年時,他跟隨母親,一次又一次地逃離死,少年時,數(shù)年如一日面對死。無論逃離死,還是面對死,他都有勁。這么多年,他一直在跟死較勁,他對死有特別的感受力,一伸手就能摸到死亡氣息。但凡角逐生死,知死者必勝之。他知道死從哪里來,往何處去,讓死見鬼去!??就是鬼,死在眼前……他閃,讓鬼迎上去。母親的寶貝,??終于被死亡帶走,誰也不知道他怎樣出手,連司馬遷也不知道,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出手,不信,去讀《秦始皇本紀》。假父被死亡帶走,可仲父還在,他看見死亡來了,于是,給仲父也劃了一條道――去西蜀,他依然沒有出手,那仲父就被死亡帶走了。
他從小就玩死亡游戲,長大后跟死亡學習。后來,讀了《韓非子》,就聞到一種濃郁的死亡氣息。韓非,也熟悉死亡游戲,你看那篇《說難》,說來說去,精細如抽絲,說的無非是一個“死”字,連司馬遷都為之惋惜,問道:你是那么懂得死啊,可為什么還是難逃一死?死乃天機,誰叫他泄之于文字。
韓非了解皇帝的心思,看穿了皇帝的根底,就得死!對于韓非,他依然沒有出手,不是還有李斯嗎?李斯就是一個死之爪牙,早已忍不住啦。
他繼續(xù)修墓,修一個大大的墓,讓死亡跟他去征服。他用這種得天獨厚的死亡意識與六國決戰(zhàn)。死亡向六國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死亡的腳步;六國紛紛倒下,倒在他腳下――死亡的腳下。六國中了儒術(shù)之毒,以“未知生,焉知死”而亡,而他則相反,以“未知死,焉知生”而王。
兵法上說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腳下是死地,他就站在大墓上,敗了,就到墓里去。墓里還有兵馬俑,排好了陣型,朝向東方,要統(tǒng)一六國。
常勝之軍不可怕,死亡之軍才可怕。歷史證明,常勝易衰,多勝易敗。勝負只有一次,敗了就得死,這就是死亡軍的宗旨。非如此,不能以戰(zhàn)去戰(zhàn),不能以殺去殺,不能統(tǒng)一天下,他要讓死亡把戰(zhàn)爭帶走。
他的大將李信很年輕,已是常勝將軍,他喜歡李信,因為他也很年輕。他讓李信去攻打楚國,率了20萬秦軍,可他忘了,這是一支常勝軍。
常勝軍果然會打勝仗,一路打到楚國去,可常勝將軍卻不知道該怎樣來結(jié)束戰(zhàn)爭,結(jié)果最后一仗,敗給了楚將項燕,敗了,就得死。
他去請死亡將軍王翦。王翦說,20萬軍,打打勝仗還行,如欲決一死戰(zhàn),非70萬不成。他知道,這是一支真正的死亡之軍,誰敗了,誰就得死,沒有花架子。決戰(zhàn)來臨,王翦出擊,一戰(zhàn)滅楚!
死亡帶走了楚,秦王從此勢如破竹。他的對手都死了,就剩下他,他在死地上,看見死在向他走來。幸虧他看見了,躲過了荊軻那一劫,他要超越生死,與天道同體。
秦始皇死了
當秦始皇把自己交給方士時,便從此看不到死,看不到死,就以為無死。可死并沒有放過他,他在博浪沙,遭遇伏擊,卻僥幸不死,便真以為自己成仙了。
等他看清了方士的把戲,方士已飄然而去,他找不到方士,就拿儒生出氣,坑了幾百個儒生,就像踩死一堆螞蟻,他根本沒當作一回事。
有使者夜過華陰,山高月冷,無邊寂靜,忽聞一聲:明年祖龍死!嚇掉了魂的使者,趕緊報告皇帝,始皇問卜,得一卦,曰:往東去。他一直往東走,走到陸海交接的盡頭――成山頭,就在今日山東榮成。
當年,他第一次來這里,看海上日出,曾嘆曰:“天盡頭?!笨尚旄8嬖V他,海外還有仙島,島上有仙人,長生不死,可去求仙藥,只是海上有鮫,兇猛異常。那時始皇帝的氣魄,命千人齊射鮫,萬弩齊發(fā),海通了。而今,徐福無影,往事如昨,重來仙境,徒增郁悶。
來之前,天降隕石,隕石上刻有“始皇死而地分”。他派人追查,查不出來,就處死了好多會寫字的人,以泄其憤?,F(xiàn)在,李斯提筆,在他身邊,也寫下六個字:“天盡頭,秦東門?!边@六字頗有讖味,仿佛就是對隕石上那六字的注釋。果然,他病倒了,死亡在“天盡頭”招手,要帶他走??伤⒉徽J為自己病了,更不覺得自己會死,他以為這是服食仙藥后的反應(yīng)。
這樣的仙藥,現(xiàn)在看來就是毒品,吸毒的感覺,便似游仙。方士用仙藥控制了他,使他吸食成癮,嗜幻如真,如入仙境。傳說,他在游仙時,殺了他的妻,成山附近有一片湖,那是淚水湖,是他妻子的淚水所聚,美麗的天鵝從天上飛來,棲息在她的淚水里。
他為什么要殺死妻子?游仙時,他曾調(diào)集人馬,填海造橋,為求仙藥,他要造一座一望無際的跨海大橋,通往仙島。據(jù)說他要妻子聽到鑼聲,就送飯來。沒想到,屎克螂一陣亂飛,撞響了銅鑼。妻子急忙送飯來,壞了他的游仙,而被他處死。可他并不認為妻已死,因為他的妻,常常出現(xiàn)在游仙里,他堅信妻已成仙,而他自己,還在仙凡之際撲朔迷離,他為此而嘆息。
他的故事里,有兩位女子,一位是孟姜女,哭倒了他的長城,而他不知,還有他的妻,被他處死。
女性的美麗,賦予歷史以溫情,只要有溫情在,歷史雖苦亦美,雖難亦樂。長城何曾擋住過胡人?可那使長城倒下的哭聲,卻能同化胡人,還有他的妻子……
他近來常害怕,他怕仙藥斷了,因為方士跑了。成不了仙人,就得死!如不免一死,就回死地去。于是,他停了填海工程,而去擴建“山陵”。
什么叫“山陵”?《三秦記》里說,天子墳?,在秦朝,叫做“長山”,在漢朝,叫做“陵”,將這兩種稱謂合起來,就叫做“山陵”。他的“長山”,依山而建,里面又建一個皇城。皇城,以皇帝為中心,分內(nèi)外城,有宮殿,城池。還做了地市,讓生人和死人做交易,公平不能欺。地下城里,有無數(shù)的樓閣、亭臺,還造了江河湖海,連日月星辰,他都做了安排。當然,還有瀛洲、蓬萊……
他造陵,也模仿蓬萊仙境,驪山東北,原來有一條河,由南向北流,入渭水,他在驪山腳下,挖深池,積土筑壩,攔斷河流,取土造“長山”,使河流改道,從東北折向西北,環(huán)陵繞行。
驪山,為秦嶺支脈,其臨潼一帶,山脈對稱,從渭河北岸望去,似一巨大屏風立于陵后,登陵南望,山脈如弧,擁陵入山,與山渾然。赫赫皇陵,何以選位于此?其依山帶水自不待言,又有“其陰生金,其陽多美玉”一說,更有近年來,見衛(wèi)星所攝之圖,從驪山到華山一線如龍,而陵位,恰好就在龍眼上,筑陵于此,乃“點睛”之神來一筆。
至于“風水”二字,要看怎么說,自其統(tǒng)一六國言之,不妨稱其為風水寶地,自其二世而亡言之,則“寶地”兩字,從何談起?大地上,自然流淌的一條河,被他一聲令下,就變成了為他守陵的魚池,此河從南向北流,乃地勢使之然,可他非要讓河流改了道。
強扭的瓜不甜,強扭的風水呢?多半要變成禍水。還有溫泉,是神仙水,還是禍水,也是“花開花落兩由之”,如楊貴妃與華清池,是福亦由之,禍亦由之,禍兮福兮,說不清的。
近乎完美的工程,其實難以確定,誰能保證他壽終正寢?除非他自己為自己守陵,提前自己把自己當作尸體看守之??伤盼迨畾q,還沒有想過自己會死,更何況他還要游仙呢。對于他來說,那陵不是用來存尸的,人們歡呼他萬歲,他很當真。
真人不死,在帝國馳道上,他以六馬驅(qū)車,盡情奔馳。從“天盡頭”返回時,他雖感不適,卻并不著急,沒有從來路返回,而是按原計劃,轉(zhuǎn)向邯鄲廣陽道返回咸陽。
于是,他從濟南西北平原津渡過黃河,進入河北。他每一次東巡,除了游仙,封禪,還要盤點江山。游仙未果,封禪湊合,而這一回,江山是盤不動了。
他一生有五次游歷,除了一次往西去,四次都在東方。每一次,時間都很長,盡管修了馳道,交通不成問題,但畢竟還是受了交通工具的限制。他才做了不到11年皇帝,每兩年游歷一次。
看來他待在東方的時間,比他在咸陽還要長,他要處理的政事,基本上是解決六國遺留問題,問題歸結(jié)起來,無非“統(tǒng)一”二字。
他身旁只有趙高、李斯,一個料理家事,一個處理國事,分工是這樣的,身份亦如此。還有一個兒子跟著,那兒子名叫胡亥。“亡秦者,胡也?!彼趺磳⑦@句讖語忘了?高燈遠照,能見北地胡,而燈下黑,不知眼前亥。他讓長子扶蘇監(jiān)軍驅(qū)逐胡人,卻沒讓扶蘇提防胡亥。
自游仙以來,他就無視死亡,而死亡,就伏在他身上。如在40歲以前,他早已嗅出死亡氣息,預(yù)知死亡出擊,可他現(xiàn)在卻諱言病,忌曰死。死亡已出動,他卻茫然無知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