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死于宋元嘉四年丁卯（四二七）九月，死前寫了一篇《自祭文》，其中說：“天寒夜長，風(fēng)氣蕭索，鴻雁于征，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于本宅?！痹谇锾焓捤髀淙~的季節(jié)，淵明走完了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將要永遠(yuǎn)回歸于自然的大化本宅。他不禁感慨，茫茫的自然運(yùn)轉(zhuǎn)，使他生而為人，在人生百年之間雖然活得貧困，但也體會了不少歡欣，“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他這一生活得與眾不同，雖然窮苦，但是無恨無怨，“從老得終，奚所復(fù)戀”，人死了，也不必著意經(jīng)營墳塋，隨其自然就行了。“人生實(shí)難，死如之何”，人活一世不容易，死也沒有可怕之處，到死的時候，自然就去了。
淵明死得很平靜，很達(dá)觀，完全沒有焦慮與痛苦。死滅，就是沒有了，不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那樣焦灼不安，擔(dān)心死了會怎么樣、怎么辦。除了《自祭文》之外，淵明還有《擬挽歌辭三首》，可算是詩人絕筆的天鵝之歌。第一首開頭是：“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p>
看得極為透徹，生死是自然的規(guī)律，不必恐慌。此詩的結(jié)尾說：“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辈坏磉_(dá)，還帶著幾分樂天的詼諧，像是跟身旁啼哭的親朋兒女話家常。
挽歌第二首擬想死時魂魄出竅，酒不能喝了，話不能說了，看也看不見了?！拔粼诟咛脤嫞袼藁牟萼l(xiāng)。”眼前一片蒼茫，“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長夜綿綿，再也沒有天亮之時了。
寫到第三首，淵明冥想出殯的情景，“嚴(yán)霜九月中，送我出遠(yuǎn)郊”。到了下葬，黃土掩蓋了棺木，“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千年不復(fù)朝，賢達(dá)無奈何”。從此人天永隔，任你是圣賢也一樣是無可奈何，永遠(yuǎn)不會見到明天的太陽了?！八廊ズ嗡?，托體同山阿?！彼懒司褪撬懒耍€有什么好說的呢？身體自然也就朽爛了，與土地山陵化成一體，回歸自然。
有多少人在臨終時，能寫出如此豁達(dá)的心境？
陶淵明的飲酒詩
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在中國文學(xué)中地位顯著，其中的名句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膾炙人口，以至現(xiàn)代人一講到與世無爭，安享天年，總是要引這兩句。在我心目中時常浮現(xiàn)的陶淵明形象，是陳老蓮畫的系列，也是以飲酒詩為題材的。
飲酒詩第一首：“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dá)人解其會，逝將不復(fù)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鞭o意明暢，講的是人世的盛衰，和季節(jié)更換寒暑代謝一樣，總是在變易的，達(dá)觀的人看得透徹，飲酒為歡。
這首詩唯一的典故是邵生瓜，卻引出了不少爭論。邵生瓜典出《史記·蕭相國世家》：“邵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這個典故在漢魏詩歌傳統(tǒng)中常常引用，意思本來很清楚，無可爭議的。邵平原來是秦貴族，改朝換代之后，成了瓜農(nóng)，不過，他自食其力，活得很好，種的瓜尤其甜美。當(dāng)然是說“衰榮無定在”，在瓜田里種瓜的情況，怎么會像以前當(dāng)東陵侯時一般呢。寒暑代謝，人道如此，看開就好了。
何焯《義門讀書記》說：“邵平可游蕭相之門，淵明何妨飲王弘之酒。在我皭然不滓，則衰榮各適而不相疑也?！鼻窦嗡搿稏|山草堂陶詩箋》說：“陶公昔為晉參軍縣令，今則退而閑居飲酒，故以邵平事自比。”說得大體沒錯，卻引發(fā)一位近代箋校學(xué)者的義憤：“淵明何嘗視昔參軍、縣令為榮，今閑居、飲酒為衰耶？何、邱之說不僅曲解詩意，甚至歪曲了淵明?！闭f得義正詞嚴(yán)，指斥前人曲解淵明清高的品格。我看未免有點(diǎn)小題大做了，何、邱兩人也只是順著典故說說，不會死咬著淵明以官爵的衰榮為人生意義的衰榮的。
若是淵明知道飲酒詩居然還會產(chǎn)生這樣的爭議，一定會說，“達(dá)人解其會，逝將不復(fù)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形夭無千歲
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有一首是：“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fù)悔。徒設(shè)在昔心，良晨詎可待。”前四句講的是《山海經(jīng)》中的兩則神話，一是精衛(wèi)填海，二是刑天爭神，說的是鍥而不舍，即使形體消滅，幻化異形，爭斗奮發(fā)的意志不息。
本來是沒有問題的。到了宋朝，曾纮讀這首詩，居然讀到的是“形夭無千歲，猛志故常在?！彼X得上下文不相連貫，因此，查了《山海經(jīng)》，赫然發(fā)現(xiàn)刑天的神話，說刑天與天帝爭神，被天帝砍了腦袋，卻“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痹€這才知道，當(dāng)時通行版本的這一句五言詩，五個字全錯了。
然而周必大卻不以為然，在《二老堂詩話》中堅持“形夭無千歲”沒錯，認(rèn)為“此篇恐專說精衛(wèi)銜木填海，無千歲之壽，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此后便有不少學(xué)者糾纏，有的說全錯，有的說沒錯。
要是不知道《山海經(jīng)》有刑天的故事，讀到“形夭無千歲”，還真會曲為之解，說，雖然形體夭折了，沒有千歲的壽命，但威猛的志氣還常在?？墒?，讀過《山海經(jīng)》，知道刑天舞干戚（干是盾，戚是斧）的故事，再回頭讀陶淵明的詩，看到“形夭無千歲”就難免要失笑了。
對于周必大硬說“形夭無千歲”才對，編《陶靖節(jié)集》的陶澍說：“既云夭矣，何又云‘無千歲’？夭與千歲，相去何啻彭殤？恐古人無此屬文法也。”這段駁斥非常有力，因?yàn)槭俏谋镜膬?nèi)證，說明“形夭無千歲”其實(shí)是文法不通，淵明作詩的技巧不至于如此拙劣。配合上舉的外證，可以確定“形夭無千歲”是“刑天舞干戚”之訛。
古代刻書出錯，本是平常事，不過一連五字全錯，卻也少見。明代笑話說塾師不通，把書中的“郁郁乎文哉”念訛了，教了一群塾生大念“都都平丈我”，也是五字全錯，堪與此做一注腳。
（注：“歲”字的繁體“歲”與“戚”字形相近。“無”字的繁體“無”與“舞”字形相近。）
書名：迷死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