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給我們的啟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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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給我們的啟示(四)
目錄
第四部分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錢贈年少
第十七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第十八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
第十九卷 崔衙內(nèi)白鷂招妖
第二十卷 計押番金鰻產(chǎn)禍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錢贈年少
誰言今古事難窮?大抵榮枯總是空。
算得生前隨分過,爭如云外指濱鴻。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臉上紅。
惆悵凄涼兩回首,暮林蕭索起悲風(fēng)。
這八句詩,乃西川成都府華陽縣王處厚,年紀(jì)將及六旬,把鏡照面,見須發(fā)有幾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則有壯,壯則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不得的。原來諸物都是先白后黑,惟有孟須卻是先黑后白。又有戴花劉使君,對鏡中見這頭發(fā)斑白,曾作《醉亭樓》詞:
平生性格,隨分好些春色,沉醉戀花陌。雖然年老心未老,滿頭花壓中帽側(cè)。鬢如霜,須似雪,自嗟惻!幾個相知動我染,幾個相知勸我摘。染摘有何益!當(dāng)初伯作短命宛,如今已過中年客。且留些,妝晚景,盡教白。
如今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有個員外,年逾六旬,須發(fā)皤然。只因不伏老,亢自貪色,蕩散了一個家計,幾乎做了失鄉(xiāng)之鬼。這員外姓甚名誰?卻做出甚么事來?正是:塵隨車馬何年盡?事系人心早晚休。
話說東京沛州升封府界身于里,一個開線鋪的員外張士廉,年過六旬,媽媽死后,了然一身,并無兒女。家有十萬資時,用兩個主管營運。張員外忽一日拍胸長唄,對二人說:“我許大年紀(jì),無兒無女,要十萬家財何用?”二人臼:“員外何丁取房娘于,生得一勇半女,也不絕了香火?!眴T外甚喜:差人隨即喚張媒李媒前來。這兩個媒人端的是。
開言成匹配,舉口合煙緣。醫(yī)世上鳳只駕孤,管宇宙單眠獨宿。傳言玉女,用機關(guān)把臂拖來;侍案金空,下說詞攔腰抱住。調(diào)唆織女害相思,引得館從離月殿。
員外道:“我因無子,相煩你二人說親。”張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許多年紀(jì),如今說親,說甚么人是得?教我怎地應(yīng)他?則見李媒把張媒推一推,便道,”容易。臨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活。”只因說出這三句后來,教員外:
青云有路,番為苦楚之人;
白骨無墳,化作失鄉(xiāng)之鬼。
媒人道:“不知員外意下何如?張員外道:“有三件事,說與你兩人:第一件,要一個人材出入,好模好祥的。第二件,要門戶相當(dāng)。第三件,我家下有十萬貫家財,須著個有十萬貫房壹的親來對付我?!眱蓚€媒人,肚里暗笑,口中胡亂答應(yīng)道:“這三件事都容易?!碑?dāng)下相辭員外自去。
張媒在路上與李媒商議道:“若說得這頭親事成,也有百十貫錢撰。只是員外說的話大不著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個年少郎君,卻肯隨你這老頭子?偏你這幾根白胡須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頭到也湊巧,人材出眾,門戶相當(dāng)?!睆埫降溃骸笆钦l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來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時,十分寵本,后來只力一句話破綻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與人,只要個有門風(fēng)的便肯。隨身房汁少也有幾萬貫,只怕年紀(jì)忒小些。”張媒道:“不愁小的忒小,還嫌老的忒老,這頭親張員外怕下中意?只是雌兒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對雌兒說,把張家年紀(jì)瞞過了一二十年,兩邊就差下多了/李媒道:“明日是個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張宅講定財禮,隨到王招宣府一說便成?!笔峭砀鳉w無話。次日,二媒約會了、雙雙的到張員外宅里說:“咋日員外分付的三件事,老媳尋得一頭親,難得恁般湊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宣府里出來,有名聲的。第三件,十萬貫房耷、則怕員外嫌他年小?!睆垎T外間道:“卻幾歲?”張媒應(yīng)道:“小員外三四十歲。”張員外滿臉堆笑道:“全仗作成則個!”
話休絮煩,當(dāng)下兩邊俱說允了。少不得行財納禮,奠雁已畢,花燭成親。次早叁拜家堂,張員外穿紫羅衫,新頭巾,新靴新襪。這小夫人著干紅銷金大袖團花霞幢,銷金蓋頭,生得。
新月籠眉,春桃拂臉。意態(tài)幽花殊麗,肌膚嫩玉生光。說不盡萬種妖燒,畫不出千般艷冶。何須楚峽云飛過,便是蓬萊殿里人!
張員外從廠至上看過,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蓋頭,看見員外須眉皓白,暗暗地叫苦?;T夜過了,張員外心丁喜歡,小夫人心下不樂。
過了月余,只見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員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痹瓉韱T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項有道疏。那時小夫人開疏看時,撲簌簌兩行淚下,見這員外年己六十,埋怨兩個媒人將找誤了。看那張員外時,這幾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淚,耳便添聾,鼻便添涕。
一日,員外對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靜。”小夫人只得應(yīng)道:員外早去早歸。說了,員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個人,許多房耷,卻嫁一個白須老兒!”心下正煩惱,身邊立著從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門首看街消遣?”小夫人聽說,便同養(yǎng)娘到外邊來看。這張員外門首,是胭脂絨線鋪,兩壁裝著廚柜,當(dāng)中一個紫絹沿邊簾子。養(yǎng)娘放下簾鉤,垂下簾子,門前兩個主管,一十李慶,五十來歲;一個張勝,年紀(jì)三十來歲,二人見放廠簾子,間道:“為甚么?”養(yǎng)娘道:”大人出來看街?!眱蓚€主管躬身在簾于前參見。小夫人在簾子底下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不得數(shù)句言語,教張勝惹場煩惱:
遠(yuǎn)如沙漠,何殊沒底滄潭;
重若丘山,難比無窮泰華。
小夫人先叫李上管問道:“在員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慶在此二十余年?!狈蛉说溃骸皢T外尋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飲一啄,皆出員外?!眳s間張主管,悵主管道:“張勝從先父在員外宅里二十余年,張勝隨著先父便趨事員外,如今也有十余年,”小夫人問道,“員外曾管顧你么?”張勝道:“舉家衣食,皆出員外所賜。”小夫人道:“主管少待?!毙》蛉苏凵磉M去不多時,遞些物與豐主管,把袖包手來接,躬身謝了。小夫人卻叫張主管道:“終不成與廠他不與你?這物件雖不直錢。也有好處?!睆堉鞴芤惨览钪鞴芙尤」碇x了。夫人又看了一回,自人去。兩個主管,各自出門前支持買賣。原來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銀錢,張主管得的卻是十文金錢,當(dāng)時張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得的是銀錢,李主管也不知張主管得的是金錢。當(dāng)日天色已晚,但見:
野煙四合,宿鳥歸林,佳人秉燭歸房,路上行人投店。漁父負(fù)魚歸竹徑,牧童騎犢逅孤村。
當(dāng)日晚算廠帳目,把文簿呈張員外,今日賣幾丈,買幾文,人上欠幾文,都僉押了。原來兩個主管,各輪一日在鋪中當(dāng)直,其日卻好正輪著張主管值宿。門外面一間小房,點著一盞燈。張主管閑坐半晌,安排歇宿,忽聽得有人來敲門。張主管聽得,間道:“是誰?應(yīng)道:“你則開門,卻說與你!”張主管開廠房門,那人蹌將人來,閃身已在燈光背后。張上符看時,是個婦人。張主管吃了一驚,慌忙道:“小娘子你這早晚來有甚事?”那婦人應(yīng)道:”我不是私來,早問與你物事的教我來。張主管道;“小夫人與我十文金錢,想是教你來討還?”那婦女道:“你不理會得,豐主管得的是銀錢。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來與你?!敝灰娔菋D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裝,打開來看道:“這幾件把與你穿的,又有幾件婦女的衣服把與你娘?!敝灰妺D女留下衣服,作別出門,復(fù)回身道:“還有”]件要緊的到忘了。”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錠五十兩大銀,撇了肉去。當(dāng)夜張勝無故得了許多東西,下明個白,一夜不曾睡著。
明日早起來,張主管開了店門,依;日做買賣。等得李主管到了,將鋪面交割與他,張勝自歸到家中,拿出衣服銀子與娘看。娘間:“這物事那里來的?”張主管把夜來的話,一一說與娘知。婆婆聽得說道:“孩兒,小夫人他把金錢與你,又把衣服銀子與你,卻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紀(jì),自從沒了你爺,便滿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日便不要去,”這張主管是個本分之人,況又是個孝順的,聽見娘說,便不往鋪里去。張員外見他不去,使人來叫,間道:“如何主管不來?”婆婆應(yīng)道:“孩兒感些風(fēng)寒,這幾口身于下快,來不得。傳語員外得知,坍便來?!庇诌^了幾日,李主管見他不來,自來叫道:“張主管如何不來?鋪中沒人相幫?!崩夏镏皇峭粕碜硬豢欤@兩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張員外二五遍使人來叫,做娘的只是說未得好。張員外見三回五次叫他不來,猜道:”心是別有去處。張勝自在家中。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在家中早過了一月有余。道不得“坐吃山崩”。雖然得小夫人許多物事,那一錠大銀子,容易不敢出飭,衣裳又不好變賣,不去營運,日來月往,手內(nèi)使得沒了,卻來問娘道:“下教兒子去張員外宅里去,閑了經(jīng)紀(jì),如今在家中日逐盤費如何措置?”那婆婆聽得說,用手一指,指著屋梁土道:“孩兒你見也不見?張勝看時,原來屋梁上掛著一個包,取將下來。道:“你爺養(yǎng)得你這等大,則是這件物事身上。”打開紙包看時,是個花拷拷兒。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這道路,習(xí)爺?shù)纳猓u些朋脂絨線?!?div style="height:15px;">
當(dāng)日時遇元宵,張勝道:“今日元宵夜端門下放燈。便間娘道:“兒子欲去看燈則個?!蹦锏溃骸昂海阍S多時不行這條路,如今去端門看燈,從張員外門前過,又去惹是招非?!睆垊俚溃骸笆侨硕既タ礋?,說道:‘今年好燈,兒子去去便歸,下從張員外門前過便了。”娘道:”要去看燈不妨,則是你自去看不得,同一個相識做伴去才好?!睆垊俚溃骸拔遗c王二哥同去。娘道:“你兩個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兩個來端門下看燈。正撞著當(dāng)時賜御酒,撒金錢,好熱鬧,王二哥道:“這里難看燈,一來我們身小力怯,著甚來由吃挨吃攪?不如去一處看,那里也抓縛著一座鰲山?!睆垊匍g道:“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縛著小鰲山,今夜也放燈?!?div style="height:15px;">
兩個便復(fù)身回來,卻到王招宣府前。原來人又熱鬧似端門下。就府門前下見了王二哥。張勝只叫得聲苦:“卻是怎地歸去?臨出門時,我娘分付道:‘你兩個同去同回,’如何下見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我娘定道我那里去。”當(dāng)夜看不得那燈,獨自一個行來行去,猛省道:“前面是我那舊主人張員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線鋪,添許多煙人,今日想他也未收燈。”迄通信步行到張員外門前,張勝吃驚,只見張員外家門便開著,十字兩條竹竿,縛著皮革底釘住一碗泡燈,照著門上一張手榜貼在。張勝看了,唬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張勝去這燈光之下,看這手榜上寫著道:“開封府左軍巡院,勘到百姓張士廉,為不合……”方才讀到不合三個字,兀自不知道出甚罪。則見燈籠底下一人喝道:“你好大膽,來這里看甚的1”張主管吃了一驚,拽開腳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趕將來,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膽!夜晚問,看這榜做甚么?”唬得張勝便走。
漸次間,行列巷口,待要轉(zhuǎn)彎歸去。相次二更,見一輪明月,正照著當(dāng)空。正行之間,一個人從后面趕將來,叫道:“張主管,有人請你?!睆垊侔㈩^看時,是一個酒博士。張勝道:“想是工二哥在巷口等我,置些酒吃歸去,恰也好?!蓖@酒博土到店內(nèi),隨上樓梯,到一個閣兒前面。量酒道:“在這里?!毕崎_簾兒,張主管看見一個婦女,身上衣服不堪齊整,頭上蓬松。正是:
鳥云不整,唯思昔日豪華;粉淚頻飄,為憶當(dāng)年富貴。秋夜月蒙云籠罩,牡丹花被土沉埋。
這婦女叫:”張主管,是我請你。張主管看了一看,雖
有些面熟,卻想不起。這婦女道:“張主管如何不認(rèn)得我?我便是小夫人?!睆堉鞴艿溃骸靶》蛉巳绾卧谶@里?”小夫人道,“一言難盡!”張勝問:“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張員外,原來張員外因燒鍛假銀事犯,把張員外縛去左軍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計并許多房產(chǎn),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無所歸著,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幾時則個?!睆垊俚溃骸笆共坏?!第一家中母親嚴(yán)謹(jǐn),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要來張勝家中,斷然使不得。小夫人聽得道:“你將為常言俗語道:‘呼蛇容易遣蛇難,,怕口久歲深,盤費重大。我教你看,……”用子去懷里提出件物來:聞鐘始覺山藏寺,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將·一串一百單八顆西珠數(shù)珠,顆顆大如雞豆子,明光燦爛。張勝見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見這寶物!”小夫人道:許多房膏,盡彼官府籍沒了,則藏得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但但把這件寶物逐顆去賣,盡可過日?!睆堉鞴苈牭谜f,正是。
歸去只愁紅日晚,思量猶恐馬行遲。
橫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
當(dāng)日張勝道:”小夫人要來張勝家中,也得我娘肯時方可。小大人道:和你同去問婆婆,我只在對門人家等回報。”張勝回到家中,將前后事情逐一對娘說了一遍。婆婆是個老人家,心慈,聽說如此落難,連聲叫道:“苦惱,苦惱!小夫人在那里?”張勝道:“見在對門等?!逼牌诺溃骸罢埾嘁姡∠嘁姸Y畢,小夫人把適來說的話,從頭細(xì)說一遍:“如今都無親戚投奔,特來見婆婆,望乞容留!”婆婆聽得說道:“夫人暫住數(shù)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別的親戚再去投奔?!毙》蛉吮銖膽牙锶〕鰯?shù)珠遞與婆婆。燈光下婆婆看見,就留小夫人在家住。小夫人道:“來日剪顆來貨賣,開起胭脂絨線鋪,門前掛著花烤拷兒為記?!睆垊俚溃骸坝羞@件寶物,胡亂賣動,便是若干錢,況且五十兩一錠大銀未動,正好收買貨物。”張勝自從汗店,接了張員外一路買賣,其時人喚張勝做小張員外。小夫人屢次來纏張勝,張勝心堅似鐵,只以主母相待,并下及亂。
當(dāng)時清明節(jié)候,怎見得。
清明何處不生煙?郊外微風(fēng)掛紙錢。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綿蠻語,楊柳堤邊醉容眠。
紅粉佳人爭畫板,彩絲搖曳學(xué)飛仙。
滿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張員外也出去游玩。(晚間來,卻待入萬勝門,則聽得后面。人叫“張主管”。當(dāng)時張勝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做小張員外,甚人叫我主管廠間頭看時,卻是;日主人張員外。張勝看張員外面上刺著四字金印,蓬頭垢面,衣服不整齊,即時進入酒店里,一個穩(wěn)便閣兒坐下。張勝問道,“主人緣何如此狼狽?張員外道:“下合成了這頭親事!小夫人原是土招宣府里出來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簾兒里看街,只一個安童托著盒兒打從面前過去,小夫人叫住問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說?安童道:‘府里別無甚事,則是前日王招宣尋一串一百單八顆西珠數(shù)珠不見,帶累得一俯的人,沒一個不吃罪責(zé)。小夫人聽得說,臉上或青或紅。小安童自去。不多時二二十人來家,把他房倉和我的家私,都扮將去。便捉我下左軍巡院拷問,要這一百單八顆數(shù)珠。我從不曾見,回說‘沒有’。將我打順毒棒,拘禁在監(jiān)。到虧當(dāng)日小夫人人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沒決撤,把我斷了,則是一事。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單八顆數(shù)珠,不知下落。張勝聞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里,數(shù)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動刀順了?!鄙跏腔袒蟆窳藦垎T外些酒食,相別了。
張勝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見小夫人,張勝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饒了張勝性命!”小夫人問道:“怎恁他說?”張勝把適來大張員外說的話說了一遍。小夫人聽得道:“卻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縫,一聲高似一聲,你豈不理士得?他道我在你這里,故意說這話教你不留我。張勝道:“你也說得是?!庇诌^了數(shù)日,只聽得外面道:“有人尋小員外!”張勝出來迎接,便是大張員外。張勝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來相見,是人是鬼,便明白了。”教養(yǎng)娘請小夫人出來。養(yǎng)娘人去,只沒尋討處,不見了小夫人。當(dāng)時小員外既知小夫人真?zhèn)€是鬼,只得將前面事,一一告與大張員外。問道:“這串?dāng)?shù)珠卻在那里?張勝去房中取出,大張員外叫張勝同來王招宣府中說,將數(shù)珠交納,其余剪去數(shù)顆,將錢取贖訖。工招宣贖免張士廉罪犯,將家私給還,仍舊開胭脂絨線鋪。大張員外仍請?zhí)鞈c觀道士做蘸,追薦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張勝的心,死后猶然相從。虧殺張勝立心至誠,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下受其禍,超然無累。如今財色迷人者紛紛皆是,如張勝者萬中無一。有詩贊云:
誰不貪財不愛淫?始終難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張主管,鬼禍人非兩不侵。
第十七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窯中怨氣,買臣擔(dān)上書聲。文夫失意惹人輕,才入榮華稱慶。紅日偶然陰臀,黃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總難憑,牢把腳跟立定。
這首《西江月》,大概說人窮通有時,固不可以一時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對之失意,而自墜其志。唐朝甘露年間,有個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權(quán)壓百僚,憧仆干數(shù),日食萬錢,說不盡榮華富貴。其府第廚房與一僧寺相鄰。每日廚房中滌鍋凈碗之水,傾向溝中,其水從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見溝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觀看,乃是上白米飯,王丞相廚下鍋里碗里洗刷下來的。長老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隨口吟序一首:
春時耕種夏時耘,粒粒顆顆費力勤;
春丟細(xì)糠如剖玉,炊成香飯似堆銀。
三餐飽食無余事,一口饑時可療貧。
堪嘆溝中狼藉賤,可憐天下有窮人!
長老吟詩已罷,隨喚人工道人,將笊籬笊起溝內(nèi)殘飯,向清水河中滌去污泥,攤于篩內(nèi),日色曬千,用磁缸收貯,且看幾時滿得一缸。下勾三四個月,其缸已滿。兩年之內(nèi),并積得六大缸有余。
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貴,萬代奢華。誰知樂極生悲,一朝觸犯了朝廷,閻門待勘,未知生死。其時賓客散盡,憧仆逃亡,倉廩盡為仇家所奪。王丞相至親二十三口,十盡糧絕,擔(dān)饑忍餓,啼哭之聲,聞于鄰寺。長老聽得,心懷下忍。只是一墻之隔,除非穴墻可以相通。長者將缸內(nèi)所積飯干浸軟,蒸而饋之。工涯丞相吃罷,甚以為美。遣婢于間老憎,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老憎道:“此非貧憎家常之飯,乃府上滌釜洗碗之余,流出溝中,貧憎可惜有用之物,棄之無用;將清水洗盡,日色曬千,留為荒年貧丐之食。今日誰知仍濟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聽罷,嘆道:“我平昔吳殄天物如此,安得不?。拷袢罩?,必然不免?!逼湟顾旆径?。當(dāng)初富貴時節(jié),怎知道有今日!正是: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又履危機。此乃福過災(zāi)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貧賤之時,那知后日富貴?即如榮華之日,豈信后來苦楚?如今在下再說個先憂后樂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內(nèi)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妻下下機的蘇秦,聽在下說這段評話,各人回去硬挺著頭頸過日,以待時來,不要先墜了志氣。有詩四句:
秋風(fēng)衰草定逢春,尺蟀泥中也會伸。
畫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話說國朝天順年間,福建延乎府將樂縣,有個宦家,姓馬,名萬群,官拜吏科給事中。因論太監(jiān)王振專權(quán)誤國,削籍為民。夫人早喪,單生一子,名曰馬任,表字德稱。十二歲游產(chǎn),聰明飽學(xué)。說起他聰明,就如顏子淵聞一知十。論起他飽學(xué),就如虞世南五車腹筒。真?zhèn)€文章蓋世,名譽過人。馬給享愛惜如良金美玉,自下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兒郎,一來為他是簧門的貴公子,二來道他經(jīng)解之才,早晚飛黃騰達(dá),無不爭先奉承。其中更有兩個人奉承得要緊,真?zhèn)€是。
冷中送暖,閑里尋忙。出外必稱弟兄,使錢那問爾我。偶話店中酒美,請飲三杯。才夸妓館容嬌,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猶云手有余香。隨口蹋痰,惟恐人先著腳。說不盡制笑脅肩,只少個出妻獻(xiàn)子。個叫黃勝,綽號黃病完。一個叫顧樣,綽號飛天炮仗。他兩個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字,目下識丁,也頂個讀書的虛名。把馬德稱做個大菩薩供養(yǎng),扳他日后富貴往來。那馬德稱是忠厚君子,彼以禮來,此以禮在,見他殷勤,也遂與之為友。黃勝就把親妹六樊,許與德稱為婚。德稱聞此女才貌雙全,不勝之喜。但從小立個誓愿:若喜洞
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馬給事見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強,所以年過二十,尚未完娶。
時值鄉(xiāng)試之年,忽一日,黃勝、顧樣邀馬德稱向書鋪中去買書。見書鋪隔壁有個算命店,牌上寫道:“要知命好丑,只間張鐵口!”馬德稱道:“此人名為‘鐵口’,必肯直言?!辟I完了書,就過間壁,與那張先生拱手道:“學(xué)生賤造,求教!”先生間了八字,將五行生克之?dāng)?shù),五星虛實之理,推算了一回。說道:“尊官若下見怪,小于方敢直言?!瘪R德稱道:“君予間災(zāi)下間福,何須隱諱!”黃勝、顧祥兩個在傍,只怕那先生下知好歹,說出話來沖撞了公子。黃勝便道:“先生仔細(xì)看看,不要輕談!”顧祥道:“此位是本縣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發(fā)解,還是發(fā)魁?”先生道:“小子只據(jù)理直講,不知準(zhǔn)否?貴造‘偏才歸祿’,父主崢嶸,論理必生于貴宦之家。”黃顧二人扣乎大笑道:“這就準(zhǔn)了?!毕壬溃骸拔鍓ㄖ小p奎壁’,文章冠世?!倍擞执笮Φ溃骸昂孟壬?,算得準(zhǔn),算得準(zhǔn)!”先生道:“只嫌二十二歲交這運下好,官煞重重,為禍下小。不但破家,亦防傷命。若過得二十一歲,后來到有五十年朵華。只怕一丈闊的水缺,雙腳跳不過去?!秉S勝就罵起米道:“放屁,那有這話!”顧祥伸出拳來道:“勻”這廝,打歪他的鐵哈?!瘪R德稱雙手?jǐn)r住道:“命之理微,只說他算不準(zhǔn)就罷了,何須計較?!秉S顧二人,口中還不干凈,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那先生只求無事,也不想算命錢了。止是:阿諫人人喜,直言個個嫌。
那時連馬德稱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雖不深怪那先生,卻也不信。誰知三場得意,榜上無名。自十五歲進場,到今二十一歲,三科不中。若淪年紀(jì)還不多,只為進場屢次了,反覺不利。又過一年,剛剛二十二歲。馬給事一個門生,又參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尋馬萬群當(dāng)初做有司時罪過,坐贓萬兩,著本處撫按迫解。馬萬群本是個清官,聞知此信,一口氣得病數(shù)日身死。馬德稱哀戚盡禮,此心無窮。卻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萬兩贓銀交納。此時只得變賣家產(chǎn),但是有稅契可查者,有司徑自估價官賣。只有續(xù)置一個小小日莊,未曾起稅、官府不知。馬德稱恃顧祥平昔至交,只說顧家產(chǎn)業(yè),央他暫時承認(rèn)。又有古董書籍等項,約數(shù)百金,寄與黃勝家去訖。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chǎn)田業(yè)盡數(shù)變賣,未足其數(shù),兀白吹毛求疵不已。馬德稱扶樞在墳堂屋內(nèi)暫住,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余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得入官。后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后連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臉。德稱知人情好險,付之一笑。過廠歲余,馬德稱在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shù)次,俱不相接,結(jié)未遣人送一封帖來。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內(nèi)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干,某該合認(rèn),某該獨認(rèn)。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德稱人怒,當(dāng)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邑之輩,再休相見!”從此親事亦下題起。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藍(lán)縷,口食不周。當(dāng)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廣守墳的老王掉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老王指著路上幾棵大柏樹道:“這樹不在泵傍,賣之元妨?!钡路Q依九,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再倒一棵,亦復(fù)如此。德稱嘆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兩棵樹只當(dāng)燒柴,賣不多錢,不兩日用完了。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工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這小廝過門之后,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德稱不得已,情厚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服滿。德稱貧困之極,無門可告。想起有個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猢州德清縣知縣也是父親門生,不如去投奔他,兩人之中,也有一遇。當(dāng)下將幾件什物家火,托老工賣充路費。漿洗了舊衣舊裳,收拾做一個包裹,搭眠L路,直至杭州。間那表叔,剛剛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隨到德清縣投那個知縣時,又正遇這幾日為錢糧事情,與上司爭論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關(guān)門,無由通報。正是:時來鳳送除下閣,運女雷轟薦福碑!
德稱兩處投入不著,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連口大西風(fēng),土木船寸步難行。只得往句吝一路步行而入,徑往留都。區(qū)數(shù)國都那幾個城門:
神策金川儀風(fēng)門,懷遠(yuǎn)請涼到石城。
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走太平。
馬德稱由通濟門人城,到飯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往年多有年家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轉(zhuǎn)的轉(zhuǎn)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一無所遇。乘興而來,卻難興盡而返,流連光景,下覺又是半年有余,盤纏俱已用盡。雖下學(xué)伍大夫吳門乞食,也難免呂蒙正憎院投齋。忽一日,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遇見個相識鄉(xiāng)親,問其鄉(xiāng)里之享。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xué)里師長,不曾動得起復(fù)文書及游學(xué)墾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遙,無由辨復(fù),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
德稱聞此消息,長嘆數(shù)聲,無面回鄉(xiāng),意欲覓個館地,權(quán)且教書糊口,再作道理。誰知世人眼淺,不識高低。聞知異鄉(xiāng)公子如此形狀,必是個浪蕩之徒,便有錦心繡腸,誰人信他,誰人請他?又過了幾時,和尚們都怪他蒿惱。語言不遜,不可盡說。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有個運糧的趙指揮,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一則陪話,二則代筆。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德稱聞知,想逍:”乘此機會,往北京一行,豈下兩便?!彼煅朐髋e薦。那俗憎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就在指揮面前稱揚德稱好處,且是柬情甚少。趙指揮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約德稱在寺,投刺相見,擇日請了下船同行。德稱口如懸河,賓主頗也得合。下一日到黃河岸口,德稱偶然上岸登東。忽聽發(fā)一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之形?;琶ζ鹕砜磿r,吃了一驚,原來河口決了。趙指揮所統(tǒng)糧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但見水勢滔滔,一望無際。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號哭,嘆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問其來歷。德稱訴罷,老者側(cè)然憐憫,道:“看你青春美質(zhì),將來豈無發(fā)跡之期?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權(quán)力程敬!”說罷,去摸袖里,卻摸個空,連呼“奇怪!”仔細(xì)看時,袖底有一小孔,那者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里遏著剪絡(luò)的剪去了。老者嗟嘆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今日看起來,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shù)。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yuǎn)不便,”乃邀德稱到市心里,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德稱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稱謝而別。
德稱想這五錢銀子,如何盤纏得許多路。思量一計,買下紙筆,一路賣字。德稱寫作俱佳,爭奈時運未利,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錢。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饑半飽,直捱到北京城里,下了飯店。間店主人借緒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一個是兵部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當(dāng)下寫了名刺,先去謁曹公。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將五兩銀子借為盤纏。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大掠人畜,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間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德稱在塞外擔(dān)閣了三四十月,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沒處取討,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干,索性做個宛轉(zhuǎn),倒不好推他出門,想起一個主意來。前面胡同有個劉千戶,其子八歲,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乃薦德稱。劉千戶大喜,講過束情二十兩。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準(zhǔn)了所借之?dāng)?shù)。劉千戶頗盡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稱到彼坐館。自此吝餐下缺,且訓(xùn)涌之暇,重溫經(jīng)史,再理文章,剛剛坐毅三個月,學(xué)生出起痘來,大醫(yī)下藥下效,十二朝身死。劉千戶單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大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zāi)殃。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尤恃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與他親近。”劉千戶不想自兒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帶累了。
各處傳說,從此京中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鈍秀才”。凡鈍秀才街上過去,家家閉戶,處處關(guān)門。但是早行遇著鈍秀才的一日沒采,做買賣的折本,尋人的不遏,告官的理輸,討債的下是廝打定是廝罵,就是小學(xué)生上學(xué)也被先生打幾下手心。有此數(shù)項,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狹路相逢,一個個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憐馬德稱衣冠之胄,飽學(xué)之懦,今日時運下利,弄得日無飽餐,夜無安宿。同時有個浙中吳監(jiān)生,性甚硬直。聞知鈍秀才之名,下信有此事,特地尋他相會,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學(xué),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猶未暖,忽得家書報家中老父病故,踉蹌而別,轉(zhuǎn)薦與同鄉(xiāng)呂鴻腫。呂公請至寓所,待以盛撰,方才舉著,忽然廚房中火起,學(xué)家驚慌逃奔。德稱因腹餒經(jīng)行了幾步,被地方拿他做人頭,解去官司,下由分說,下了監(jiān)鋪。幸呂鴻腫是個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錢,免其枷責(zé)。從此鈍秀才其名益著,無人招接,仍復(fù)賣字為生。慣與婊家書壽軸,喜逢新歲寫春聯(lián)。夜間常在祖師廟、關(guān)圣廟、五顯廟這幾處安身?;蚺c道人代寫疏頭,趁幾文錢度日。
話分兩頭,卻說黃病鬼黃勝,自從馬德稱去后,初時還伯他還鄉(xiāng)。到宗師行黜,不見回家,又有人傳信,道是隨趙指揮糧船上京,破黃河水決,已召沒矣。心下但然無慮,朝夕逼勒妹子六姨改聘。六嬪以死自誓,決不二夫。到天順晚年鄉(xiāng)試,黃勝董緣賄賂,買中了秋榜,里中奉承者填門塞戶。聞知六煥年長未嫁,求親者日不離門,六饃堅執(zhí)不從,黃勝也無可奈何。到冬底,打疊行囊在北京會試。馬德稱見了鄉(xiāng)試錄,已知黃勝得意,必然到京,想起舊恨,羞與相見,預(yù)先出京躲避。誰知黃勝下耐功名。若是自家學(xué)問上掙來的前程,倒也理之當(dāng)然,下放在心里。他原是買來的舉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將銀五十兩買了個勘合,馳驛到京,尋了個大大的下處,且下去溫習(xí)經(jīng)史,終日穿花街過柳巷,在院子里表子家行樂。常言道“樂極悲生”,嫖出一身廠瘡??茍鰸u近,將白金百兩送大醫(yī),只求速愈。大醫(yī)用輕粉劫藥,數(shù)日之內(nèi),身體光鮮,草草完場而歸。不夠半年,瘡毒大發(fā),醫(yī)治不痊,嗚呼哀哉,死了。
既無兄弟,又無于息,族間都來搶奪家私。其妻王氏又沒主張,全賴六煥一身,內(nèi)支喪事,外應(yīng)親族,按譜立嗣,眾心俱悅服無言。六煥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不下數(shù)干金。想起丈夫覆舟消息,未知真假,賈了多少盤纏,各處遣人打聽下落。有人自北京來,傳說馬德稱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為“鈍秀才”。六煥是個女中大夫,甚有劈著~收拾起輜重銀兩,帶廠丫畏憧仆,雇下船只,一往來到北京尋取丈夫。訪知馬德稱在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寫《法華經(jīng)趴乃將白金百兩,新衣數(shù)套,辛筆作書,緘封停當(dāng),差老家人工安責(zé)去,迎接丈夫。分付道:“我如今便與馬相公援例入監(jiān),請馬相公到此讀書應(yīng)舉,不可遲滯?!?div style="height:15px;">
王安到尤興寺,見了長老,問:“福建馬相公何在?”長老道:“我這里只有個‘鈍秀才’,并沒有什么馬相公?!蓖醢驳溃骸熬褪橇耍瑹┮嘁?。”和尚引到大悲閣下,指道:”傍邊桌上寫經(jīng)的,不是鈍秀才?”主安在家時曾見過馬德稱幾次,今日雖然藍(lán)縷,如何不認(rèn)得?一見德稱便跪下磕頭。馬德稱卻在貧賤患難之中,不料有此,一時想不起來?;琶Ψ鲎?,間道:”足下何人?”王安道:“小的是將樂縣黃家,奉小姐之命,特來迎接相公,小姐有書在此。”德稱便問?!澳阈〗慵逇w何宅廣王安道:“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適。因家相公近故,小姐親到京中來訪相公,要與相公入粟北雍,請相公早辦行期?!钡路Q方才開緘而看,原來是一首詩,詩曰:
何事蕭郎戀遠(yuǎn)游?應(yīng)知鳥帽未籠頭。
圖南自有風(fēng)云便,且整雙蕭集鳳樓。
德稱看罷,微微而笑。工安獻(xiàn)上衣服銀兩,且請起程日期。德稱道:“小姐盛情,我豈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充:‘若要洞府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向困貧困,學(xué)業(yè)久荒。今幸有余資可供燈火之費,且待明年秋試得怠之后,方敢與小姐相見?!蓖醢膊桓蚁啾疲举n回書。德稱取寫經(jīng)余下的繭絲一幅,答詩四句:
逐逐風(fēng)塵已厭游,好音剛喜見怦頭。
妓娥夙有攀花約,莫遣莆聲出鳳樓。
德稱封了詩,付與王安。王安星夜歸京,回復(fù)了六婉小姐。開詩看畢,嘆惜不已。
其年天順爺爺正遇“土木之變”,皇太后權(quán)請郵王攝位,改元景泰。將好閹王振全家抄沒,幾參劾工振吃虧的加官賜蔭,黃小姐在寓中得了這個消息,又遣王安到尤興寺報與馬德稱知道??偡Q此時雖然借寓僧房,圖書滿案,鮮衣美食,已不似在先了。和尚們曉得是馬公子馬相公,無下欽敬。其年正是三十二歲,交逢好運,正應(yīng)張鐵口先生推算之語。可見:萬般皆是命,半點下由人。
德稱正在寺中溫習(xí)舊業(yè),又得了工安報信,收拾行囊,別了長老赴京,另尋一寓安歇。黃小姐撥家憧二人伏侍,一應(yīng)日用供給,絡(luò)繹憤送。德稱草成表章,敘先臣馬萬群直言得禍之由,一則為父親乞恩昭雪,一則為自己辨復(fù)前程,圣旨倒,準(zhǔn)復(fù)馬萬群原官,仍加三級,馬任復(fù)學(xué)復(fù)摩。所抄沒田產(chǎn),有司追給。德稱差家懂報與小姐知道。黃小姐又差王安送銀兩到德稱寓中,叫他度例入粟。明春就考了監(jiān)元,至秋發(fā)魁。就于寓中整備喜筵,與黃小姐成親。來春又中了第十名會魁,殿試二甲,考選庶吉士。上表給假還鄉(xiāng),焚黃謁墓,圣旨準(zhǔn)了。夫妻衣錦還鄉(xiāng),府縣官員出郭迎接。往年抄沒田宅,俱用官價贖還,造冊交割,分毫不少。賓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門如市。只有顧祥一人自覺羞慚,遷往他郡去訖。時張鐵口先生尚在,聞知馬公于得第榮歸,特來拜賀,德稱厚贈之而去。后來馬任直做到禮、兵、刑三部尚書,六摸小姐封一品夫人。所生二予,俱中甲科,替纓下絕。至今延平府人,說讀書人不得第者,把“鈍秀才”為比。后人有詩嘆云: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風(fēng)云得稱心。
秋菊春桃時各有,何須海底去撈針。
第十八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
買只牛兒學(xué)種田,結(jié)間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無多日,且向山中過幾年。
為利為官終幻客,能詩能酒總神仙。
世問萬物俱增價,老去文章不值錢。
這八句詩,乃是達(dá)者之言,未句說:“老去文章不值錢”,這一句,還有個評論。大抵功名遲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達(dá)。早成者未必有成,晚達(dá)者未必下達(dá)。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棄。這老少二字,也在年數(shù)上,論不得的。假如甘羅十二歲為丞相,十二歲上就死了,這十二歲之年,就是他發(fā)白齒落、背曲腰彎的時候了。后頭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歲還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后車載之,拜為師尚父。文工崩,武上立,他又秉鎖為軍師,佐武工代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基業(yè),封于齊國。又教其子丁公治齊,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歲方死。你說八十歲一個老漁翁,誰知同后還有許多事業(yè),日十正長哩!這等看將起來,那八十歲上還是他初束發(fā),剛頂冠,做新郎,應(yīng)童子試的時候,叫不得老年。做人只知眼前貴賤,那知去后的日長日短?見個少年富貴的奉承不暇,多了幾年年紀(jì),陸蹌下遇,就怠慢他,這是短見薄識之輩。譬如農(nóng)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鄧一種收成得好?不見古人云:
東園桃季花,早發(fā)還先萎。
遲遲澗畔松,郁郁含晚翠。
閑話休提。卻說國朝正統(tǒng)年間,廣鹵桂林府興安縣有一秀才,復(fù)姓鮮于,名同,字大通。八歲時曾舉神童,十一歲游庫,超增補國。倫他的才學(xué),便是董仲舒、司馬相如也不著在眼里,真?zhèn)€是胸藝萬卷,筆掃千軍。論他的志氣,便像馮京、荷轄連中三元,也只算他使袋里東西,真?zhèn)€是足躡風(fēng)云,氣沖牛斗。何期才高而數(shù)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學(xué),歲歲觀場,不能得朱衣點額,黃榜標(biāo)名。到三十歲上,循資該出貢了。他是個有才有志的人,貢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窮秀才家,全虧學(xué)中年規(guī)這幾兩康銀,做個讀書本錢。若出了學(xué)門,少了這項來路,又去坐監(jiān),反費盤纏。況且本省比監(jiān)里又好中,算計下通。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那下首該貢的秀才,就來打話要他讓貢,情愿將幾十金酬謝。鮮于同又得了這個利息,自以為得計。第一遍是個情,第二遍是個例,人人要貢,個個爭先。
鮮于同自三十歲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到四十六歲兀自沉埋于伴水之中,馳逐于青補之隊。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憐他的,又有人勸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憐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勸他的,他就勃然發(fā)怒起來道:“你勸我就貢,止無過道俺年長,不能個科第了。卻不知龍頭屬于老成,梁皓八十二歲中了狀元,也替天下有骨氣肯讀書的男子爭氣。俺若情愿小就時,三十歲上就了,肯用力鉆刺、少不得做個府佐縣正,昧著心田做去,盡可榮身肥家。只是如今是個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誰說他胸中才學(xué)?若是三家村一個小孩子,粗粗里記得幾篇爛舊時文,遇了個盲試官,亂固亂點,睡夢里偷得個進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門生,稱老師,譚天說地,誰敢出個題目將帶紗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于此,做官里頭還有多少不乎處,進土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撤漫做去,投人敢說他下字??曝暪?,兢兢業(yè)業(yè),捧了卵子過橋,上司還要尋趁他。比及按院復(fù)命,參論的但是進士官,憑你敘礙極貪極酷,公道看來,拿問也還透頭,說到結(jié)未,生怕斷絕了貪酷種子,道:‘此一臣者,官箴雖砧,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調(diào)。不勾幾年工夫,依舊做起。倘抖得些銀子央要道挽回,不過對調(diào)個地方,全然沒事。科貢的官一分不是,就當(dāng)做十分?;逇庥鲋鴦e人有勢有力,沒處下手,隨你清廉賢宰,少不得借重他替進士頂缸。有這許多下平處,所以下中進士,再做不得官。俺寧可老儒終身,死去到閻王面前高聲叫屈,還博十來世出頭。豈可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吃順氣丸度日!”遂吟詩一首,詩曰:
從來資格困朝紳,只重科名不重人。
楚士鳳歌誠恐殆,葉公龍好豈求真。
若還黃挎終無分,寧可青襯老此身。
鐵硯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說平津。
漢時有個平津侯,復(fù)姓公孫名弘,五十歲讀《春秋》,六十歲對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鮮于同后來六十一歲登第,人以為詩敞,此是后話。
卻說鮮于同自吟了這八句詩,其志愈銳。怎奈時運不利,看看五十齊頭,“蘇幸還是舊蘇秦”,不能匈改換頭面。再過兒年,連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學(xué)年分,第一個攔場告考的就是他,討了多少人的厭賤。到天順六年,鮮于同五十七歲,鬢發(fā)都蒼然了,兀自擠在后生家隊里,談文講藝,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見了他,或以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為笑具,就而戲之。這都不在話下。
卻說興安縣知縣,姓刺名遇時,表字順之。浙江臺州府仙居縣人氏。少年科甲,聲價甚高。喜的是談文講藝,商古論今。只是有件毛病,愛少賤老,下肯一視同仁。見了后生英俊,加意獎借;若是年長老成的,視為朽物,口呼“先輩”,甚有戲侮之怠。其年鄉(xiāng)試屆期,宗師行文,命縣里錄科。例知縣將合縣生員考試,彌封閱卷,自恃服力,從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個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眾秀才面前夸獎道:“本縣拔得個首卷,其丈大有吳越中氣脈,必然連捷,通縣秀才,皆莫能及?!北娙斯笆致犆?,卻似漢皇筑壇拜將,正不知拜那一個有名的豪杰。比及拆號唱名,只見一人應(yīng)聲而出,從人叢中擠將上來,你道這人如何?
矮又矮,脾又胖,須鬢黑白各一半,破儒中,欠時樣,藍(lán)衫補孔重重綻。你也瞧,我也看,著還冠帶像胡判。不在夸,下在贊,“先輩”今朝說嘴慣。休羨他,莫自嘆,少不得大家做老漢。不須營,不須于,序齒輪流做領(lǐng)案。
那案首不是別人,正是那五十六歲的怪物、笑具,名叫鮮于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鮮于’先輩’,又起用了。連蒯公也自羞得滿面通紅,頓口無言。一時間看錯文字,今日眾人屬目之地,如何番悔!忍著一肚子氣,胡亂將試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個個都是少年英俊,還有些咳中帶喜。是日刪公發(fā)放諸生事畢,回衙悶悶不悅,下在話下。
卻說鮮于同少年時本是個名士,因淹滯了數(shù)年,雖然志不曾灰,卻也是:澤釁屈原吟獨苦,洛陽季千面多慚。今日出其不意,考個案首,也自覺有些興頭。到學(xué)道考試,未必愛他文字,虧了縣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舉,喜孜孜去赴省試。眾朋友都在下處看經(jīng)書,溫后場。只有鮮于同平昔飽學(xué),終日在街坊上游玩。旁人看見,都猜道:“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兒子孫兒進場的?事外之人,好不悠閑自在1”若曉得他是科舉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幾聲。
日居月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試官進貢院。鮮于同觀看之際,見興安縣闌公,主征聘做《禮記彭房考官。鮮于同自想,我與閉公同經(jīng),他考過我案首,必然愛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誰知刪公心里不然,他又是一個見識道:“我取個少年門生,他后路悠遠(yuǎn),官也多做幾年,房師也靠得著他。那些老師宿儒,取之無益。”又道:“我科考時下合昏廠眼,錯取了鮮于‘先輩’,在眾人前老大沒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卻不又是一場笑話。我今閱卷,但是三場做得齊整的,多應(yīng)是夙學(xué)之上,年紀(jì)長了,不要取他。只揀嫩嫩的口氣,亂亂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論,饋債的判語,那定是少年初學(xué)。雖然學(xué)問未充,養(yǎng)他一兩科,年還不長,且脫了鮮于同這件干紀(jì)?!彼阒讯ǎ绶ㄩ喚?,取了幾個不整下齊,略略有些筆資的,大圈大點,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經(jīng)房在至公堂上拆號填榜?!抖Y記珍房首卷是桂林府興安縣學(xué)生,復(fù)姓鮮于,名同,習(xí)忻L記》,又是那五十六的怪物、笑具僥幸了。刺公好生驚異。主司見刺公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惻公道:“那鮮于同年紀(jì)已老,恐置之魁列,無以壓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換他。”主司指堂上匾額,道:“此堂既名為‘至公堂,,豈可以老少而私愛惜乎?自古龍頭屬于老成,也好把天下讀書人的志氣鼓舞一番。遂不含更換,判定廠第五名正魁,例公無可奈何。正是:
饒君用盡千般力,命里安排動不得。
本心拎取少年郎,依舊取將老怪物。
制公立心不要中鮮于“先輩”,故此只揀下整齊的文字才中。那鮮于同是宿學(xué)之上,文字必然整齊,如何反投其機?原來鮮于同為八月初七日看了例公入簾,自舊遇合十有八九?;貧w寓中多吃了幾杯生倆,壞了脾胃,破腹起來。勉強進場,一頭想文字,一頭泄瀉,瀉得一絲兩氣,草草完篇。二場三場,仍復(fù)如此,十分才學(xué),不曾用得一分出來。自謂萬元中式之理,昧知測公到不要整齊文字,以此竟占了個高魁”也是命里否極泰來,顛之倒之,自然湊巧。那興安縣剛剛只中他一個舉人。當(dāng)日鹿鳴宴罷,八同年序齒,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見了門生,俱各歡喜,惟刺公悶悶不悅。鮮于同感砌公兩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刪公愈加懶散。上京會試,只照常規(guī),全無作興加厚之意。明年鮮于同五十八歲,會試,又下第了。相見刺公,剜公更無別語,只勸他選了官罷。鮮子同做了四十十年秀才,不肯做貢生官,今日才中得一年鄉(xiāng)試,怎肯就舉人職,回家讀書,愈覺有興。每聞里中秀才會文,他就袖了紙墨筆硯,捱入會中同做。憑眾人耍他,笑他,咳他,厭他,總下在意。做完了文字,將眾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歸,以此為常。
光陰在再,不覺轉(zhuǎn)眼三年,又當(dāng)會試之期。鮮于同時年六十有一,年齒雖增,匡釬如;日。在北京第二遍會試,在寓所得其一夢。夢見中了正魁,會試錄上有名,下面卻填做稷詩經(jīng)》,不是《禮記》。鮮于同本是個宿學(xué)之士,那一經(jīng)不通?他功名心急,夢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詩經(jīng)》應(yīng)試。事有湊巧,物有偶然。砌知縣為官清正,行取到京,欽授禮科給事中之職。其年又進會試經(jīng)房。耐公不知鮮于同改經(jīng)之事,心中想道:“我兩遍錯了主意,取了那鮮于“先輩’做了首卷,今番會試,他年紀(jì)一發(fā)長了。若《禮記》房里又中了他,這才是終身之佑。我如今不要看《禮記》,改看了《詩經(jīng)》卷子,那鮮于“先輩,中與不中,都下干我事?!北燃叭撕熼喚?,遂請看《詩珍五房卷。側(cè)公又想道:“天下舉子像鮮于‘先輩,的,諒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鮮于同,又中了別的老兒,可不是‘躲了雷公,遇了霹虜,!我曉得了,但凡老師宿儒,經(jīng)旨必然十分透徹,后生家專工四書,經(jīng)義必然下精。如今到下要取囚經(jīng)整齊,但是有些筆資的,不妨題旨影響,這定是少年之輩了/閱卷進呈,等到揭曉,《渤五房頭卷,列在第十名正魁。拆號看時,卻是桂林府興安縣學(xué)生,復(fù)姓鮮于,名同,習(xí)《詩經(jīng)》,剛剛又是那六十一歲的怪物、笑具!氣得刺遏時目睜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樣!早知宮貴生成定,悔卻從前在用心。耐公又想道?!皽S起世上同名性的盡多,只是桂林府興安縣卻沒有兩個鮮于同,但他向來是《禮記》,不知何故又改了《詩經(jīng)》,好生奇怪?”候其來謁,叩其改經(jīng)之故。鮮于同將夢中所見,說了一遍。耐公嘆息連聲道:“真命進士,真命進土廣自此惻公與鮮于同師生之誼,比前反覺厚了一分。毆試過了,鮮于同考在二甲頭上,得選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氣悶,他欣然自如。
卻說閉退時在札科衙門直言敢諫,因奏疏里面觸突了大學(xué)士劉吉,被吉尋他罪過,下于詔獄。那時刑部官員,一個個奉承劉吉,欲將刺公置之死地。卻好天與其便,鮮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覷,所以刺公下致吃虧。又替他糾合同年,在各衙門懇求方便,剛公遂得從輕降處。砌公自想道:“‘著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栽柳柳成陰。,若不中得這個老門生,今日性命也難保?!蹦送r于“先輩”寓所拜謝。鮮于同道:“門生受恩師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勞,止可少答科舉而已,天高地厚,未酬萬一1”當(dāng)日師生二人歡飲而別。自此不論砌公在家在任,每年必遣人問候,或一次或兩次,雖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陰在蔣,鮮于同只在部中遷轉(zhuǎn),不覺六年,應(yīng)升知府。京中重他才品,敬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尋個好缺推他,鮮于同全下在意。偶然仙居具有信至,例公的公于闌敬共與豪戶查家爭墳地疆界,唆罵了一場。查家走失了個小廝,賴刪公子打死,將人命事告官。刪敬共無力對理,一徑逃往云南父親任所去了。官府疑沏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來提人,家屬也監(jiān)了幾個,閻門驚懼。鮮于同查得臺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討這地方。吏部知臺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有何不從,即將鮮于同推升臺州府知府。鮮千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大守是測公門生,特討此缺而來,替他解紛,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門謠言放刁,鮮于同只推不聞。側(cè)家家屬訴冤,鮮于同亦佯為不理。密差的當(dāng)捕人訪緝查家小廝,務(wù)在必獲。約過兩月有余,那小廝在杭州拿到,餌于大守當(dāng)堂審明,的系自逃,與聞家無于。當(dāng)將小廝責(zé)取查家領(lǐng)狀。測氏家屬,即行釋放。炯會一日,親往墳所踏看疆界。查家見小廝已出,白知所訟理虛,恐結(jié)訟之日必然吃虧。一面央大分上到大守處說方便,,一面又央人到刺家,情愿把墳界相讓講和。酬家事已得白,也不愿結(jié)冤家。鮮于大守準(zhǔn)了和息,將查家薄加罰治,申詳上司,兩家莫不心服。正是:只愁堂上無明鏡,下怕民間有鬼好。
鮮于大守乃寫書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師砌公,刪公大喜,想道:“‘樹荊棘得刺,樹桃李得蔭’,若不曾中得這個老門生,今日身家也難促,”遂寫懇切謝啟一姻,遣兒千刎敬兒資回,到府拜謝。鮮于同道:“下宮暮年淹素,為世所棄,受尊公老師三番知遇,得掇科目,??稚硐葴羡郑蟮孪聢?。今日恩兄被誣,理當(dāng)暴白。下官因風(fēng)吹火,小效區(qū)區(qū),止可少酬老師鄉(xiāng)試提拔之德,尚欠情多多也!”因為閉公子經(jīng)紀(jì)家事,勸他閾戶讀書,自此無話。
鮮千同在臺州做了三年知府,聲名大振,升在徽寧道做兵憲,累升河南廉使,勤于官職”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余,推升了浙江巡撫。鮮于同想道:“我六十一歲登第,且喜儒途淹賽,仕途到順溜,并不曾有風(fēng)波。今官至撫臺,恩榮極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負(fù)朝廷。今日急流勇退,斑之當(dāng)然。但受刺公三番知遇之恩,報之未盡,此任正在房師地方,或可少效涓埃?!蹦藫袢掌鸪谈叭巍R宦酚蜆s耀,自不必說。下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時側(cè)公也歷任做到大參地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聞得鮮于“先輩”又做本省開府,乃領(lǐng)了十二歲孫兒,親到杭州謁見。肉公雖是房師,到小于鮮于公二十余歲。今日耐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尤錘可憐。鮮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壯年,位至開府??梢姲l(fā)達(dá)不在于遲早,側(cè)公嘆息了許多。正是:松柏何頓羨桃豐,請君點檢歲寒枝。
且說鮮于同到任以后,正擬遣人問候例公,聞?wù)f例參政到門,喜不自勝,倒展而迎,直請到私宅,以師生禮相見。惻公喚十二歲孫兒:“見了老公祖。”鮮于公間,“此位是老師何人?刺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大子昔日難中,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載。今天幸福墾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大子讀書無成,只有此孫,名曰刪悟,資性頗敏,特攜來相托,求老公祖青目鮮于公道:“門生年齒,己非仕途人物,正為師恩酬報未盡,所以強顏而來。今日承老師以令孫相托,此乃門生報德之會也。鄙意欲留令孫在敝衙同小孫輩課業(yè),未審老師放心否?”砌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訓(xùn),老夫死亦瞑目!”遂留兩個書童服事例悟在都撫衙內(nèi)讀書,惻公自別去了。那鬧悟資性過人,文章日進。就是年之秋,學(xué)道按臨,鮮于公力薦神童,進學(xué)補凜,依舊留在衙門中勤學(xué)。
三年之后,學(xué)業(yè)已成。鮮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報老師之恩矣?!蹦藢①恒y三百兩贈與閉悟為筆硯之資,親送到臺州仙居縣,適值刺公二日前一病身亡,鮮子公哭奠已畢。間:“老師臨終亦有何言?”閉敬共道:“先父遺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園而愛少賤老,偶爾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來許多年少的門生,賢愚不等,升沉下一,俱不得其氣力,全虧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終看覷。我子孫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鮮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報師恩,正要天下人曉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處,不可愛少而賤老也!“罷,作別回省,草上去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馳驛還鄉(xiāng),優(yōu)悠林下。每日訓(xùn)課兒孫之暇,同里中父者飲酒賦詩。后八年,長孫鮮于涵鄉(xiāng)榜高魁,赴京會試,恰好仙居縣刺悟是年中舉,也到京中。兩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離讀書。比及會試掏曉,同年迸士,兩家互相稱賀。
鮮于同自五十六歲登科,六十一歲登甲,歷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錫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孫兒科第、直活到九十六歲,整整的四十年晚運。至今浙江人肯讀書,下到六七十歲還不丟手,往往有晚達(dá)者。后人有詩嘆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遲早須臾在上蒼。
但學(xué)幡桃能結(jié)果,三千余歲未為長。
第十九卷 崔衙內(nèi)白鷂招妖
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羅白鷂》。
早退禾朝寵責(zé)妃,諫章爭敢傍丹擇。
蓬萊殿里迎薄駕,花尊樓前進荔枝。
揭鼓未終聾鼓動,羽衣猶在戰(zhàn)衣追。
子孫翻作升平禍,不念先皇創(chuàng)業(yè)時。
這首詩,題著唐時第七帝,溢法謂之玄宗。古老相傳云:天上一座星,謂之玄星,又謂之金星,又謂之參星,又謂之長庚星,又謂之太白星,又謂之啟明星。世人不識,叫做曉星。初上時,東方未明;夭色將曉,那座星漸漸的暗將來。先明后暗,這個謂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瓊為相,米麥不過三四錢,千里不饋行糧。自從姚宋二相死,楊國忠、李林甫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來:
內(nèi)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字雕墻。
玄宗最寵愛者,一個貴妃,叫做楊太真。那貴妃又背地里寵一個胡兒,姓安名祿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綽飛燕,走及奔馬,善舞胡旋,其疾如風(fēng)。玄宗愛其驍健,因而得寵。祿山遂拜玄宗為父,貴妃為母,楊妃把這安祿山頭發(fā)都剃了,擦一臉粉,畫兩道眉,打一個白鼻兒。用錦繡彩羅,做成柵褓,選粗壯宮蛾數(shù)人扛抬,繞那六宮行走。當(dāng)時則是取笑,誰知浸潤之間,太真與祿山為亂。一日,祿山正在太真宮’卜行樂。宮娥報道:“駕到!”祿山矯捷非常,逾墻拌去。貴妃倫惶出迎,冠發(fā)散亂,語言失度,錯呼圣上為郎君。玄宗駕即時起,使六宮大使高力士、高畦送太真歸第,使其省過。貴妃求見夭于不得,涕位出宮。
卻說玄宗自離了貴妃三日,食不甘味,臥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啟奏道:“貴妃晝寢困倦,言語失次,得罪萬歲御前。今省過三日,想已知罪,萬歲爺何不召之?”玄宗命高殲往看妃于在家作何事。高計奉旨到楊太師私第,見過了貴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顏愁慘,梳沐俱廢。一見奴婢,便問圣上安否,淚如而下。乃取妝臺對鏡,乎持并州剪刀,解散青絲,剪下一縷,用五彩絨繩結(jié)之,手自封記,托奴婢傳語,送到御前。娘娘含淚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賜。只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以此寄謝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約。,”原來玄宗與貴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案同枕。此時玄宗聞知高汁所奏,見貴妃封寄青絲,拆而觀之,凄然不忍。即時命高力士用香車細(xì)輦,迎貴妃入宮。自此愈加寵幸。
其時四方貢獻(xiàn)不絕:西夏國進月佯琵琶,南越國進五笛,西涼州進葡萄酒,新羅國進白鷂于。這葡萄酒供進御前,琵琶賜與鄭觀音,玉笛賜與御弟寧王,新羅白鷂賜與崔丞相。后因李白學(xué)士題沉香亭牡丹詩,將趙飛燕比著大真娘娘,暗藏譏刺,被高力士奏告貴妃,位訴天子,將李白黜貶。崔丞相元來與李白是故交,事相連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龜烹不爛,遺禍及枯桑。
崔丞相來到定州中山府,遠(yuǎn)近接入進府,交割牌印了畢。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繩之直,如鏡之明。下一月之間,治得府中路不拾遺。時遼天寶春初:
春,春,柳嫩花新,梅謝粉;草鋪茵、鴦啼北里,燕語南鄰。郊原嘶寶馬,紫陌廣香輪。日暖冰消水綠,風(fēng)和雨嫩煙輕。東閣廣排公子宴,錦城多少看花人。
崔丞相有個衙內(nèi),名喚崔亞,年紀(jì)二十來歲。生得美大夫,性好敗獵,見這春問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請一日嚴(yán)假,欲出野外游獵。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兒出去,則索早歸。”衙內(nèi)道:“領(lǐng)爹尊旨。則是兒有一事,欲取復(fù)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說“衙內(nèi)道:“欲借御賜新羅白鷂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這件物是上方所賜,新羅國進到,世上只有這一只,萬勿走失!上方再來索取,卻是那里去討?”衙內(nèi)道:”兒帶出去無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則個。”相公道:“早歸,少飲?!毖脙?nèi)借得瀕羅白鷂,令一個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討!牽將鬧裝銀鞍馬過來,衙內(nèi)攀鞍上馬出門。名是說話的當(dāng)時同年生,井肩長,勸住崔衙內(nèi),只好休去。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只新羅白鷂出來,惹出一”場怪事。真?zhèn)€是亙古未聞,于今罕有。有詩為證:
外作禽荒內(nèi)色荒,濫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架出蒼鷹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崔衙內(nèi)尋常好敗獵。當(dāng)日借得新羅白鷂,好生喜歡。教這五放家架著。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彈弓,雁木鳥椿彎于,架眼圓鐵爪嘴彎鷹,牽拾耳細(xì)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過梅塢,登綠楊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懸倆望,茅誘畔低亞青簾。正是。
不暖不寒天氣,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覺道各人走得辛苦,尋一個酒店,衙內(nèi)推鞍下馬,入店問道:“有甚好酒買些個?光犒賞眾人助腳力。”只見走一個酒保出來唱啼??茨侨藭r,生得:
身長八尺,豹頭燕領(lǐng),環(huán)眼骨淺,有如一個距水?dāng)鄻驈堃淼拢?zhèn)上王彥章。
衙內(nèi)看了酒保,早吃一驚道:“怎么有這般生得惡相貌的人?”酒保唱了暗,站在一邊。衙內(nèi)教:“有好酒把些個來吃,就犒賞眾人?!蹦蔷票睦锩娑抟煌熬瞥鰜怼kS行自有帶著底酒盞,安在卓上。篩下一盞,先敬衙內(nèi):
酒,酒,酒,邀朋會友。君莫待,時長久,名呼食前,禮于茶后。臨風(fēng)不可無,對月須教有。李白一飲一石,劉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臉?biāo)铺?,佳人入腹腰如柳?div style="height:15px;">
衙內(nèi)見篩下酒色紅,心中早驚:“如何恁地紅!”踏著酒保腳跟,入去到酒缸前,揚開缸蓋,只看了一看,嚇得衙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