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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給我們的啟示(四)
素材來源/網(wǎng)絡(luò)     編輯制作/荷花小女子
警世通言給我們的啟示(四)
目錄
第四部分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錢贈年少
第十七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第十八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
第十九卷 崔衙內(nèi)白鷂招妖
第二十卷 計押番金鰻產(chǎn)禍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錢贈年少
誰言今古事難窮?大抵榮枯總是空。
算得生前隨分過,爭如云外指濱鴻。
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臉上紅。
惆悵凄涼兩回首,暮林蕭索起悲風(fēng)。
這八句詩,乃西川成都府華陽縣王處厚,年紀(jì)將及六旬,把鏡照面,見須發(fā)有幾根白的,有感而作,世上之物,少則有壯,壯則有老,古之常理,人人都免不得的。原來諸物都是先白后黑,惟有孟須卻是先黑后白。又有戴花劉使君,對鏡中見這頭發(fā)斑白,曾作《醉亭樓》詞:
平生性格,隨分好些春色,沉醉戀花陌。雖然年老心未老,滿頭花壓中帽側(cè)。鬢如霜,須似雪,自嗟惻!幾個相知動我染,幾個相知勸我摘。染摘有何益!當(dāng)初伯作短命宛,如今已過中年客。且留些,妝晚景,盡教白。
如今說東京汴州開封府界,有個員外,年逾六旬,須發(fā)皤然。只因不伏老,亢自貪色,蕩散了一個家計,幾乎做了失鄉(xiāng)之鬼。這員外姓甚名誰?卻做出甚么事來?正是:塵隨車馬何年盡?事系人心早晚休。
話說東京沛州升封府界身于里,一個開線鋪的員外張士廉,年過六旬,媽媽死后,了然一身,并無兒女。家有十萬資時,用兩個主管營運。張員外忽一日拍胸長唄,對二人說:“我許大年紀(jì),無兒無女,要十萬家財何用?”二人臼:“員外何丁取房娘于,生得一勇半女,也不絕了香火?!眴T外甚喜:差人隨即喚張媒李媒前來。這兩個媒人端的是。
開言成匹配,舉口合煙緣。醫(yī)世上鳳只駕孤,管宇宙單眠獨宿。傳言玉女,用機關(guān)把臂拖來;侍案金空,下說詞攔腰抱住。調(diào)唆織女害相思,引得館從離月殿。
員外道:“我因無子,相煩你二人說親。”張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道:“大伯子許多年紀(jì),如今說親,說甚么人是得?教我怎地應(yīng)他?則見李媒把張媒推一推,便道,”容易。臨行,又叫住了道:”我有三句活。”只因說出這三句后來,教員外:
青云有路,番為苦楚之人;
白骨無墳,化作失鄉(xiāng)之鬼。
媒人道:“不知員外意下何如?張員外道:“有三件事,說與你兩人:第一件,要一個人材出入,好模好祥的。第二件,要門戶相當(dāng)。第三件,我家下有十萬貫家財,須著個有十萬貫房壹的親來對付我?!眱蓚€媒人,肚里暗笑,口中胡亂答應(yīng)道:“這三件事都容易?!碑?dāng)下相辭員外自去。
張媒在路上與李媒商議道:“若說得這頭親事成,也有百十貫錢撰。只是員外說的話大不著人,有那三件事的他不去嫁個年少郎君,卻肯隨你這老頭子?偏你這幾根白胡須是沙糖拌的?李媒道:“我有一頭到也湊巧,人材出眾,門戶相當(dāng)?!睆埫降溃骸笆钦l家?”李媒云:“是王招宣府里出來的小夫人。王招宣初娶時,十分寵本,后來只力一句話破綻些,失了主人之心,情愿白白里把與人,只要個有門風(fēng)的便肯。隨身房汁少也有幾萬貫,只怕年紀(jì)忒小些。”張媒道:“不愁小的忒小,還嫌老的忒老,這頭親張員外怕下中意?只是雌兒心下必然不美。如今對雌兒說,把張家年紀(jì)瞞過了一二十年,兩邊就差下多了/李媒道:“明日是個和合日,我同你先到張宅講定財禮,隨到王招宣府一說便成?!笔峭砀鳉w無話。次日,二媒約會了、雙雙的到張員外宅里說:“咋日員外分付的三件事,老媳尋得一頭親,難得恁般湊巧!第一件,人材十分足色。第二件,是王招宣府里出來,有名聲的。第三件,十萬貫房耷、則怕員外嫌他年小?!睆垎T外間道:“卻幾歲?”張媒應(yīng)道:“小員外三四十歲。”張員外滿臉堆笑道:“全仗作成則個!”
話休絮煩,當(dāng)下兩邊俱說允了。少不得行財納禮,奠雁已畢,花燭成親。次早叁拜家堂,張員外穿紫羅衫,新頭巾,新靴新襪。這小夫人著干紅銷金大袖團花霞幢,銷金蓋頭,生得。
新月籠眉,春桃拂臉。意態(tài)幽花殊麗,肌膚嫩玉生光。說不盡萬種妖燒,畫不出千般艷冶。何須楚峽云飛過,便是蓬萊殿里人!
張員外從廠至上看過,暗暗地喝采。小夫人揭起蓋頭,看見員外須眉皓白,暗暗地叫苦?;T夜過了,張員外心丁喜歡,小夫人心下不樂。
過了月余,只見一人相揖道:“今日是員外生辰,小道送疏在此?!痹瓉韱T外但遇初一月半,本命生辰,項有道疏。那時小夫人開疏看時,撲簌簌兩行淚下,見這員外年己六十,埋怨兩個媒人將找誤了。看那張員外時,這幾日又添了四五件在身上:腰便添疼,眼便添淚,耳便添聾,鼻便添涕。
一日,員外對小夫人道:“出外薄干,夫人耐靜。”小夫人只得應(yīng)道:員外早去早歸。說了,員外自出去,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個人,許多房耷,卻嫁一個白須老兒!”心下正煩惱,身邊立著從嫁道:“夫人今日何不門首看街消遣?”小夫人聽說,便同養(yǎng)娘到外邊來看。這張員外門首,是胭脂絨線鋪,兩壁裝著廚柜,當(dāng)中一個紫絹沿邊簾子。養(yǎng)娘放下簾鉤,垂下簾子,門前兩個主管,一十李慶,五十來歲;一個張勝,年紀(jì)三十來歲,二人見放廠簾子,間道:“為甚么?”養(yǎng)娘道:”大人出來看街?!眱蓚€主管躬身在簾于前參見。小夫人在簾子底下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不得數(shù)句言語,教張勝惹場煩惱:
遠(yuǎn)如沙漠,何殊沒底滄潭;
重若丘山,難比無窮泰華。
小夫人先叫李上管問道:“在員外宅里多少年了?”李主管道:李慶在此二十余年?!狈蛉说溃骸皢T外尋常照管你也不曾?”李主管道:“一飲一啄,皆出員外?!眳s間張主管,悵主管道:“張勝從先父在員外宅里二十余年,張勝隨著先父便趨事員外,如今也有十余年,”小夫人問道,“員外曾管顧你么?”張勝道:“舉家衣食,皆出員外所賜。”小夫人道:“主管少待?!毙》蛉苏凵磉M去不多時,遞些物與豐主管,把袖包手來接,躬身謝了。小夫人卻叫張主管道:“終不成與廠他不與你?這物件雖不直錢。也有好處?!睆堉鞴芤惨览钪鞴芙尤」碇x了。夫人又看了一回,自人去。兩個主管,各自出門前支持買賣。原來李主管得的是十文銀錢,張主管得的卻是十文金錢,當(dāng)時張主管也不知道李主管得的是銀錢,李主管也不知張主管得的是金錢。當(dāng)日天色已晚,但見:
野煙四合,宿鳥歸林,佳人秉燭歸房,路上行人投店。漁父負(fù)魚歸竹徑,牧童騎犢逅孤村。
當(dāng)日晚算廠帳目,把文簿呈張員外,今日賣幾丈,買幾文,人上欠幾文,都僉押了。原來兩個主管,各輪一日在鋪中當(dāng)直,其日卻好正輪著張主管值宿。門外面一間小房,點著一盞燈。張主管閑坐半晌,安排歇宿,忽聽得有人來敲門。張主管聽得,間道:“是誰?應(yīng)道:“你則開門,卻說與你!”張主管開廠房門,那人蹌將人來,閃身已在燈光背后。張上符看時,是個婦人。張主管吃了一驚,慌忙道:“小娘子你這早晚來有甚事?”那婦人應(yīng)道:”我不是私來,早問與你物事的教我來。張主管道;“小夫人與我十文金錢,想是教你來討還?”那婦女道:“你不理會得,豐主管得的是銀錢。如今小夫人又教把一件物來與你?!敝灰娔菋D人背上取下一包衣裝,打開來看道:“這幾件把與你穿的,又有幾件婦女的衣服把與你娘?!敝灰妺D女留下衣服,作別出門,復(fù)回身道:“還有”]件要緊的到忘了。”又向衣袖里取出一錠五十兩大銀,撇了肉去。當(dāng)夜張勝無故得了許多東西,下明個白,一夜不曾睡著。
明日早起來,張主管開了店門,依;日做買賣。等得李主管到了,將鋪面交割與他,張勝自歸到家中,拿出衣服銀子與娘看。娘間:“這物事那里來的?”張主管把夜來的話,一一說與娘知。婆婆聽得說道:“孩兒,小夫人他把金錢與你,又把衣服銀子與你,卻是甚么意思?娘如今六十已上年紀(jì),自從沒了你爺,便滿眼只看你。若是你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日便不要去,”這張主管是個本分之人,況又是個孝順的,聽見娘說,便不往鋪里去。張員外見他不去,使人來叫,間道:“如何主管不來?”婆婆應(yīng)道:“孩兒感些風(fēng)寒,這幾口身于下快,來不得。傳語員外得知,坍便來?!庇诌^了幾日,李主管見他不來,自來叫道:“張主管如何不來?鋪中沒人相幫?!崩夏镏皇峭粕碜硬豢欤@兩日反重,李主管自去。張員外二五遍使人來叫,做娘的只是說未得好。張員外見三回五次叫他不來,猜道:”心是別有去處。張勝自在家中。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在家中早過了一月有余。道不得“坐吃山崩”。雖然得小夫人許多物事,那一錠大銀子,容易不敢出飭,衣裳又不好變賣,不去營運,日來月往,手內(nèi)使得沒了,卻來問娘道:“下教兒子去張員外宅里去,閑了經(jīng)紀(jì),如今在家中日逐盤費如何措置?”那婆婆聽得說,用手一指,指著屋梁土道:“孩兒你見也不見?張勝看時,原來屋梁上掛著一個包,取將下來。道:“你爺養(yǎng)得你這等大,則是這件物事身上。”打開紙包看時,是個花拷拷兒。婆婆道:“你如今依先做這道路,習(xí)爺?shù)纳猓u些朋脂絨線?!?div style="height:15px;">
當(dāng)日時遇元宵,張勝道:“今日元宵夜端門下放燈。便間娘道:“兒子欲去看燈則個?!蹦锏溃骸昂海阍S多時不行這條路,如今去端門看燈,從張員外門前過,又去惹是招非?!睆垊俚溃骸笆侨硕既タ礋?,說道:‘今年好燈,兒子去去便歸,下從張員外門前過便了。”娘道:”要去看燈不妨,則是你自去看不得,同一個相識做伴去才好?!睆垊俚溃骸拔遗c王二哥同去。娘道:“你兩個去看不妨,第一莫得吃酒!第二同去同回。分付了,兩個來端門下看燈。正撞著當(dāng)時賜御酒,撒金錢,好熱鬧,王二哥道:“這里難看燈,一來我們身小力怯,著甚來由吃挨吃攪?不如去一處看,那里也抓縛著一座鰲山?!睆垊匍g道:“在那里?”王二哥道:你到不知,王招宣府里抓縛著小鰲山,今夜也放燈?!?div style="height:15px;">
兩個便復(fù)身回來,卻到王招宣府前。原來人又熱鬧似端門下。就府門前下見了王二哥。張勝只叫得聲苦:“卻是怎地歸去?臨出門時,我娘分付道:‘你兩個同去同回,’如何下見了王二哥!只我先到屋里,我娘便不焦躁。若是王二哥先回,我娘定道我那里去。”當(dāng)夜看不得那燈,獨自一個行來行去,猛省道:“前面是我那舊主人張員外宅里,每年到元宵夜,歇浪線鋪,添許多煙人,今日想他也未收燈。”迄通信步行到張員外門前,張勝吃驚,只見張員外家門便開著,十字兩條竹竿,縛著皮革底釘住一碗泡燈,照著門上一張手榜貼在。張勝看了,唬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張勝去這燈光之下,看這手榜上寫著道:“開封府左軍巡院,勘到百姓張士廉,為不合……”方才讀到不合三個字,兀自不知道出甚罪。則見燈籠底下一人喝道:“你好大膽,來這里看甚的1”張主管吃了一驚,拽開腳步便走。那喝的人大踏步趕將來,叫道:“是甚么人?直恁大膽!夜晚問,看這榜做甚么?”唬得張勝便走。
漸次間,行列巷口,待要轉(zhuǎn)彎歸去。相次二更,見一輪明月,正照著當(dāng)空。正行之間,一個人從后面趕將來,叫道:“張主管,有人請你?!睆垊侔㈩^看時,是一個酒博士。張勝道:“想是工二哥在巷口等我,置些酒吃歸去,恰也好?!蓖@酒博土到店內(nèi),隨上樓梯,到一個閣兒前面。量酒道:“在這里?!毕崎_簾兒,張主管看見一個婦女,身上衣服不堪齊整,頭上蓬松。正是:
鳥云不整,唯思昔日豪華;粉淚頻飄,為憶當(dāng)年富貴。秋夜月蒙云籠罩,牡丹花被土沉埋。
這婦女叫:”張主管,是我請你。張主管看了一看,雖
有些面熟,卻想不起。這婦女道:“張主管如何不認(rèn)得我?我便是小夫人?!睆堉鞴艿溃骸靶》蛉巳绾卧谶@里?”小夫人道,“一言難盡!”張勝問:“夫人如何恁地?小夫人道:“不合信媒人口,嫁了張員外,原來張員外因燒鍛假銀事犯,把張員外縛去左軍巡院里去,至今不知下落。家計并許多房產(chǎn),都封估了。我如今一身無所歸著,特地投奔你。你看我平昔之面,留我家中住幾時則個?!睆垊俚溃骸笆共坏?!第一家中母親嚴(yán)謹(jǐn),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要來張勝家中,斷然使不得。小夫人聽得道:“你將為常言俗語道:‘呼蛇容易遣蛇難,,怕口久歲深,盤費重大。我教你看,……”用子去懷里提出件物來:聞鐘始覺山藏寺,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將·一串一百單八顆西珠數(shù)珠,顆顆大如雞豆子,明光燦爛。張勝見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見這寶物!”小夫人道:許多房膏,盡彼官府籍沒了,則藏得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但但把這件寶物逐顆去賣,盡可過日?!睆堉鞴苈牭谜f,正是。
歸去只愁紅日晚,思量猶恐馬行遲。
橫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
當(dāng)日張勝道:”小夫人要來張勝家中,也得我娘肯時方可。小大人道:和你同去問婆婆,我只在對門人家等回報。”張勝回到家中,將前后事情逐一對娘說了一遍。婆婆是個老人家,心慈,聽說如此落難,連聲叫道:“苦惱,苦惱!小夫人在那里?”張勝道:“見在對門等?!逼牌诺溃骸罢埾嘁姡∠嘁姸Y畢,小夫人把適來說的話,從頭細(xì)說一遍:“如今都無親戚投奔,特來見婆婆,望乞容留!”婆婆聽得說道:“夫人暫住數(shù)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別的親戚再去投奔?!毙》蛉吮銖膽牙锶〕鰯?shù)珠遞與婆婆。燈光下婆婆看見,就留小夫人在家住。小夫人道:“來日剪顆來貨賣,開起胭脂絨線鋪,門前掛著花烤拷兒為記?!睆垊俚溃骸坝羞@件寶物,胡亂賣動,便是若干錢,況且五十兩一錠大銀未動,正好收買貨物。”張勝自從汗店,接了張員外一路買賣,其時人喚張勝做小張員外。小夫人屢次來纏張勝,張勝心堅似鐵,只以主母相待,并下及亂。
當(dāng)時清明節(jié)候,怎見得。
清明何處不生煙?郊外微風(fēng)掛紙錢。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綿蠻語,楊柳堤邊醉容眠。
紅粉佳人爭畫板,彩絲搖曳學(xué)飛仙。
滿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張員外也出去游玩。(晚間來,卻待入萬勝門,則聽得后面。人叫“張主管”。當(dāng)時張勝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做小張員外,甚人叫我主管廠間頭看時,卻是;日主人張員外。張勝看張員外面上刺著四字金印,蓬頭垢面,衣服不整齊,即時進入酒店里,一個穩(wěn)便閣兒坐下。張勝問道,“主人緣何如此狼狽?張員外道:“下合成了這頭親事!小夫人原是土招宣府里出來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簾兒里看街,只一個安童托著盒兒打從面前過去,小夫人叫住問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說?安童道:‘府里別無甚事,則是前日王招宣尋一串一百單八顆西珠數(shù)珠不見,帶累得一俯的人,沒一個不吃罪責(zé)。小夫人聽得說,臉上或青或紅。小安童自去。不多時二二十人來家,把他房倉和我的家私,都扮將去。便捉我下左軍巡院拷問,要這一百單八顆數(shù)珠。我從不曾見,回說‘沒有’。將我打順毒棒,拘禁在監(jiān)。到虧當(dāng)日小夫人人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沒決撤,把我斷了,則是一事。至今日那一串一百單八顆數(shù)珠,不知下落。張勝聞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里,數(shù)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動刀順了?!鄙跏腔袒蟆窳藦垎T外些酒食,相別了。
張勝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見小夫人,張勝一步退一步道:“告夫人,饒了張勝性命!”小夫人問道:“怎恁他說?”張勝把適來大張員外說的話說了一遍。小夫人聽得道:“卻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縫,一聲高似一聲,你豈不理士得?他道我在你這里,故意說這話教你不留我。張勝道:“你也說得是?!庇诌^了數(shù)日,只聽得外面道:“有人尋小員外!”張勝出來迎接,便是大張員外。張勝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來相見,是人是鬼,便明白了。”教養(yǎng)娘請小夫人出來。養(yǎng)娘人去,只沒尋討處,不見了小夫人。當(dāng)時小員外既知小夫人真?zhèn)€是鬼,只得將前面事,一一告與大張員外。問道:“這串?dāng)?shù)珠卻在那里?張勝去房中取出,大張員外叫張勝同來王招宣府中說,將數(shù)珠交納,其余剪去數(shù)顆,將錢取贖訖。工招宣贖免張士廉罪犯,將家私給還,仍舊開胭脂絨線鋪。大張員外仍請?zhí)鞈c觀道士做蘸,追薦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張勝的心,死后猶然相從。虧殺張勝立心至誠,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下受其禍,超然無累。如今財色迷人者紛紛皆是,如張勝者萬中無一。有詩贊云:
誰不貪財不愛淫?始終難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張主管,鬼禍人非兩不侵。
第十七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窯中怨氣,買臣擔(dān)上書聲。文夫失意惹人輕,才入榮華稱慶。紅日偶然陰臀,黃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總難憑,牢把腳跟立定。
這首《西江月》,大概說人窮通有時,固不可以一時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對之失意,而自墜其志。唐朝甘露年間,有個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權(quán)壓百僚,憧仆干數(shù),日食萬錢,說不盡榮華富貴。其府第廚房與一僧寺相鄰。每日廚房中滌鍋凈碗之水,傾向溝中,其水從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見溝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觀看,乃是上白米飯,王丞相廚下鍋里碗里洗刷下來的。長老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隨口吟序一首:
春時耕種夏時耘,粒粒顆顆費力勤;
春丟細(xì)糠如剖玉,炊成香飯似堆銀。
三餐飽食無余事,一口饑時可療貧。
堪嘆溝中狼藉賤,可憐天下有窮人!
長老吟詩已罷,隨喚人工道人,將笊籬笊起溝內(nèi)殘飯,向清水河中滌去污泥,攤于篩內(nèi),日色曬千,用磁缸收貯,且看幾時滿得一缸。下勾三四個月,其缸已滿。兩年之內(nèi),并積得六大缸有余。
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貴,萬代奢華。誰知樂極生悲,一朝觸犯了朝廷,閻門待勘,未知生死。其時賓客散盡,憧仆逃亡,倉廩盡為仇家所奪。王丞相至親二十三口,十盡糧絕,擔(dān)饑忍餓,啼哭之聲,聞于鄰寺。長老聽得,心懷下忍。只是一墻之隔,除非穴墻可以相通。長者將缸內(nèi)所積飯干浸軟,蒸而饋之。工涯丞相吃罷,甚以為美。遣婢于間老憎,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老憎道:“此非貧憎家常之飯,乃府上滌釜洗碗之余,流出溝中,貧憎可惜有用之物,棄之無用;將清水洗盡,日色曬千,留為荒年貧丐之食。今日誰知仍濟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聽罷,嘆道:“我平昔吳殄天物如此,安得不?。拷袢罩?,必然不免?!逼湟顾旆径?。當(dāng)初富貴時節(jié),怎知道有今日!正是: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又履危機。此乃福過災(zāi)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貧賤之時,那知后日富貴?即如榮華之日,豈信后來苦楚?如今在下再說個先憂后樂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內(nèi)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妻下下機的蘇秦,聽在下說這段評話,各人回去硬挺著頭頸過日,以待時來,不要先墜了志氣。有詩四句:
秋風(fēng)衰草定逢春,尺蟀泥中也會伸。
畫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話說國朝天順年間,福建延乎府將樂縣,有個宦家,姓馬,名萬群,官拜吏科給事中。因論太監(jiān)王振專權(quán)誤國,削籍為民。夫人早喪,單生一子,名曰馬任,表字德稱。十二歲游產(chǎn),聰明飽學(xué)。說起他聰明,就如顏子淵聞一知十。論起他飽學(xué),就如虞世南五車腹筒。真?zhèn)€文章蓋世,名譽過人。馬給享愛惜如良金美玉,自下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兒郎,一來為他是簧門的貴公子,二來道他經(jīng)解之才,早晚飛黃騰達(dá),無不爭先奉承。其中更有兩個人奉承得要緊,真?zhèn)€是。
冷中送暖,閑里尋忙。出外必稱弟兄,使錢那問爾我。偶話店中酒美,請飲三杯。才夸妓館容嬌,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猶云手有余香。隨口蹋痰,惟恐人先著腳。說不盡制笑脅肩,只少個出妻獻(xiàn)子。個叫黃勝,綽號黃病完。一個叫顧樣,綽號飛天炮仗。他兩個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字,目下識丁,也頂個讀書的虛名。把馬德稱做個大菩薩供養(yǎng),扳他日后富貴往來。那馬德稱是忠厚君子,彼以禮來,此以禮在,見他殷勤,也遂與之為友。黃勝就把親妹六樊,許與德稱為婚。德稱聞此女才貌雙全,不勝之喜。但從小立個誓愿:若喜洞
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馬給事見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強,所以年過二十,尚未完娶。
時值鄉(xiāng)試之年,忽一日,黃勝、顧樣邀馬德稱向書鋪中去買書。見書鋪隔壁有個算命店,牌上寫道:“要知命好丑,只間張鐵口!”馬德稱道:“此人名為‘鐵口’,必肯直言?!辟I完了書,就過間壁,與那張先生拱手道:“學(xué)生賤造,求教!”先生間了八字,將五行生克之?dāng)?shù),五星虛實之理,推算了一回。說道:“尊官若下見怪,小于方敢直言?!瘪R德稱道:“君予間災(zāi)下間福,何須隱諱!”黃勝、顧祥兩個在傍,只怕那先生下知好歹,說出話來沖撞了公子。黃勝便道:“先生仔細(xì)看看,不要輕談!”顧祥道:“此位是本縣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發(fā)解,還是發(fā)魁?”先生道:“小子只據(jù)理直講,不知準(zhǔn)否?貴造‘偏才歸祿’,父主崢嶸,論理必生于貴宦之家。”黃顧二人扣乎大笑道:“這就準(zhǔn)了?!毕壬溃骸拔鍓ㄖ小p奎壁’,文章冠世?!倍擞执笮Φ溃骸昂孟壬?,算得準(zhǔn),算得準(zhǔn)!”先生道:“只嫌二十二歲交這運下好,官煞重重,為禍下小。不但破家,亦防傷命。若過得二十一歲,后來到有五十年朵華。只怕一丈闊的水缺,雙腳跳不過去?!秉S勝就罵起米道:“放屁,那有這話!”顧祥伸出拳來道:“勻”這廝,打歪他的鐵哈?!瘪R德稱雙手?jǐn)r住道:“命之理微,只說他算不準(zhǔn)就罷了,何須計較?!秉S顧二人,口中還不干凈,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那先生只求無事,也不想算命錢了。止是:阿諫人人喜,直言個個嫌。
那時連馬德稱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雖不深怪那先生,卻也不信。誰知三場得意,榜上無名。自十五歲進場,到今二十一歲,三科不中。若淪年紀(jì)還不多,只為進場屢次了,反覺不利。又過一年,剛剛二十二歲。馬給事一個門生,又參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尋馬萬群當(dāng)初做有司時罪過,坐贓萬兩,著本處撫按迫解。馬萬群本是個清官,聞知此信,一口氣得病數(shù)日身死。馬德稱哀戚盡禮,此心無窮。卻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萬兩贓銀交納。此時只得變賣家產(chǎn),但是有稅契可查者,有司徑自估價官賣。只有續(xù)置一個小小日莊,未曾起稅、官府不知。馬德稱恃顧祥平昔至交,只說顧家產(chǎn)業(yè),央他暫時承認(rèn)。又有古董書籍等項,約數(shù)百金,寄與黃勝家去訖。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chǎn)田業(yè)盡數(shù)變賣,未足其數(shù),兀白吹毛求疵不已。馬德稱扶樞在墳堂屋內(nèi)暫住,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余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得入官。后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后連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臉。德稱知人情好險,付之一笑。過廠歲余,馬德稱在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shù)次,俱不相接,結(jié)未遣人送一封帖來。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內(nèi)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干,某該合認(rèn),某該獨認(rèn)。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德稱人怒,當(dāng)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邑之輩,再休相見!”從此親事亦下題起。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藍(lán)縷,口食不周。當(dāng)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廣守墳的老王掉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老王指著路上幾棵大柏樹道:“這樹不在泵傍,賣之元妨?!钡路Q依九,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再倒一棵,亦復(fù)如此。德稱嘆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兩棵樹只當(dāng)燒柴,賣不多錢,不兩日用完了。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工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這小廝過門之后,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德稱不得已,情厚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服滿。德稱貧困之極,無門可告。想起有個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猢州德清縣知縣也是父親門生,不如去投奔他,兩人之中,也有一遇。當(dāng)下將幾件什物家火,托老工賣充路費。漿洗了舊衣舊裳,收拾做一個包裹,搭眠L路,直至杭州。間那表叔,剛剛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隨到德清縣投那個知縣時,又正遇這幾日為錢糧事情,與上司爭論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關(guān)門,無由通報。正是:時來鳳送除下閣,運女雷轟薦福碑!
德稱兩處投入不著,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連口大西風(fēng),土木船寸步難行。只得往句吝一路步行而入,徑往留都。區(qū)數(shù)國都那幾個城門:
神策金川儀風(fēng)門,懷遠(yuǎn)請涼到石城。
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走太平。
馬德稱由通濟門人城,到飯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往年多有年家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轉(zhuǎn)的轉(zhuǎn)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一無所遇。乘興而來,卻難興盡而返,流連光景,下覺又是半年有余,盤纏俱已用盡。雖下學(xué)伍大夫吳門乞食,也難免呂蒙正憎院投齋。忽一日,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遇見個相識鄉(xiāng)親,問其鄉(xiāng)里之享。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xué)里師長,不曾動得起復(fù)文書及游學(xué)墾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遙,無由辨復(fù),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
德稱聞此消息,長嘆數(shù)聲,無面回鄉(xiāng),意欲覓個館地,權(quán)且教書糊口,再作道理。誰知世人眼淺,不識高低。聞知異鄉(xiāng)公子如此形狀,必是個浪蕩之徒,便有錦心繡腸,誰人信他,誰人請他?又過了幾時,和尚們都怪他蒿惱。語言不遜,不可盡說。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有個運糧的趙指揮,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一則陪話,二則代筆。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德稱聞知,想逍:”乘此機會,往北京一行,豈下兩便?!彼煅朐髋e薦。那俗憎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就在指揮面前稱揚德稱好處,且是柬情甚少。趙指揮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約德稱在寺,投刺相見,擇日請了下船同行。德稱口如懸河,賓主頗也得合。下一日到黃河岸口,德稱偶然上岸登東。忽聽發(fā)一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之形?;琶ζ鹕砜磿r,吃了一驚,原來河口決了。趙指揮所統(tǒng)糧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但見水勢滔滔,一望無際。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號哭,嘆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問其來歷。德稱訴罷,老者側(cè)然憐憫,道:“看你青春美質(zhì),將來豈無發(fā)跡之期?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權(quán)力程敬!”說罷,去摸袖里,卻摸個空,連呼“奇怪!”仔細(xì)看時,袖底有一小孔,那者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里遏著剪絡(luò)的剪去了。老者嗟嘆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今日看起來,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shù)。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yuǎn)不便,”乃邀德稱到市心里,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德稱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稱謝而別。
德稱想這五錢銀子,如何盤纏得許多路。思量一計,買下紙筆,一路賣字。德稱寫作俱佳,爭奈時運未利,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胡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錢。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饑半飽,直捱到北京城里,下了飯店。間店主人借緒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一個是兵部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當(dāng)下寫了名刺,先去謁曹公。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將五兩銀子借為盤纏。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大掠人畜,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間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德稱在塞外擔(dān)閣了三四十月,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沒處取討,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干,索性做個宛轉(zhuǎn),倒不好推他出門,想起一個主意來。前面胡同有個劉千戶,其子八歲,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乃薦德稱。劉千戶大喜,講過束情二十兩。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準(zhǔn)了所借之?dāng)?shù)。劉千戶頗盡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稱到彼坐館。自此吝餐下缺,且訓(xùn)涌之暇,重溫經(jīng)史,再理文章,剛剛坐毅三個月,學(xué)生出起痘來,大醫(yī)下藥下效,十二朝身死。劉千戶單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大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zāi)殃。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尤恃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與他親近。”劉千戶不想自兒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帶累了。
各處傳說,從此京中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鈍秀才”。凡鈍秀才街上過去,家家閉戶,處處關(guān)門。但是早行遇著鈍秀才的一日沒采,做買賣的折本,尋人的不遏,告官的理輸,討債的下是廝打定是廝罵,就是小學(xué)生上學(xué)也被先生打幾下手心。有此數(shù)項,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狹路相逢,一個個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憐馬德稱衣冠之胄,飽學(xué)之懦,今日時運下利,弄得日無飽餐,夜無安宿。同時有個浙中吳監(jiān)生,性甚硬直。聞知鈍秀才之名,下信有此事,特地尋他相會,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學(xué),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猶未暖,忽得家書報家中老父病故,踉蹌而別,轉(zhuǎn)薦與同鄉(xiāng)呂鴻腫。呂公請至寓所,待以盛撰,方才舉著,忽然廚房中火起,學(xué)家驚慌逃奔。德稱因腹餒經(jīng)行了幾步,被地方拿他做人頭,解去官司,下由分說,下了監(jiān)鋪。幸呂鴻腫是個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錢,免其枷責(zé)。從此鈍秀才其名益著,無人招接,仍復(fù)賣字為生。慣與婊家書壽軸,喜逢新歲寫春聯(lián)。夜間常在祖師廟、關(guān)圣廟、五顯廟這幾處安身?;蚺c道人代寫疏頭,趁幾文錢度日。
話分兩頭,卻說黃病鬼黃勝,自從馬德稱去后,初時還伯他還鄉(xiāng)。到宗師行黜,不見回家,又有人傳信,道是隨趙指揮糧船上京,破黃河水決,已召沒矣。心下但然無慮,朝夕逼勒妹子六姨改聘。六嬪以死自誓,決不二夫。到天順晚年鄉(xiāng)試,黃勝董緣賄賂,買中了秋榜,里中奉承者填門塞戶。聞知六煥年長未嫁,求親者日不離門,六饃堅執(zhí)不從,黃勝也無可奈何。到冬底,打疊行囊在北京會試。馬德稱見了鄉(xiāng)試錄,已知黃勝得意,必然到京,想起舊恨,羞與相見,預(yù)先出京躲避。誰知黃勝下耐功名。若是自家學(xué)問上掙來的前程,倒也理之當(dāng)然,下放在心里。他原是買來的舉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將銀五十兩買了個勘合,馳驛到京,尋了個大大的下處,且下去溫習(xí)經(jīng)史,終日穿花街過柳巷,在院子里表子家行樂。常言道“樂極悲生”,嫖出一身廠瘡??茍鰸u近,將白金百兩送大醫(yī),只求速愈。大醫(yī)用輕粉劫藥,數(shù)日之內(nèi),身體光鮮,草草完場而歸。不夠半年,瘡毒大發(fā),醫(yī)治不痊,嗚呼哀哉,死了。
既無兄弟,又無于息,族間都來搶奪家私。其妻王氏又沒主張,全賴六煥一身,內(nèi)支喪事,外應(yīng)親族,按譜立嗣,眾心俱悅服無言。六煥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不下數(shù)干金。想起丈夫覆舟消息,未知真假,賈了多少盤纏,各處遣人打聽下落。有人自北京來,傳說馬德稱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為“鈍秀才”。六煥是個女中大夫,甚有劈著~收拾起輜重銀兩,帶廠丫畏憧仆,雇下船只,一往來到北京尋取丈夫。訪知馬德稱在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寫《法華經(jīng)趴乃將白金百兩,新衣數(shù)套,辛筆作書,緘封停當(dāng),差老家人工安責(zé)去,迎接丈夫。分付道:“我如今便與馬相公援例入監(jiān),請馬相公到此讀書應(yīng)舉,不可遲滯?!?div style="height:15px;">
王安到尤興寺,見了長老,問:“福建馬相公何在?”長老道:“我這里只有個‘鈍秀才’,并沒有什么馬相公?!蓖醢驳溃骸熬褪橇耍瑹┮嘁?。”和尚引到大悲閣下,指道:”傍邊桌上寫經(jīng)的,不是鈍秀才?”主安在家時曾見過馬德稱幾次,今日雖然藍(lán)縷,如何不認(rèn)得?一見德稱便跪下磕頭。馬德稱卻在貧賤患難之中,不料有此,一時想不起來?;琶Ψ鲎?,間道:”足下何人?”王安道:“小的是將樂縣黃家,奉小姐之命,特來迎接相公,小姐有書在此。”德稱便問?!澳阈〗慵逇w何宅廣王安道:“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適。因家相公近故,小姐親到京中來訪相公,要與相公入粟北雍,請相公早辦行期?!钡路Q方才開緘而看,原來是一首詩,詩曰:
何事蕭郎戀遠(yuǎn)游?應(yīng)知鳥帽未籠頭。
圖南自有風(fēng)云便,且整雙蕭集鳳樓。
德稱看罷,微微而笑。工安獻(xiàn)上衣服銀兩,且請起程日期。德稱道:“小姐盛情,我豈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充:‘若要洞府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向困貧困,學(xué)業(yè)久荒。今幸有余資可供燈火之費,且待明年秋試得怠之后,方敢與小姐相見?!蓖醢膊桓蚁啾疲举n回書。德稱取寫經(jīng)余下的繭絲一幅,答詩四句:
逐逐風(fēng)塵已厭游,好音剛喜見怦頭。
妓娥夙有攀花約,莫遣莆聲出鳳樓。
德稱封了詩,付與王安。王安星夜歸京,回復(fù)了六婉小姐。開詩看畢,嘆惜不已。
其年天順爺爺正遇“土木之變”,皇太后權(quán)請郵王攝位,改元景泰。將好閹王振全家抄沒,幾參劾工振吃虧的加官賜蔭,黃小姐在寓中得了這個消息,又遣王安到尤興寺報與馬德稱知道??偡Q此時雖然借寓僧房,圖書滿案,鮮衣美食,已不似在先了。和尚們曉得是馬公子馬相公,無下欽敬。其年正是三十二歲,交逢好運,正應(yīng)張鐵口先生推算之語。可見:萬般皆是命,半點下由人。
德稱正在寺中溫習(xí)舊業(yè),又得了工安報信,收拾行囊,別了長老赴京,另尋一寓安歇。黃小姐撥家憧二人伏侍,一應(yīng)日用供給,絡(luò)繹憤送。德稱草成表章,敘先臣馬萬群直言得禍之由,一則為父親乞恩昭雪,一則為自己辨復(fù)前程,圣旨倒,準(zhǔn)復(fù)馬萬群原官,仍加三級,馬任復(fù)學(xué)復(fù)摩。所抄沒田產(chǎn),有司追給。德稱差家懂報與小姐知道。黃小姐又差王安送銀兩到德稱寓中,叫他度例入粟。明春就考了監(jiān)元,至秋發(fā)魁。就于寓中整備喜筵,與黃小姐成親。來春又中了第十名會魁,殿試二甲,考選庶吉士。上表給假還鄉(xiāng),焚黃謁墓,圣旨準(zhǔn)了。夫妻衣錦還鄉(xiāng),府縣官員出郭迎接。往年抄沒田宅,俱用官價贖還,造冊交割,分毫不少。賓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門如市。只有顧祥一人自覺羞慚,遷往他郡去訖。時張鐵口先生尚在,聞知馬公于得第榮歸,特來拜賀,德稱厚贈之而去。后來馬任直做到禮、兵、刑三部尚書,六摸小姐封一品夫人。所生二予,俱中甲科,替纓下絕。至今延平府人,說讀書人不得第者,把“鈍秀才”為比。后人有詩嘆云: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風(fēng)云得稱心。
秋菊春桃時各有,何須海底去撈針。
第十八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
買只牛兒學(xué)種田,結(jié)間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無多日,且向山中過幾年。
為利為官終幻客,能詩能酒總神仙。
世問萬物俱增價,老去文章不值錢。
這八句詩,乃是達(dá)者之言,未句說:“老去文章不值錢”,這一句,還有個評論。大抵功名遲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達(dá)。早成者未必有成,晚達(dá)者未必下達(dá)。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棄。這老少二字,也在年數(shù)上,論不得的。假如甘羅十二歲為丞相,十二歲上就死了,這十二歲之年,就是他發(fā)白齒落、背曲腰彎的時候了。后頭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歲還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后車載之,拜為師尚父。文工崩,武上立,他又秉鎖為軍師,佐武工代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基業(yè),封于齊國。又教其子丁公治齊,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歲方死。你說八十歲一個老漁翁,誰知同后還有許多事業(yè),日十正長哩!這等看將起來,那八十歲上還是他初束發(fā),剛頂冠,做新郎,應(yīng)童子試的時候,叫不得老年。做人只知眼前貴賤,那知去后的日長日短?見個少年富貴的奉承不暇,多了幾年年紀(jì),陸蹌下遇,就怠慢他,這是短見薄識之輩。譬如農(nóng)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鄧一種收成得好?不見古人云:
東園桃季花,早發(fā)還先萎。
遲遲澗畔松,郁郁含晚翠。
閑話休提。卻說國朝正統(tǒng)年間,廣鹵桂林府興安縣有一秀才,復(fù)姓鮮于,名同,字大通。八歲時曾舉神童,十一歲游庫,超增補國。倫他的才學(xué),便是董仲舒、司馬相如也不著在眼里,真?zhèn)€是胸藝萬卷,筆掃千軍。論他的志氣,便像馮京、荷轄連中三元,也只算他使袋里東西,真?zhèn)€是足躡風(fēng)云,氣沖牛斗。何期才高而數(shù)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學(xué),歲歲觀場,不能得朱衣點額,黃榜標(biāo)名。到三十歲上,循資該出貢了。他是個有才有志的人,貢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窮秀才家,全虧學(xué)中年規(guī)這幾兩康銀,做個讀書本錢。若出了學(xué)門,少了這項來路,又去坐監(jiān),反費盤纏。況且本省比監(jiān)里又好中,算計下通。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那下首該貢的秀才,就來打話要他讓貢,情愿將幾十金酬謝。鮮于同又得了這個利息,自以為得計。第一遍是個情,第二遍是個例,人人要貢,個個爭先。
鮮于同自三十歲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到四十六歲兀自沉埋于伴水之中,馳逐于青補之隊。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憐他的,又有人勸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憐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勸他的,他就勃然發(fā)怒起來道:“你勸我就貢,止無過道俺年長,不能個科第了。卻不知龍頭屬于老成,梁皓八十二歲中了狀元,也替天下有骨氣肯讀書的男子爭氣。俺若情愿小就時,三十歲上就了,肯用力鉆刺、少不得做個府佐縣正,昧著心田做去,盡可榮身肥家。只是如今是個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誰說他胸中才學(xué)?若是三家村一個小孩子,粗粗里記得幾篇爛舊時文,遇了個盲試官,亂固亂點,睡夢里偷得個進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門生,稱老師,譚天說地,誰敢出個題目將帶紗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于此,做官里頭還有多少不乎處,進土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撤漫做去,投人敢說他下字??曝暪?,兢兢業(yè)業(yè),捧了卵子過橋,上司還要尋趁他。比及按院復(fù)命,參論的但是進士官,憑你敘礙極貪極酷,公道看來,拿問也還透頭,說到結(jié)未,生怕斷絕了貪酷種子,道:‘此一臣者,官箴雖砧,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調(diào)。不勾幾年工夫,依舊做起。倘抖得些銀子央要道挽回,不過對調(diào)個地方,全然沒事。科貢的官一分不是,就當(dāng)做十分?;逇庥鲋鴦e人有勢有力,沒處下手,隨你清廉賢宰,少不得借重他替進士頂缸。有這許多下平處,所以下中進士,再做不得官。俺寧可老儒終身,死去到閻王面前高聲叫屈,還博十來世出頭。豈可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吃順氣丸度日!”遂吟詩一首,詩曰:
從來資格困朝紳,只重科名不重人。
楚士鳳歌誠恐殆,葉公龍好豈求真。
若還黃挎終無分,寧可青襯老此身。
鐵硯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說平津。
漢時有個平津侯,復(fù)姓公孫名弘,五十歲讀《春秋》,六十歲對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鮮于同后來六十一歲登第,人以為詩敞,此是后話。
卻說鮮于同自吟了這八句詩,其志愈銳。怎奈時運不利,看看五十齊頭,“蘇幸還是舊蘇秦”,不能匈改換頭面。再過兒年,連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學(xué)年分,第一個攔場告考的就是他,討了多少人的厭賤。到天順六年,鮮于同五十七歲,鬢發(fā)都蒼然了,兀自擠在后生家隊里,談文講藝,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見了他,或以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為笑具,就而戲之。這都不在話下。
卻說興安縣知縣,姓刺名遇時,表字順之。浙江臺州府仙居縣人氏。少年科甲,聲價甚高。喜的是談文講藝,商古論今。只是有件毛病,愛少賤老,下肯一視同仁。見了后生英俊,加意獎借;若是年長老成的,視為朽物,口呼“先輩”,甚有戲侮之怠。其年鄉(xiāng)試屆期,宗師行文,命縣里錄科。例知縣將合縣生員考試,彌封閱卷,自恃服力,從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個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眾秀才面前夸獎道:“本縣拔得個首卷,其丈大有吳越中氣脈,必然連捷,通縣秀才,皆莫能及?!北娙斯笆致犆?,卻似漢皇筑壇拜將,正不知拜那一個有名的豪杰。比及拆號唱名,只見一人應(yīng)聲而出,從人叢中擠將上來,你道這人如何?
矮又矮,脾又胖,須鬢黑白各一半,破儒中,欠時樣,藍(lán)衫補孔重重綻。你也瞧,我也看,著還冠帶像胡判。不在夸,下在贊,“先輩”今朝說嘴慣。休羨他,莫自嘆,少不得大家做老漢。不須營,不須于,序齒輪流做領(lǐng)案。
那案首不是別人,正是那五十六歲的怪物、笑具,名叫鮮于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鮮于’先輩’,又起用了。連蒯公也自羞得滿面通紅,頓口無言。一時間看錯文字,今日眾人屬目之地,如何番悔!忍著一肚子氣,胡亂將試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此下一個個都是少年英俊,還有些咳中帶喜。是日刪公發(fā)放諸生事畢,回衙悶悶不悅,下在話下。
卻說鮮于同少年時本是個名士,因淹滯了數(shù)年,雖然志不曾灰,卻也是:澤釁屈原吟獨苦,洛陽季千面多慚。今日出其不意,考個案首,也自覺有些興頭。到學(xué)道考試,未必愛他文字,虧了縣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舉,喜孜孜去赴省試。眾朋友都在下處看經(jīng)書,溫后場。只有鮮于同平昔飽學(xué),終日在街坊上游玩。旁人看見,都猜道:“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兒子孫兒進場的?事外之人,好不悠閑自在1”若曉得他是科舉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幾聲。
日居月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試官進貢院。鮮于同觀看之際,見興安縣闌公,主征聘做《禮記彭房考官。鮮于同自想,我與閉公同經(jīng),他考過我案首,必然愛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誰知刪公心里不然,他又是一個見識道:“我取個少年門生,他后路悠遠(yuǎn),官也多做幾年,房師也靠得著他。那些老師宿儒,取之無益。”又道:“我科考時下合昏廠眼,錯取了鮮于‘先輩’,在眾人前老大沒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卻不又是一場笑話。我今閱卷,但是三場做得齊整的,多應(yīng)是夙學(xué)之上,年紀(jì)長了,不要取他。只揀嫩嫩的口氣,亂亂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論,饋債的判語,那定是少年初學(xué)。雖然學(xué)問未充,養(yǎng)他一兩科,年還不長,且脫了鮮于同這件干紀(jì)?!彼阒讯ǎ绶ㄩ喚?,取了幾個不整下齊,略略有些筆資的,大圈大點,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經(jīng)房在至公堂上拆號填榜?!抖Y記珍房首卷是桂林府興安縣學(xué)生,復(fù)姓鮮于,名同,習(xí)忻L記》,又是那五十六的怪物、笑具僥幸了。刺公好生驚異。主司見刺公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惻公道:“那鮮于同年紀(jì)已老,恐置之魁列,無以壓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換他。”主司指堂上匾額,道:“此堂既名為‘至公堂,,豈可以老少而私愛惜乎?自古龍頭屬于老成,也好把天下讀書人的志氣鼓舞一番。遂不含更換,判定廠第五名正魁,例公無可奈何。正是:
饒君用盡千般力,命里安排動不得。
本心拎取少年郎,依舊取將老怪物。
制公立心不要中鮮于“先輩”,故此只揀下整齊的文字才中。那鮮于同是宿學(xué)之上,文字必然整齊,如何反投其機?原來鮮于同為八月初七日看了例公入簾,自舊遇合十有八九?;貧w寓中多吃了幾杯生倆,壞了脾胃,破腹起來。勉強進場,一頭想文字,一頭泄瀉,瀉得一絲兩氣,草草完篇。二場三場,仍復(fù)如此,十分才學(xué),不曾用得一分出來。自謂萬元中式之理,昧知測公到不要整齊文字,以此竟占了個高魁”也是命里否極泰來,顛之倒之,自然湊巧。那興安縣剛剛只中他一個舉人。當(dāng)日鹿鳴宴罷,八同年序齒,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見了門生,俱各歡喜,惟刺公悶悶不悅。鮮于同感砌公兩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刪公愈加懶散。上京會試,只照常規(guī),全無作興加厚之意。明年鮮于同五十八歲,會試,又下第了。相見刺公,剜公更無別語,只勸他選了官罷。鮮子同做了四十十年秀才,不肯做貢生官,今日才中得一年鄉(xiāng)試,怎肯就舉人職,回家讀書,愈覺有興。每聞里中秀才會文,他就袖了紙墨筆硯,捱入會中同做。憑眾人耍他,笑他,咳他,厭他,總下在意。做完了文字,將眾人所作看了一遍,欣然而歸,以此為常。
光陰在再,不覺轉(zhuǎn)眼三年,又當(dāng)會試之期。鮮于同時年六十有一,年齒雖增,匡釬如;日。在北京第二遍會試,在寓所得其一夢。夢見中了正魁,會試錄上有名,下面卻填做稷詩經(jīng)》,不是《禮記》。鮮于同本是個宿學(xué)之士,那一經(jīng)不通?他功名心急,夢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詩經(jīng)》應(yīng)試。事有湊巧,物有偶然。砌知縣為官清正,行取到京,欽授禮科給事中之職。其年又進會試經(jīng)房。耐公不知鮮于同改經(jīng)之事,心中想道:“我兩遍錯了主意,取了那鮮于“先輩’做了首卷,今番會試,他年紀(jì)一發(fā)長了。若《禮記》房里又中了他,這才是終身之佑。我如今不要看《禮記》,改看了《詩經(jīng)》卷子,那鮮于“先輩,中與不中,都下干我事?!北燃叭撕熼喚?,遂請看《詩珍五房卷。側(cè)公又想道:“天下舉子像鮮于‘先輩,的,諒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鮮于同,又中了別的老兒,可不是‘躲了雷公,遇了霹虜,!我曉得了,但凡老師宿儒,經(jīng)旨必然十分透徹,后生家專工四書,經(jīng)義必然下精。如今到下要取囚經(jīng)整齊,但是有些筆資的,不妨題旨影響,這定是少年之輩了/閱卷進呈,等到揭曉,《渤五房頭卷,列在第十名正魁。拆號看時,卻是桂林府興安縣學(xué)生,復(fù)姓鮮于,名同,習(xí)《詩經(jīng)》,剛剛又是那六十一歲的怪物、笑具!氣得刺遏時目睜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樣!早知宮貴生成定,悔卻從前在用心。耐公又想道?!皽S起世上同名性的盡多,只是桂林府興安縣卻沒有兩個鮮于同,但他向來是《禮記》,不知何故又改了《詩經(jīng)》,好生奇怪?”候其來謁,叩其改經(jīng)之故。鮮于同將夢中所見,說了一遍。耐公嘆息連聲道:“真命進士,真命進土廣自此惻公與鮮于同師生之誼,比前反覺厚了一分。毆試過了,鮮于同考在二甲頭上,得選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替他氣悶,他欣然自如。
卻說閉退時在札科衙門直言敢諫,因奏疏里面觸突了大學(xué)士劉吉,被吉尋他罪過,下于詔獄。那時刑部官員,一個個奉承劉吉,欲將刺公置之死地。卻好天與其便,鮮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覷,所以刺公下致吃虧。又替他糾合同年,在各衙門懇求方便,剛公遂得從輕降處。砌公自想道:“‘著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栽柳柳成陰。,若不中得這個老門生,今日性命也難保?!蹦送r于“先輩”寓所拜謝。鮮于同道:“門生受恩師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勞,止可少答科舉而已,天高地厚,未酬萬一1”當(dāng)日師生二人歡飲而別。自此不論砌公在家在任,每年必遣人問候,或一次或兩次,雖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陰在蔣,鮮于同只在部中遷轉(zhuǎn),不覺六年,應(yīng)升知府。京中重他才品,敬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尋個好缺推他,鮮于同全下在意。偶然仙居具有信至,例公的公于闌敬共與豪戶查家爭墳地疆界,唆罵了一場。查家走失了個小廝,賴刪公子打死,將人命事告官。刪敬共無力對理,一徑逃往云南父親任所去了。官府疑沏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來提人,家屬也監(jiān)了幾個,閻門驚懼。鮮于同查得臺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討這地方。吏部知臺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有何不從,即將鮮于同推升臺州府知府。鮮千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大守是測公門生,特討此缺而來,替他解紛,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門謠言放刁,鮮于同只推不聞。側(cè)家家屬訴冤,鮮于同亦佯為不理。密差的當(dāng)捕人訪緝查家小廝,務(wù)在必獲。約過兩月有余,那小廝在杭州拿到,餌于大守當(dāng)堂審明,的系自逃,與聞家無于。當(dāng)將小廝責(zé)取查家領(lǐng)狀。測氏家屬,即行釋放。炯會一日,親往墳所踏看疆界。查家見小廝已出,白知所訟理虛,恐結(jié)訟之日必然吃虧。一面央大分上到大守處說方便,,一面又央人到刺家,情愿把墳界相讓講和。酬家事已得白,也不愿結(jié)冤家。鮮于大守準(zhǔn)了和息,將查家薄加罰治,申詳上司,兩家莫不心服。正是:只愁堂上無明鏡,下怕民間有鬼好。
鮮于大守乃寫書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師砌公,刪公大喜,想道:“‘樹荊棘得刺,樹桃李得蔭’,若不曾中得這個老門生,今日身家也難促,”遂寫懇切謝啟一姻,遣兒千刎敬兒資回,到府拜謝。鮮于同道:“下宮暮年淹素,為世所棄,受尊公老師三番知遇,得掇科目,??稚硐葴羡郑蟮孪聢?。今日恩兄被誣,理當(dāng)暴白。下官因風(fēng)吹火,小效區(qū)區(qū),止可少酬老師鄉(xiāng)試提拔之德,尚欠情多多也!”因為閉公子經(jīng)紀(jì)家事,勸他閾戶讀書,自此無話。
鮮千同在臺州做了三年知府,聲名大振,升在徽寧道做兵憲,累升河南廉使,勤于官職”年至八旬,精力比少年兀自有余,推升了浙江巡撫。鮮于同想道:“我六十一歲登第,且喜儒途淹賽,仕途到順溜,并不曾有風(fēng)波。今官至撫臺,恩榮極矣。一向清勤自矢,不負(fù)朝廷。今日急流勇退,斑之當(dāng)然。但受刺公三番知遇之恩,報之未盡,此任正在房師地方,或可少效涓埃?!蹦藫袢掌鸪谈叭巍R宦酚蜆s耀,自不必說。下一日,到了浙江省城。此時側(cè)公也歷任做到大參地位,因病目不能理事,致政在家。聞得鮮于“先輩”又做本省開府,乃領(lǐng)了十二歲孫兒,親到杭州謁見。肉公雖是房師,到小于鮮于公二十余歲。今日耐公致政在家,又有了目疾,尤錘可憐。鮮于公年已八旬,健如壯年,位至開府??梢姲l(fā)達(dá)不在于遲早,側(cè)公嘆息了許多。正是:松柏何頓羨桃豐,請君點檢歲寒枝。
且說鮮于同到任以后,正擬遣人問候例公,聞?wù)f例參政到門,喜不自勝,倒展而迎,直請到私宅,以師生禮相見。惻公喚十二歲孫兒:“見了老公祖。”鮮于公間,“此位是老師何人?刺公道:“老夫受公祖活命之恩,大子昔日難中,又蒙昭雪,此恩直如覆載。今天幸福墾又照吾省。老夫衰病,不久于世,大子讀書無成,只有此孫,名曰刪悟,資性頗敏,特攜來相托,求老公祖青目鮮于公道:“門生年齒,己非仕途人物,正為師恩酬報未盡,所以強顏而來。今日承老師以令孫相托,此乃門生報德之會也。鄙意欲留令孫在敝衙同小孫輩課業(yè),未審老師放心否?”砌公道:“若蒙老公祖教訓(xùn),老夫死亦瞑目!”遂留兩個書童服事例悟在都撫衙內(nèi)讀書,惻公自別去了。那鬧悟資性過人,文章日進。就是年之秋,學(xué)道按臨,鮮于公力薦神童,進學(xué)補凜,依舊留在衙門中勤學(xué)。
三年之后,學(xué)業(yè)已成。鮮于公道:“此子可取科第,我亦可以報老師之恩矣?!蹦藢①恒y三百兩贈與閉悟為筆硯之資,親送到臺州仙居縣,適值刺公二日前一病身亡,鮮子公哭奠已畢。間:“老師臨終亦有何言?”閉敬共道:“先父遺言,自己不幸少年登第,園而愛少賤老,偶爾暗中摸索,得了老公祖大人。后來許多年少的門生,賢愚不等,升沉下一,俱不得其氣力,全虧了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終看覷。我子孫世世不可怠慢老成之士!”鮮于公呵呵大笑道:“下官今日三報師恩,正要天下人曉得扶持了老成人也有用處,不可愛少而賤老也!“罷,作別回省,草上去章,告老致仕。得旨予告,馳驛還鄉(xiāng),優(yōu)悠林下。每日訓(xùn)課兒孫之暇,同里中父者飲酒賦詩。后八年,長孫鮮于涵鄉(xiāng)榜高魁,赴京會試,恰好仙居縣刺悟是年中舉,也到京中。兩人三世通家,又是少年同窗,并在一離讀書。比及會試掏曉,同年迸士,兩家互相稱賀。
鮮于同自五十六歲登科,六十一歲登甲,歷仕二十三年,腰金衣紫,錫恩三代。告老回家,又看了孫兒科第、直活到九十六歲,整整的四十年晚運。至今浙江人肯讀書,下到六七十歲還不丟手,往往有晚達(dá)者。后人有詩嘆云:
利名何必苦奔忙,遲早須臾在上蒼。
但學(xué)幡桃能結(jié)果,三千余歲未為長。
第十九卷 崔衙內(nèi)白鷂招妖
古本作《定山三怪》,又云《新羅白鷂》。
早退禾朝寵責(zé)妃,諫章爭敢傍丹擇。
蓬萊殿里迎薄駕,花尊樓前進荔枝。
揭鼓未終聾鼓動,羽衣猶在戰(zhàn)衣追。
子孫翻作升平禍,不念先皇創(chuàng)業(yè)時。
這首詩,題著唐時第七帝,溢法謂之玄宗。古老相傳云:天上一座星,謂之玄星,又謂之金星,又謂之參星,又謂之長庚星,又謂之太白星,又謂之啟明星。世人不識,叫做曉星。初上時,東方未明;夭色將曉,那座星漸漸的暗將來。先明后暗,這個謂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瓊為相,米麥不過三四錢,千里不饋行糧。自從姚宋二相死,楊國忠、李林甫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來:
內(nèi)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字雕墻。
玄宗最寵愛者,一個貴妃,叫做楊太真。那貴妃又背地里寵一個胡兒,姓安名祿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綽飛燕,走及奔馬,善舞胡旋,其疾如風(fēng)。玄宗愛其驍健,因而得寵。祿山遂拜玄宗為父,貴妃為母,楊妃把這安祿山頭發(fā)都剃了,擦一臉粉,畫兩道眉,打一個白鼻兒。用錦繡彩羅,做成柵褓,選粗壯宮蛾數(shù)人扛抬,繞那六宮行走。當(dāng)時則是取笑,誰知浸潤之間,太真與祿山為亂。一日,祿山正在太真宮’卜行樂。宮娥報道:“駕到!”祿山矯捷非常,逾墻拌去。貴妃倫惶出迎,冠發(fā)散亂,語言失度,錯呼圣上為郎君。玄宗駕即時起,使六宮大使高力士、高畦送太真歸第,使其省過。貴妃求見夭于不得,涕位出宮。
卻說玄宗自離了貴妃三日,食不甘味,臥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啟奏道:“貴妃晝寢困倦,言語失次,得罪萬歲御前。今省過三日,想已知罪,萬歲爺何不召之?”玄宗命高殲往看妃于在家作何事。高計奉旨到楊太師私第,見過了貴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顏愁慘,梳沐俱廢。一見奴婢,便問圣上安否,淚如而下。乃取妝臺對鏡,乎持并州剪刀,解散青絲,剪下一縷,用五彩絨繩結(jié)之,手自封記,托奴婢傳語,送到御前。娘娘含淚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賜。只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以此寄謝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約。,”原來玄宗與貴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案同枕。此時玄宗聞知高汁所奏,見貴妃封寄青絲,拆而觀之,凄然不忍。即時命高力士用香車細(xì)輦,迎貴妃入宮。自此愈加寵幸。
其時四方貢獻(xiàn)不絕:西夏國進月佯琵琶,南越國進五笛,西涼州進葡萄酒,新羅國進白鷂于。這葡萄酒供進御前,琵琶賜與鄭觀音,玉笛賜與御弟寧王,新羅白鷂賜與崔丞相。后因李白學(xué)士題沉香亭牡丹詩,將趙飛燕比著大真娘娘,暗藏譏刺,被高力士奏告貴妃,位訴天子,將李白黜貶。崔丞相元來與李白是故交,事相連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龜烹不爛,遺禍及枯桑。
崔丞相來到定州中山府,遠(yuǎn)近接入進府,交割牌印了畢。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繩之直,如鏡之明。下一月之間,治得府中路不拾遺。時遼天寶春初:
春,春,柳嫩花新,梅謝粉;草鋪茵、鴦啼北里,燕語南鄰。郊原嘶寶馬,紫陌廣香輪。日暖冰消水綠,風(fēng)和雨嫩煙輕。東閣廣排公子宴,錦城多少看花人。
崔丞相有個衙內(nèi),名喚崔亞,年紀(jì)二十來歲。生得美大夫,性好敗獵,見這春問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請一日嚴(yán)假,欲出野外游獵。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兒出去,則索早歸。”衙內(nèi)道:“領(lǐng)爹尊旨。則是兒有一事,欲取復(fù)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說“衙內(nèi)道:“欲借御賜新羅白鷂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這件物是上方所賜,新羅國進到,世上只有這一只,萬勿走失!上方再來索取,卻是那里去討?”衙內(nèi)道:”兒帶出去無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則個。”相公道:“早歸,少飲?!毖脙?nèi)借得瀕羅白鷂,令一個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討!牽將鬧裝銀鞍馬過來,衙內(nèi)攀鞍上馬出門。名是說話的當(dāng)時同年生,井肩長,勸住崔衙內(nèi),只好休去。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只新羅白鷂出來,惹出一”場怪事。真?zhèn)€是亙古未聞,于今罕有。有詩為證:
外作禽荒內(nèi)色荒,濫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架出蒼鷹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崔衙內(nèi)尋常好敗獵。當(dāng)日借得新羅白鷂,好生喜歡。教這五放家架著。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彈弓,雁木鳥椿彎于,架眼圓鐵爪嘴彎鷹,牽拾耳細(xì)腰深口犬。出得城外,穿桃溪,過梅塢,登綠楊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懸倆望,茅誘畔低亞青簾。正是。
不暖不寒天氣,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覺道各人走得辛苦,尋一個酒店,衙內(nèi)推鞍下馬,入店問道:“有甚好酒買些個?光犒賞眾人助腳力。”只見走一個酒保出來唱啼??茨侨藭r,生得:
身長八尺,豹頭燕領(lǐng),環(huán)眼骨淺,有如一個距水?dāng)鄻驈堃淼拢?zhèn)上王彥章。
衙內(nèi)看了酒保,早吃一驚道:“怎么有這般生得惡相貌的人?”酒保唱了暗,站在一邊。衙內(nèi)教:“有好酒把些個來吃,就犒賞眾人?!蹦蔷票睦锩娑抟煌熬瞥鰜怼kS行自有帶著底酒盞,安在卓上。篩下一盞,先敬衙內(nèi):
酒,酒,酒,邀朋會友。君莫待,時長久,名呼食前,禮于茶后。臨風(fēng)不可無,對月須教有。李白一飲一石,劉伶解醒五斗。公子沾唇臉?biāo)铺?,佳人入腹腰如柳?div style="height:15px;">
衙內(nèi)見篩下酒色紅,心中早驚:“如何恁地紅!”踏著酒保腳跟,入去到酒缸前,揚開缸蓋,只看了一看,嚇得衙內(nèi):
頂門上不見三魂,腳底下蕩散七魄。
只見血水里面浸著浮米。衙內(nèi)出來,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兩銀子與酒保,還了酒錢。那酒保接錢,唱喏謝了。衙內(nèi)攀鞍上馬,離酒店,又行了一二里地,又見一座山岡。元來門外謂之郭,郭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迫。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腳下,山勢果是雄勇:
山,山,突?;丨h(huán)。羅翠黛,列青藍(lán),洞云縹緲,澗水滑琴。巒若干山外,嵐光一望間。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謝履重攀。季世七賢雖可愛,盛時四皓豈宜閑。
衙內(nèi)恰待上那山去,抬起頭來,見山腳下立著兩條木栓,柱上釘著一面版牌,牌上寫著幾句言語。衙內(nèi)立馬看了道:“這條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馬,叫:“回去休!”眾人都趕上來,衙內(nèi)指著版牌,教眾人看。有識字的,讀道:
“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靈不少,鬼怪極多。行路君子,可從此山下首小路來往,切不可經(jīng)此山過。特預(yù)稟知。
“如今卻怎地好?”衙內(nèi)道:“且只得回去?!贝貋恚粋€屹膊上架著,一枚角畸,出來道:“復(fù)衙內(nèi):男女在此居,上面萬千景致,生數(shù)般蹺溪作怪直錢的飛禽走獸。衙內(nèi)既是出來敗獵,不入這山去,從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飛禽走獸?可惜閑了新羅白鷂,也可惜閑了某手中角鷹。這一行架的小鷂、獵狗、彈弓、彎于,都為棄物。衙內(nèi)道:“也說得是,你們都聽我說,若打得活的歸去,到府中一個賞銀三兩,吃幾杯酒了歸;若打得死的,一人賞銀一兩,也吃幾杯酒了歸;若都打不得飛禽走獸,銀子也沒有,酒也沒得吃。”眾人各應(yīng)了賭。
衙內(nèi)把馬摔一鞭,先上山去。眾人也各上山來。可煞作怪,全沒討個飛禽走獸。只見草地里掉掉地響。衙內(nèi)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神水,則看了一看,喝聲采!從草里走出一只干紅兔兒來。眾人都向前,衙內(nèi)道:于若捉得這紅兔兒的,賞五兩銀子!”去馬后立著個人,手探著新羅白鷂。衙內(nèi)道:”卻如何不去勒?”閑漢道:“告衙內(nèi):未得臺旨,不敢擅便?!毖脙?nèi)道一聲:“快去!”那閑漢領(lǐng)臺旨,放那白鷂于勒紅兔兒。這白鷂見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這兔兒見那白鷂趕得緊,去淺草叢中便鉆。鷂子見兔兒走的不見,一翅徑飛過山嘴去。衙內(nèi)道:“且與我尋白鷂子!”衙內(nèi)也勒著馬,轉(zhuǎn)山去趕。趕到山腰,見一所松林:
松,松。節(jié)峻陰濃,能耐歲,解凌冬。高侵碧漢,森聳青峰。億奚形如蓋,虬幻勢若龍。茂葉風(fēng)聲瑟瑟,繁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一衙內(nèi)手描著水磨角靶彈弓,騎那馬趕??匆姲_子飛入林子里面去,衙內(nèi)也入這林子里來。當(dāng)初白鷂子脖項上帶著一個小鈴兒。林子背后一座峭壁懸崖,沒路上去,則聽得峭壁頂上鈴兒響。衙內(nèi)抬起頭來看時,吃了一驚,道:“不曾見這般蹺踢作怪底事!”卻那峭壁頂上,一株大樹底下,坐著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
頭上襄著锨金蛾帽兒,身上錦袍的的,金甲輝輝。錦袍的的,一條抹額荔枝紅;金甲輝輝,靴穿一雙鸚鵝綠??茨趋俭t,左手架著白鷂,右手一個指頭,撥那鷂子的鈴兒,口里噴噴地引這白鷂子。衙內(nèi)道:“卻不作怪!我如今去討,又沒路上得去?!敝坏迷谙旅娓娴溃骸白鹕?,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一時走了新羅白鷂,望尊神見還則個!”看那骷髏,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個大賭。這人從又不見一個人林于來,骷髏只是不采。衙內(nèi)忍不得,拿起手中彈弓,拽得滿,覷得較親,一彈于打去。一聲響亮,看時,骷髏也不見,白鷂子也不見了,乘著馬,出這林子前,人從都不見。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纯刺焐砹?,衙內(nèi)慢慢地行,肚中又饑。下馬離鞍,吊綴牽著馬,待要出這山路口。看那天色:
卻早紅日西沉,鴉鵲奔林高嗓。打魚人停舟罷悼,望客旅貪程,煙村絳繞。山寺寂寥,玩銀燈、佛前,點照。月上東郊,孤村酒稀收了。采樵人回,攀古道,過前溪,時聽旅啼虎嘯,深院佳人,望夫歸、倚門斜靠。
衙內(nèi)獨自一個牽著馬,行到一處,卻不是早起入來的路。星光之下,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數(shù)間草屋。衙內(nèi)道:“慚愧,這里有人家時,卻是好了。”徑來到跟前一看,見一座莊院:
莊,莊,臨堤傍岡,青瓦屋,白泥墻。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雞鳴竹塢,野犬吠村坊。淡藩煙冕草舍,輕盈霧罩田桑。家有余糧雞犬飽,戶無謠投子孫康。
衙內(nèi)把馬系在莊前柳樹上;便去叩那莊門。衙內(nèi)道:“過往行人,迷失道路,借宿一宵,來日尋路歸家。莊里無人答應(yīng)。衙內(nèi)又道:“是見任中山府崔丞相兒子,因不見了新羅白鷂,迷失道路,問宅里借宿一宵?!鼻昧藘扇?,方才聽得有人應(yīng)道:“來也,來也!”鞋履響,腳步嗚,一個人走將出來開門。衙內(nèi)打一看時,叫聲苦!那出來的不是別人,卻便是早間村酒店里的酒保。衙內(nèi)問道:“你如何卻在這里?酒保道:“告官人:這里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卻人去說了便出來?!本票Hゲ欢鄷r,只見幾個青衣,簇?fù)碇粋€著干紅衫的女兒出來:
吳道子善丹青,措不出風(fēng)流體段;
測文通能舌辨,說不盡許多精神。
衙內(nèi)不敢抬頭:“告娘娘,崔亞迷失道路,敢就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歸家,丞相爹爹卻當(dāng)報效/只見女娘道:“奴等衙內(nèi)多時,果蒙寵訪。請衙內(nèi)且入敝莊?!毖脙?nèi)道:“豈敢輒入!”再三再四,只管相請。衙內(nèi)唱了賭,隨著入去。到一個草堂之上,見燈燭熒煌,青衣點將茶來。衙內(nèi)告娘娘:“敢問此地是何去處?娘娘是何姓氏?”女娘聽得問,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出數(shù)句言語來。衙內(nèi)道:“這事又作怪!”茶罷,接過盞托。衙內(nèi)自思量道:先自肚里義饑,卻教吃茶!”正恁沉吟間,則見女娘教安排酒來。道不了,青衣掇過果卓。頃刻之間,咄嗟而辦:
幕天席地,燈燭熒煌。筵排異皿奇杯,席展金毗王學(xué)。珠吞壯成異果,玉盤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麗捧霞飭;硫刀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
衙內(nèi)叉手向前:“多蒙賜酒,不敢抵受。”女娘道:“不妨。屈郎少飲。家間也是勛臣貴戚之家?!毖脙?nèi)道:“不敢拜問娘娘,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問,他日自知?!毖脙?nèi)道:“家間父母望我回去,告娘娘指路,令某早歸?!迸锏溃骸安环?,家間正是五伯諸侯的姻眷,衙內(nèi)又是宰相之子,門戶正相當(dāng)。奴家見爹爹議親,東來不就,西來不成,不想姻緣卻在此處相會!”渤聽得說,愈加心慌,卻不敢抗違,則應(yīng)得咯。一杯兩盞,酒至數(shù)巡。衙內(nèi)告娘娘:“指一條路,教某歸會。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日教爹爹送衙內(nèi)歸。衙內(nèi)道:“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自古‘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深恐得罪于尊前。叫女娘道:“不妨,縱然不做夫婦,也待明日送衙內(nèi)回去。”
衙內(nèi)似夢如醉之間,則聽得外面人語馬嘶。青衣報道:“將軍來了?!迸锏溃骸暗鶃砹耍堁脙?nèi)少等則個。”女娘輕移蓮步,向前去了。衙內(nèi)道:“這里有甚將軍?”捏手捏腳,尾著他到一壁廂,轉(zhuǎn)過一個閣兒里去,聽得有人在里面聲喚。衙內(nèi)去黑處把舌尖娥開紙窗一望時,嚇得渾身冷汗,動撣不得,道:“我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卻走在這個人家里?!碑?dāng)時衙內(nèi)窗眼里,看見閣兒里兩行都擺列朱紅椅子,主位上坐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卻便是日間一彈子打的。且看他如何說?那女孩兒見爹爹叫了萬福,間道:“爹爹沒甚事/骷髏道:“孩兒,你不來看我則個!我日間出去,見一只雪白鷂子,我見它奇異,捉將來架在手里。被一個人在山腳下打我一彈子,正打在我眼里,好疼!我便問山神土地時,卻是崔丞相兒子崔衙內(nèi)。我若捉得這廝,將來背剪縛在將軍柱上,劈廖取心。左手把起酒來,右手把著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塊心肝,以報冤仇?!?div style="height:15px;">說猶未了,只見一個人,從屏風(fēng)背轉(zhuǎn)將出來,不是別人,卻是早來村酒店里的酒保。將軍道:“班犬,你聽得說也不曾?”班犬道:“才見說,卻不叵耐,崔衙內(nèi)早起來店中向我買酒吃,不知卻打了將軍的眼!”女孩兒道:“告爹爹,他也想是誤打了爹爹,望爹爹饒恕他!”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內(nèi)適來共妹妹在草堂飲酒。”女孩兒告爹爹:“崔郎與奴飲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春好?,且饒恕他則個!”將軍便只管焦躁,女孩兒只管勸。衙內(nèi)在窗于外聽得,道:“這里不走;更待何時!”走出草堂,開了院門,跳上馬,摔一鞭,那馬四只蹄一似翻盞撒鈸,道不得個“慌不擇路”,連夜胡亂走到天色將曉,離了定山。衙內(nèi)道:“慚愧!”
正說之間,林子里搶出十余個人來,大喊一聲,把衙內(nèi)簇住。衙內(nèi)道:“我好苦!出得龍?zhí)叮秩牖⒀?!”仔?xì)看時,卻是隨從人等。衙內(nèi)道:“我吃你們一驚!”眾人間衙內(nèi):“一夜從那里去來?今日若不見衙內(nèi),我們都打沒頭腦惡官司。”衙內(nèi)對眾人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眾人都以手加額道:“早是不曾壞了性命!我們昨晚夜不敢歸去,在這林子里等到今日。早是新羅白鷂,元來飛在林于后面樹上,方才收得?!蹦丘B(yǎng)角鷹的道:“復(fù)衙內(nèi):男女在此土居,這山里有多少奇禽異獸,只好再人去出獵??上?dān)擱了新羅白鷂?!毖脙?nèi)道:“這廝又來!”眾人扶策著衙內(nèi)歸到府中。一行人離了犒設(shè),卻入堂里,見了爹媽,唱了暗。相公道:“一夜你不歸,那里去來?憂殺了媽媽。”衙內(nèi)道:“告爹媽JL子昨夜見一件詫異的事!”把說過許多活,從頭說了一遍。相公焦躁:“小后生亂道胡說!且罰在書院里,教院子看著,不得出離!”衙內(nèi)只得入書院。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拈指間過了三個月。當(dāng)時是夏間天氣:
夏,夏,雨余亭廈,紈扇輕,煎風(fēng)乍,散發(fā)披襟,彈棋打馬。古鼎焚龍涎,照壁名人畫。當(dāng)頭竹往風(fēng)生,兩行青松暗瓦。最好沉李與浮瓜,對青搏旋開新鮮。
衙內(nèi)過三個月不出書院門。今日天色卻熱,且離書院去后花園里乘涼。坐定,衙內(nèi)道:“三個月不敢出書院門,今日在此乘涼,好快活!”聽那更點,早是二更。只見一輪月從東上來:
月,月,元休無歇,夜東生,曉西滅。少見團圓,多逢嗚缺。偏宜午夜時,最稱三秋節(jié)。幽光解放嚴(yán)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風(fēng),曾遣離人情慘切。
衙內(nèi)乘著月色,閑行觀看。則見一片黑云起,云綻處,見一個人駕一輪香車,載著一個婦人??茨邱{車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大。香車?yán)镒杉t衫女兒,衙內(nèi)月光下認(rèn)得是莊內(nèi)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車來道:“衙內(nèi),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別而行?”衙內(nèi)道:“好!不走,左手把著酒,右手把著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饒崔某性命!”女孩兒道:“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鬼,奴是上界神仙,與衙內(nèi)是五百年姻眷,今時特來效于飛之樂。”教班犬自駕香車去。衙內(nèi)一時被她這色迷了。
色,色,難離易惑,隱深閨,藏柳陌。長小人志,滅君子德。后主謾多才,紂王空有力。傷人不痛之刀,對面殺人之賊。方知雙眼是橫波,無限賢愚被沉溺。
兩個同在書院里過了數(shù)日。院子道:“這幾日衙內(nèi)不許我們?nèi)霑豪?,是何意故?”?dāng)夜張見一個妖媚的婦人。院子先來復(fù)管家婆,便來復(fù)了相公。相公焦躁做一片,仗劍入書院里來。衙內(nèi)見了相公,只得唱個噶。相公道:“我兒,教你在書院中讀書,如何引惹鄰舍婦女來?朝廷得知,只說我縱放你如此,也妨我兒將來仕路!”衙內(nèi)只應(yīng)得暗:“告爹爹,無此事?!眳s待再問,只見屏風(fēng)后走出一個女孩兒來,叫聲萬福。相公見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寶劍,移步向前,喝一聲道:“著!”劍不下去,萬事俱休,一劍下去,教相公倒退三步??词种欣?,只剩得劍靶,吃了一驚,到去住不得。只見女孩兒道:“相公休焦!奴與崔郎五百年姻契,合為夫婦。不日同為神仙。”相公出豁不得,卻來與夫人商量,教請法官。那里捉得?。?div style="height:15px;">正恁地?zé)?,則見客將司來復(fù)道:“告相公,有一司法,姓羅名公適,新到任來公參。客司說:‘相公不見客。’問:‘如何不見客/客將司把上件事說了一遍。羅法司道:‘此間有一一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斷得。姓羅名公遠(yuǎn),是某家兄/客司復(fù)相公?!毕喙磿r請相見。茶湯罷,便問羅真人在何所。得了備細(xì),便修札子請將羅公遠(yuǎn)下山,到府中見了。崔丞相看那羅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引到書院中,與這婦人相見了,羅真人勸諭那婦人:“看羅某面,放舍崔衙內(nèi)?!眿D人那里肯依。羅真人既再三勸諭,不從。作起法來,忽起一陣怪風(fēng):
風(fēng),風(fēng),蕩翠飄紅,忽南北,忽西東。春開柳葉,秋謝梧桐。涼入朱門內(nèi),寒添陋巷中。似鼓聲搖陸地,如雷響振晴空。乾坤收拾塵埃凈,現(xiàn)日移陰卻有功。
那陣風(fēng)過處,叫下兩個道童來。一個把著一條縛魔索,一個把著一條黑柱杖,羅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婦女。婦女見道童來捉,他叫一聲班犬。從虛空中跳下班大來,忿忿地擎起雙拳,竟來抵?jǐn)场T獊硇安豢梢杂谡?,被兩個道童一條索子,先縛了班大,后縛了干紅衫女兒。喝教現(xiàn)形,班大變做一只大蟲,于紅衫女兒變做一個紅兔兒,道:“骷髏神,元來晉時一個將軍,死葬在定山之上。歲久年深,成器了,現(xiàn)形作怪?!绷_真人斷了這三怪,救了崔衙內(nèi)性命。從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無事。這段話本,則喚做《新羅白鷂》、《定山三怪》。有詩為證:
虎奴兔女活骷俱,作怪成群山上頭。
一自真人明斷后,行人但道永無憂。
第二十卷 計押番金鰻產(chǎn)禍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憎話,又得浮生半日閑。
話說大宋徽宗朝有個官人,姓計名安,在北司官廳下做個押番。止只夫妻兩口兒。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卻熱,無可消遣,卻安排了釣竿,迄逞取路來到金明他上釣魚。釣了一日,不曾發(fā)市。計安肚里焦躁,卻待收了釣竿歸去,覺道浮于沉下去,鈞起一件物事來。汁安道聲好,不知高低:“只有錢那里討!”安在籃內(nèi),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歸來。一頭走,只聽得有人叫道:“計安!”回頭看時,卻又沒人。又行又叫:“計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貴不可言盡;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仔細(xì)聽時,不是別處,卻是魚籃內(nèi)叫聲。計安道:“卻不作怪!”一路無話。
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籃兒。那渾家道:“丈夫,快去廳里去,太尉使人來叫你兩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來?!庇嫲驳溃骸敖袢帐窍路掌?,叫我做甚?”說不了,又使人來叫:“押番,太尉等你。”計安連忙換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當(dāng)官的事。了畢,回來家中,脫了衣裳,教安排飯來吃。只見渾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見了,吃了一驚,叫聲苦,不知高低:“我這性命休了!”渾家也吃一驚道:“沒甚事,叫苦連聲!”押番卻把早間去釣魚的事說了一遍,道:“是一條金鰻,它說:‘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我合家死于非命。’你卻如何把它來害了?我這性命合休!”渾家見說,啐了一口唾,道:“卻不是放屁!金鰻又會說起后來!我見沒有下飯,安排他來吃,卻又沒事。你不吃,我一發(fā)吃了?!庇嫲步K是悶悶不已。
到得晚間,夫妻兩個解帶脫衣去睡。渾家見他懷悶,離不得把些精神來陪侍他。自當(dāng)夜之間,那渾家身懷六甲,只見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間又十月滿足。臨盆之時,叫了收生婆,生下個女孩兒來。正是:
野花不種年年有,煩惱無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歡,取名叫做慶奴。
時光如箭,轉(zhuǎn)眼之間,那女孩兒年登二八,長成一個好身材,伶俐聰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憐惜,有如性命。時遇靖康丙午年間,士馬離亂。因此計安家夫妻女兒三口,收拾隨身細(xì)軟包裹,流落州府。后來打聽得車駕杭州駐曄,官員都隨駕來臨安。計安便迤里取路奔行在來。不則一一日,三口兒入城,權(quán)時討得個安歇,便去尋問;日日官員相見了,依;臼收留在廳著役,不在話下。計安便教人尋間房,安頓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計安覷著渾家道:“我下番無事,若不做些營生,恐坐吃山空,須得些個道業(yè),來相助方好。”渾家道:“我也這般想,別沒甚事好做,算來只好開一個酒店。便是你上番時,我也和孩兒在家里賣得?!庇嫲驳溃骸澳阏f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會這節(jié)事。
次日,便去打合個量酒的人。卻是外方人,從小在臨安討衣飯吃,沒爹娘,獨自一人,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廠,選吉日良時,開張店面。周三就在門前賣些果于,自捏合些湯水。到晚問,就在計安家睡。計安不在家,那娘兒兩個自在家中賣。那周三直是勤力,卻不躲懶,倏忽之間,相及數(shù)月。忽朝一日,計安對妻子道:“我有句話和你說,不要嗔我?!睖喖业溃骸皡s有甚事,只管說。”計安道:“這幾日我見那慶奴,全不像那女孩兒相態(tài)?!睖喖业溃骸昂喝找共辉懦鋈ィ鉀]甚事,想必長成了恁么!”計安道:“莫托大!我見他和周三兩個打眼色。”當(dāng)日沒話說。
一日,計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慶奴來:“我兒,娘有件事和你說,不要瞞我?!睉c奴道:“沒甚事?!蹦锉阏f道:“我這幾日,見你身體粗丑,全不像模樣。實對我說。慶奴見問,只不肯說。娘見那女孩兒前言不應(yīng)后語,失張失志,道三不著兩,面上忽青忽紅,娘道:“必有緣故!”捉住慶奴,搜檢她身上時,只嘆得口氣,叫聲苦,連腮贈掌,打那女兒:“你卻被何人壞了?”慶奴吃打不過,哭著道:“我和那周三兩個有事。娘見說,不敢出聲,擷著腳,只叫得苦:“卻是怎的計結(jié)?爹歸來時須說我在家管甚事,裝這般幌子!”周三不知里面許多事,兀自在門前賣酒。
到晚,計安歸來歇息了,安排些飯食吃罷。渾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說。果應(yīng)你的言語,那丫頭被周三那廝壞了身體?!蹦怯嫲膊宦牭谜f,萬事全休;聽得說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渾家攔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爭我家卻是甚活計!”計安道:“我指望教這賤人去個官員府第,卻做出這般事來。譬如不養(yǎng)得,把這丫頭打殺了罷?!弊瞿锏脑偃偎膭窳艘粋€時辰。爹性稍過,便問這事卻怎地出豁,做娘的不慌不忙,說出一個法兒來,正是:
金風(fēng)吹樹蟬先覺,斷送無常死不知。
渾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妝幌子。”計安道:“你且說?!睖喖业溃骸爸苋菑P,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來招贅了?”說話的,當(dāng)時不把女兒嫁與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場,兩下趕開去,卻沒后面許多說話。不想計安聽情了妻子之言,便道:“這也使得?!碑?dāng)日且分付周三歸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間見那做娘的打慶奴,晚間押番歸,卻打發(fā)我出門。莫是‘東窗事發(fā),?若是這事走漏,須教我吃官司,如何計結(jié)?”沒做理會處。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閑話提過,離不得汁押番使人去說合周三。下財納禮,擇日成親,不在話下。
倏忽之間,周三入贅在家,一載有余。夫妻甚是說得著。兩個暗地計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懶不動。周三那廝,打出吊入,公然干頤。計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廝鬧。便和渾家商量,和這廝官司一場,奪了休,卻不妨得。日前時便怕人笑,沒出手;今番只說是招那廝不著,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個事,鬧將起來,和他打官司,鄰舍勸不住,奪了休。周三只得離了計押番家,自去趕趁。慶奴不敢則聲,肚里自煩惱,正自生離死別。
討休在家相及半載,只見有個人來尋押番娘,卻是個說親的媒人。相見之后,坐定道:“聞知宅上小娘于要說親,老媳婦特來?!庇嫲驳溃骸坝猩鹾妙^腦,萬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別人,這個人是虎翼營有請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員去處,姓戚名青?!庇嫲惨娬f,因緣相撞,卻便肯。即時便出個帖子,幾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說道:“婆婆用心則個!事成時,卻得相謝?!逼牌胖x了自去,夫妻兩個卻說道:“也好,一則有請受官身;二則年紀(jì)大些,卻老成;三則周三那廝不敢來胡生事,已自嫁了個官身。我也認(rèn)得這戚青,卻善熟?!痹捴幸娍?。媒人一合說成。依舊少不得許多節(jié)次,成親。
卻說慶奴與戚青兩個說不著,道不得個少女少郎,情色相當(dāng)。戚青卻年紀(jì)大,便不中那慶奴意。卻整日鬧吵,沒一日靜辦。爹娘見不成模樣,義與女奪休,告托官員,封過狀子,去所屬看人情面,給狀判離。戚青無力勢,被奪了休。遇吃得醉,便來計押番門前罵。忽朝一日,發(fā)出句說話來,教“張公吃酒李公醉”,“柳樹上著刀,桑樹上出血”。正是:
安樂窩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書來。
多應(yīng)只是名和利,撇在床頭不拆開。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來廝罵。卻又不敢與他爭。初時鄰里也來相勸。次后吃得醉便來,把做常事,不睬他。一日,戚青指著計押番道:“看我不殺了你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鄰里都知。
卻說慶奴在家,又經(jīng)半載。只見有個婆婆來閑話。莫是來說親?相見了。茶罷,婆子道:“有件事要說,怕押番焦躁。”計安夫妻兩個道:“但說不妨?!逼抛拥溃骸袄舷眿D見小娘子兩遍說親不著,何不把小娘子去個好官員家?三五年一程,卻出來說親也不遲?!庇嫲猜犝f,肚里道:“也好,一則兩遍裝幌子,二則壞了些錢物;卻是又嫁什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什么好去處教孩兒去則個?”婆子道:“便是有個官人要小娘于,特地叫老媳婦來說。見在家中安歇。他曾來宅上吃酒,認(rèn)得小娘子,他是高郵軍主簿,如今來這里理會差遣,沒人相伴。只是要帶歸宅里去,卻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兩個計議了一會,便道:“若是婆婆說時,必不肯相誤,望婆婆主盟則個?!碑?dāng)日說定,商量揀日,做了文字。那慶奴拜辭了爹娘,便來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個失鄉(xiāng)之鬼,父子不得相見。正是:
天聽寂無聲,蒼蒼何處尋?
非高亦非遠(yuǎn),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郵軍主簿,家小都在家中,來行在理會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討得慶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間寒食節(jié),夜里正月半。那慶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數(shù)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費用錢物。不只一日,干當(dāng)完備,安排行裝,買了人事,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歸來。在路貪花戀酒,遷延程途,直是快快。
相次到家,當(dāng)真人等接著。那恭人出來,與官人相見。官人只應(yīng)得嘈,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北憬虘c奴入來參拜恭人。慶奴低著頭,走入來立地,卻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問:“這是甚么人廣官人道:“實不瞞恭人,在都下早晚無人使喚,胡亂討來相伴。今日帶來伏事恭人。恭人看了慶奴道:“你卻和官人好快活!來我這里做什么?”慶奴道:“奴一,時遭際,恭人看離鄉(xiāng)背井之面?!敝灰姽私虄蓚€養(yǎng)娘來:“與我除了那賤人冠子,脫了身上衣裳,換幾件粗布衣裳著了。解開腳,蓬松了頭,罰去廚下打水燒火做飯!”慶奴只叫得萬萬聲苦,哭告恭入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慶奴,情愿轉(zhuǎn)納身錢,還歸宅中?!惫说溃骸澳阋?,可知好哩!且罰你廚下吃些苦:你從前快活也勾了?!睉c奴看著那官人道:“你帶我來,卻教我恁地模樣!你須與我告恭人則個。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隨你了得的包待制,也斷不得這事。你且沒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她性下,卻與你告?!奔磿r押慶奴到廚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時,只消退在牙家,轉(zhuǎn)變身錢便了,何須發(fā)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說哩!”自此罰在廚下,相及一明。
忽一日晚,官人去廚下,只聽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聽得,認(rèn)得是慶奴聲音。走近前來,兩個扯住了哭,不敢高聲。便說道:“我不合帶你回來,教你吃這般苦!”慶奴道:“你只管教我在這里受苦,卻是幾時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處。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轉(zhuǎn)變身錢。安排懈舍,悄悄地教你在那里往。我自教人把錢來,我也不時自來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慶奴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卻是災(zāi)星退度?!碑?dāng)夜官人離不得把這事說道:“慶奴受罪也勾了。若不要他時,教發(fā)付牙家去,轉(zhuǎn)變身錢?!惫藨?yīng)允,不知里面許多事。且說官人差一個心腹虞候,叫做張彬,專一料理這事。把慶奴安頓廊舍里,隔得那宅中一兩條街。只瞞著恭人一個不知。官人不時便走來,安排幾杯酒吃了后,兔不得干些沒正經(jīng)的事。
卻說宅里有個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六歲,直是得人惜。有時往來慶奴那里耍。爹爹便道:“我兒不要說向媽媽道,這個是你姐姐?!焙簯?yīng)喏。忽一日,佛郎來,要走入去。那張彬與慶奴兩個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見了,便道:“我只說向爹爹道?!眱蓚€男女回避不迭,張彬連忙走開躲了。慶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懷中,說:“小官人不要胡說。姐姐自在這里吃酒,等小官人來,便把果子與小官人吃?!蹦欠鹄芍皇钦f:“我向爹爹道,你和張虞候兩個做甚么?”慶奴聽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說了,我兩個卻如何?”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寧苦你,莫苦我。沒奈何,來年今月今日今時,是你忌辰!”把條手中,捉住佛郎,撲翻在床上,便去一勒。那里消半碗飯時,那小官人命歸泉世。正是:
時間風(fēng)火性,燒卻歲寒心。
一時把那小官人來勒殺了,卻是怎地出豁?正沒理會處,只見張彬走來,慶奴道:“叵耐這廝,只要說與爹爹知道。我一時慌促,把來勒死了。”那張彬聽說,叫聲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卻如何出豁?”慶奴道:“你教我壞了他,怎恁他說!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裹,走歸行在見我爹娘,這須不妨。張彬沒奈何,只得隨順。兩個打疊包兒,漾開了逃走。離不得宅中不見了佛郎,尋到慶奴家里,見他和張彬走了,孩兒勒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賞捉捕,不在話下。
張彬和慶奴兩個取路到鎮(zhèn)江。那張彬肚里思量著老娘,憶著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將息。不止一日,身邊細(xì)軟衣物解盡。張彬道:“要一文看也沒有,卻是如何計結(jié)?”籟籟地兩行淚下:“教我做個失鄉(xiāng)之鬼!”慶奴道:“不要煩惱,我有錢。”張彬道:“在那里?”慶奴道:“我會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這里怕不得羞。何不買個鑼兒,出去諸處酒店內(nèi)賣唱,趁百十文,把來使用,是好也不好?”張彬道:“你是好人家兒女,如何做得這等勾當(dāng)?”慶奴道:“事極無奈,但得你沒事,和你歸臨安見我爹娘?!睆拇藨c奴只在鎮(zhèn)江店中趕趁。
話分兩頭,卻說那周三自從奪休了,做不得經(jīng)紀(jì)。歸鄉(xiāng)去投奔親戚又不著。一夏衣裳著汗,到秋天都破了。再歸行在來,于計押番門首過。其時是秋深天氣,檬檬的雨下。計安在門前立地。周三見了便唱個喏。計安見是周三,也不好問他來做甚么。周三道:“打這里過,見丈人,唱個暗?!庇嫲惨娝砩弦h樓,動了個惻隱之心,便道:“人來,請你吃碗酒了去?!碑?dāng)時只好休引那廝,卻沒甚事。千不合,萬不合,教入來吃酒,卻教計押番:一種是死,死之太苦,一種是亡,亡之太屈!
卻說計安引周三進門。者婆道:“沒事引他來做甚?”周三見了丈母,唱了喏,道:“多時不見。自從奪了休,病了一場,做不得經(jīng)紀(jì),投遠(yuǎn)親不著。姐姐安樂?”計安道:“休說!自你去之后,又討頭腦不著。如今且去官員人家三二年,卻又理會。便教渾家暖將酒來,與周三吃,吃罷,沒甚事,周三謝了自去。天色卻晚,有一兩點雨下。周三道:“也罪過,他留我吃酒!卻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討得這場煩惱?!币活^走,一頭想:“如今卻是怎地好?深秋來到,這一冬如何過得?”
自古人極計生,摹上心來:“不如等到夜深,掇開計押番門。那老夫妻兩個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個東西,把來過冬?!蹦菞l路卻靜,不甚熱鬧。走回來等了一歇,掇開門閃身入去,隨手關(guān)了。仔細(xì)聽時,只聽得押番娘道:“關(guān)得門戶好?前面響。”押番道:“撐打得好。渾家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zhèn)€起來看。周三聽得,道:“苦也,起來捉住我,卻不利害!”去那灶頭邊摸著把刀在手,黑地里立著,押番不知頭腦,走出房門看時,周三讓他過一步,劈腦后便剁。覺得襯手,劈然倒地,命歸泉世。周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來殺了。”不則聲,走上床,揭開帳子:把押番娘殺了。點起燈來,把家中有底細(xì)軟包裹都收拾了。碌亂了半夜,周三背了包裹,倒拽上門。迄逞出北關(guān)門。
且說天色已曉,人家都開門,只見計押番家靜悄悄不聞聲息。鄰舍道:莫是睡殺了也?”隔門叫喚不應(yīng)。推那門時,隨手而開。只見那中門里計押番死尸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應(yīng)。走入房看時,只見床上血浸著那死尸,箱籠都開了。眾人都道:“不是別人,是戚青這廝,每日醉了來罵,便要殺他。今日真?zhèn)€做出來!”即時經(jīng)由所屬,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來歷,一條索縛將去,和鄰舍解上臨安府。府主見報殺人公事,即時升廳,押那戚青至面前,便問:“有請官身,輒敢禁城內(nèi)殺命掠財!”戚青初時辯說,后吃鄰舍指證叫罵情由,分說不得。結(jié)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請官身,禁城內(nèi)圖財殺人,押赴市曹處斬。但見:
刀過時一點清風(fēng),尸倒處滿街流血。
戚青在吃了一刀。且說周三壞了兩個人命,只恁地休,卻沒有天理!天幾曾錯害了一個?只是時辰未到。
且說周三迄逞取路,直到鎮(zhèn)江府,討個客店歇了。沒事,出來閑走一遭,覺道肚中有些饑i就這里買些酒吃:只見一家門前招子上寫道:
醒成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
周三入去時,酒保唱了喏。問了升數(shù),安排蔬菜下口。方才吃得兩盞,只見一個人,頭頂著廝鑼,入來閣兒前,道個萬福。周三抬頭一看,當(dāng)時兩個都吃一驚,不是別人,卻是慶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卻在這里?”便教來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盞來,便道:“你家中說賣你官員人家,如今卻如何恁地?”慶奴見說,淚下數(shù)行。但見:
幾聲嬌語如鴦磺,一串真珠落線頭。
道:“你被休之后,嫁個人不著。如今賣我在高郵軍主簿家。到得他家,娘子妒色,罰我廚下打火,挑水做飯,一言難盡……吃了萬千辛苦。”周三道:“卻如何流落到此?”慶奴道:“實不相瞞,后來與本府虞候兩個有事,小官人撞見,要說與他爹爹,因此把來勒殺了。沒計奈何,逃走在此。那廝卻又害病在店中,解當(dāng)使盡,因此我便出來攢幾錢盤纏。今日天與之幸,撞見你。吃了酒,我和你同歸店中。”周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須不去。”慶奴道:“不妨,我自有道理?!蹦抢锸墙讨苋ィ纸虊牧艘粋€人性命。有詩為證:
日暮迎來香閣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雞鼓翼紗窗外,已覺恩情逐曉風(fēng)。
當(dāng)時兩個同到店中,甚是說得著。當(dāng)初兀自贖藥煮粥,去看那張彬。次后有了周三,便不管他。有一頓,沒一頓。張彬又見他兩個公然在家干顆,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氣,死了。兩個正是推門入拍。免不得買具棺木盛殮,把去燒了。周三搬來店中,兩個依舊做夫妻。周三道:“我有句話和你說:如今卻不要你出去賣唱;我自尋些道路,撰得錢來使?!睉c奴道:“怎么恁他說?當(dāng)初是沒計奈何,做此道路。”自此兩個恩情,便是:
云淡淡天邊駕鳳,水沉沉交頸鴛鴦。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忽一日慶奴道:“我自離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娘?!笙x惡殺不吃兒’?!敝苋溃骸昂脜s好,只是我和你歸去不得?!睉c奴道:“怎地?”周三卻待說,又忍了。當(dāng)時只不說便休,千不合,百不合,說出來,分明似飛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慶奴務(wù)要間個備細(xì)。周三道:“實不相瞞,如此如此,把你爹娘都?xì)⒘耍瑓s走在這里。如何歸去得!”慶奴見說,大哭起來,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娘來殺了?”周三道:“住??!我不合殺了你爹娘,你也不合殺小官人和張彬,大家是死的。”慶奴沉吟半晌;無言抵對。倏忽之間,相及數(shù)月。周三忽然害著病,起床不得,身邊有些錢物,又都使盡。慶奴看著周三道:“家中沒柴米,卻是如何?你卻不要咳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舊去賣唱幾時;等你好了,卻又理會。周三無計可施,只得應(yīng)允。自從出去趕趁,每日撰得幾貫錢來,便無話說;有時攢不得來,周三那廝便罵:“你都是又喜歡漢子,貼了他!”不由分說。若撰不來,慶奴只得去到處熟酒店里柜頭上,借幾貫歸家,撰得來便還他。
一日,卻是深冬天氣,下雪起來。慶奴立在危樓上,倚著欄干立地,只見三四個客人,上樓來吃酒。慶奴道:“好大雪,晚間沒錢歸去,那廝又罵。且喜那三四客人來飲酒,我且胡亂去賣一賣。”便去揭開簾兒,打個照面。慶奴只叫得“苦也”,不是別人,卻是宅中當(dāng)直的。叫一聲:“慶奴,你好做作,卻在這里!”嚇得慶奴不敢則聲。元來宅中下狀,得知道走過鎮(zhèn)江,便差宅中一個當(dāng)直廝趕著做公的來捉。便間:“張彬在那里?”慶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卻和我先頭丈夫周三在店里住。那廝在臨安把我爹娘來殺了,卻在此撞見,同做一處?!碑?dāng)日酒也吃不成。即時縛了慶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縛了,解來府中,盡情勘結(jié)。兩個各自認(rèn)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內(nèi)有戚青屈死,別作施行。周三不合圖財殺害外父外母,慶奴不合因好殺害兩條性命,押赴市曹處斬。但見:
犯由前引,棍棒后隨。前銜后巷。這番過后幾時回?把眼睜開,今日始知天報近。正是:但存夫子三分札,不犯蕭何六尺條。這兩個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道不得個: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后人評論此事,道計押番釣了金鰻,那時金鰻在竹籃中,開口原說道:“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于非命。只合計押番夫妻償命,如何又連累周三、張彬、戚青等許多人?想來這一班人也是一緣一會,該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鰻作個引頭。連這金鰻說話,金明池執(zhí)掌,未知虛實,總是個兇妖之先兆。計安既知其異,便不該帶回家中,以致害他性命。大凡物之異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詩為證:
李救朱蛇得美妹,孫醫(yī)龍子獲奇書。
勸君莫害非常物,禍福冥中報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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