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角色
父母從來沒有管過我的學(xué)習(xí)，母親說，我上育紅班時還不知道什么叫學(xué)習(xí)，有回考了個零分還高興得說著，我得分了，得分了，一路跑著拿回家里給她看。結(jié)果一看是個鴨蛋，氣得她對我好一頓揍?？粗彝弁鄞罂?，她又笑，笑我是她的傻兒子。我猜想母親總是想要看到我哭的，那會使她煩，卻也會使她覺是真實得有意思。母親說過，不哭不鬧的小孩有什么意思？我想，人生如戲，母親大約是很好地進(jìn)入了生活的角色。
小時候我貪玩好動，常常輪著雙臂當(dāng)翅膀，奔跑著要飛起來，并沒有把心思用在功課上。二三年級時大約都留過級，記不太清楚了。五年級升初中，也沒有考上。有不少小伙伴就讀到五年級，十七八歲就結(jié)了婚。那時我卻有了理想，不甘心，復(fù)了一年課，還是考上了。我讀初中時十五歲，大約是現(xiàn)在孩子們讀高一年齡。不過我那時已想要成為作家。學(xué)校訂的課外讀物，以及我所愛看的在當(dāng)時流行的畫冊對我起了作用。另外我出生的房子里也有著我二大爺存放的一箱子書，豐富了我的閱讀。我的記憶中有《詩刊》《紅巖》《剛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毛主席詩詞》之類的書。十七歲時剛上到初三，感到升學(xué)無望，混下去也沒意思，便退了學(xué)。當(dāng)我用自行車馱著東西回到家里，說我不上學(xué)了時，母親當(dāng)時圍著圍裙站在院子中間，她抬頭看了看天，好像在說，我的兒，難道他一輩子要成為一個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了嗎？心高的母親為此難過地流過眼淚。父親自然對我也很失望，他覺得我沒有吃過苦，就和母親商量著讓我去吃點苦。
那是個深秋，我和父親一大早起床。父親馱著滿滿一馱筐青菜，我騎著空車跟在后面。路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趕到集上時天還沒有亮。做生意的已陸續(xù)趕來，占下擺攤的地方。我無所適從，看向東方高出村莊的樹林，盼著太陽出來。那是印象中我第一次留心觀看太陽，仿佛是想從升起的太陽獲得靈感，好寫下一兩行詩句。然而現(xiàn)實并不浪漫，我感到冷，感到餓，卻不好意思給父親提。那段時間我是一個退學(xué)犯了錯誤，需要接受勞動懲罰的人。父親總是忙碌，我們幾乎沒有交流，我要錢時也從來不給他要，只給母親要。那時我家有漂亮的房子，有媒人上門為我說親，我拒絕了。
太陽出來了，集上的人越上越多，父親也開始忙碌起來。在我看來，父親應(yīng)是世界上最好的青菜販子。他或站或蹲，或彎著腰用唱戲般的腔調(diào)，抑揚頓挫地招呼著走過的，停下來的人時，雙目放光，精神煥發(fā)，表情千變?nèi)f化。他手腳馬利地稱菜找錢，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專注認(rèn)真得像個戰(zhàn)場上的士兵。我不僅幫不上什么忙，看也無心。我的心不在那兒，時間顯得尤為漫長。好不容易熬到下集，父親收拾了東西帶我去吃飯。那也是為了我，通常父親為了節(jié)省會回到家吃。一碗丸子湯，幾個白面饅頭，我和父親蹲在地上，狼吞虎咽。也許正是從那時開始，我和父親才有了正式的親密接觸。我十七歲時，父親三十九歲?；叵肫饋頃r，我愛那段不長的和父親貌合神離的時光。
次年冬天，十八歲的我終于有機(jī)會去當(dāng)兵了。那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轉(zhuǎn)折，那是我的二大爺給我創(chuàng)造的一個機(jī)會。一般的人家的孩子想要當(dāng)兵，在當(dāng)時也不是件容易事。為了盡快離開家，我選擇了因路途遙遠(yuǎn)需要先行的西藏，而不是還需要等待的北京。我的性子總是那樣急，似乎我總是在逃避，要到達(dá)理想之地。第二年春天，我有機(jī)會去北京開詩人筆會，部隊報銷來來回費用，中道我回了一次家。我?guī)Я苏障鄼C(jī)，給家里人拍了些照片。我注意到父親那時已微微有些駝背，人又黑又瘦，還留著黑黑的胡子，看上去已不顯年輕了。母親雖然只有三十六歲，也有點兒發(fā)福了，眉目間神情有著讓我感到好笑的嚴(yán)肅和專注，仿佛本該輕松歡快的生活現(xiàn)實是她的敵人。
二十一歲退伍后，我曾有過去北京打工的短暫經(jīng)歷。我在預(yù)制廠抬樓板，活很累，生活和居住條件也差。那時身體健壯，已有很強紀(jì)律性的我無法忍受那樣又臟又累沒有章法的生活，覺得那樣下去沒有前途，便決定再回學(xué)校讀書。父親那時放棄了自行車，開始用三輪車根據(jù)季節(jié)販賣青菜或水果。行情好的話，一天也可以賺上五六十塊錢，可以支撐我和妹妹繼續(xù)讀書。我讀了高中，在我和大妹去西安讀大學(xué)時，每個學(xué)期都要交一筆學(xué)費。每個月再節(jié)省，我們也得需要幾百塊。有段時間大妹節(jié)儉到每個月只用六十塊錢，她吃最便宜的饅頭，喝白開水，就咸菜，幾乎不買新衣服。我的支出要多些，有時大妹還把她節(jié)余的錢給我。那時我們每年回家過年時父親都不能在家里陪我們，他仍然會開著車去做生意，去為備尚未準(zhǔn)備好的學(xué)費。
北方的冬天冷，父親的手需要開車和打稱，需要整理貨物，必須長期暴露在外面，手是凍裂的。有時一使勁，血就會從傷口中流出來。手腫得像發(fā)面饅頭，那從傷口流出的血刺目錐心。母親跟著父親也受了很多苦難，因為她本是嬌氣的人，有著皮膚病，那病痛折磨著她，也折磨著我和妹妹。我們經(jīng)常看到母親用手咯吱咯吱地蒯，有時會抓撓出血珠子來。她痛苦不堪，想死的心也有，壞脾氣大約也與病有關(guān)。每一次想起母親的病痛，我就覺得不該有任何抱怨。早年是沒有錢看，后來我和大妹工作后也給母親治過，然而試過多種辦法，卻不能根治。
在西安時有一年我有了工作，不想回過年。工作后的我回家理應(yīng)帶一些錢，帶一些禮物了，我卻并沒有賺下錢來。我也怕看到父母那使我痛苦的模樣，因此給家里打電話時，找借口不回家了。可說話時我有些哽咽的嗓子出賣了我，敏感的的父親聽出了聲音的變化，問我，你是沒有錢了嗎？沒有錢我給你寄！許多年來，父親不知道給我寄過多少次錢。在部隊時，在西安時，在北京時，有時是一百兩百，有時是一千兩千，都是為了我能在城市里繼續(xù)生存和發(fā)展下去。那一次，我最終還是回了家?；丶业母惺芤灿泻玫牟糠郑患胰藝谝黄鹗貧q時，父親抽著煙，母親捺著鞋底，聽我和大妹盡可能祥細(xì)地匯報在城市里的生活，取得的成績，將來的打算。講到開心的事有笑聲，講到難過的事也有眼淚。有時整夜都不愿入睡，就那樣說著話。那些話從心里說出來，又說到心里去。一家人的感情，就在那些話中得到交流。最終我們也會形成核心思想：明年好好努力，爭取有更大的成績，過上更好的生活。
每年的年初一，我起得越早父母就越高興。他們也會跟著起床，燒開水，下餃子，準(zhǔn)備年飯。第一碗盛出來敬天地，第二碗盛出來敬祖上。吃飯前我還要給父親磕頭，笑著說，爹，兒子給您老拜年了，祝您身體健康。父親便很高興地說，拜吧，一年一個時候的。然后我再笑著給母親磕頭，笑著說，娘，兒子給您磕頭了。母親那時常是哈哈地大笑著的，她會說，起來吧，起來吧，磕啥的頭啊。妹妹也磕，說的話比我更好聽。父母還會給我們一些壓歲錢，小時候是一塊兩塊的，大些是五塊十塊的，再大時就不給了，是我們給他們了。
我回家過年是非常有必要的，家里的鞭炮，父母總是希望我來放響。若是沒有我在，他們的心里是會非常失落。我有我的角色，我是父母的兒子，得演好我的角色。父母的角色是，他們要唱好家庭生活這出戲。我的身上寄喻著他們的期望，他們多半的理想和追求都在我的身上。他們苦，他們累，他們忙，他們難，他們吵，他們哭，他們笑，他們愁，他們省吃儉用，他們疏于親情往來，似乎全是為了我，為了我的兩個妹妹。
6、賺錢
親情重要，愛情重要，生活重要，理想重要，賺錢也是相當(dāng)重要。只是我明白得太晚，明白了，卻又為了理想和追求放棄了賺更多錢的工作，在一些人的眼里變得又不現(xiàn)實起來。曾經(jīng)發(fā)生在我們家的一件事，使我有過改變。
那一年秋天，父母一大早開著裝滿了紅薯的三輪車去趕集，車上還帶了兩個坐順風(fēng)車的人。也許是父親是年齡大了，精力不像年輕時那樣好，也許是沒有休息好，開車時竟然打起了瞌睡。在上大堤時車開出了路基，翻了。母親驚叫一聲從車上跳下來，另外兩個人也從車上跳了下來。我的父親反應(yīng)慢，小腿被壓在車下，斷了。血汩汩涌出來，紅了發(fā)白的骨茬，浸濕了秋日里帶霜的路邊的草地。母親急紅了雙眼，奮力和另外兩個人掀車，那里掀得動。母親讓兩個人繼續(xù)卸車，自己沖到了大堤公路中間見人就攔，求著人幫忙。車被眾人抬起來，父親被抬上車，送進(jìn)了縣醫(yī)院。
醫(yī)院為父親做了簡單的救治，做手術(shù)還需要交六千塊錢。那時我們家里所有的錢不到五百塊錢。母親給我和大妹分別打了電話，我們也沒有多少錢，雖說可以向朋友和同事借，可問題是家里沒有辦銀行卡，要去郵局匯的話最快收到也得一周后了。手術(shù)不能擔(dān)擱，母親回到家里給村里人借錢，然而由于父親和母親只忙著做生意賺錢，平時忽略了人情，和村子里的人關(guān)系處得并不太好，能借到的錢非常有限。母親騎著自行車，風(fēng)一樣去給我?guī)讉€姨和舅舅借錢，好歹湊夠了錢，做了手術(shù)。母親從來都覺得錢是重要的，那件事更加讓她堅定地認(rèn)為，過日子沒有錢是沒有安全感的，為此她打電話對我說，你要給我記住，你得賺錢存錢，得存一筆錢在身上，不然發(fā)生點什么意外靠誰去？誰又靠得??？
說來極不應(yīng)該的是，父親做手術(shù)時我沒有回家。我給家里打了錢后身上只余下二十幾塊錢了，沒有錢。借了錢也終是要還的，再說母親也不讓我回，讓我好好賺錢，賺了錢為家里還賬。母親性格是欠不得別人的賬的，父親的腿一時半會好不了，也不能繼續(xù)賺錢了，只能指望我和妹妹了。然而家里發(fā)生了那樣的大事，當(dāng)時我的變化卻是小的，似乎面對整個漠大的城市，多也并無更好的辦法，除非我放棄樂意做的工作，去做不樂意做但更賺錢的工作。那時我是不愿意為了錢而付出更多時間和精力。父親出事時我正在北京的一家雜志社工作，單位每個月發(fā)一千二百塊錢，只能勉強夠我生存。不久我跳到了另一家雜志社，每個月有一千八百塊。事實上如果換成非文學(xué)的單位可以賺得更多。我是個不現(xiàn)實的人，父親出事后我曾痛恨過自己，卻又輕易原諒了自己。
母親后來與我通話時常會說起我們的一位鄰居，重復(fù)著她當(dāng)初說過的話。母親說，她看不起你，說你二指長紙條的文章也發(fā)表不出來，現(xiàn)在怎么樣？你發(fā)表的東西，你出的書就在咱們家里，鐵證如山。現(xiàn)在她不敢那樣說了，又開始否認(rèn)了，說沒說過。那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否認(rèn)有什么用？人還是要爭氣的，不然沒有誰看得起你？父母也曾驕傲地向村里的人展示過我的發(fā)表和出版的成果，然而并沒有從別人的神情或話語中獲得他們認(rèn)為應(yīng)該有的肯定和贊許，他們是失望的。他們對村子里的很多人是失望的，在我看來，那恰是他們懷了不應(yīng)有的希望。就像一個人有了錢向別人說自己很有錢一樣，那些錢又不能分給別人，聽的人誰心里會舒服？父母理解不了那些，或者不愿意理解。
在時代大潮中，人們越來越傾向于過自己的日子，過到別人前面去，把別人比下去。似乎誰賺的錢多，誰置辦的東西多是重要的。在農(nóng)村人們似乎也只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你說你出息了，你是不是當(dāng)了國家干部？你有沒有權(quán)力管著一些人？再就是你是不是開了公司賺了大錢。文學(xué)，那仿佛離他們很遠(yuǎn)，并不值得看重。我的身上也同樣有著局限性，就像我認(rèn)同了文學(xué)的價值，精神上的追求，而忽略了賺錢的重要性。那樣的結(jié)果是我沒能能讓父母和我一起生活，在城市里生活得更好些。我也不能賺到更多的錢，讓妻子對我滿意，早些還上房子的貸款，生活無憂。妻子的大學(xué)同學(xué)和一些朋友，很多是嫁了有錢人的，有的還開上了名車，有了幾套房子。對照之下她對我不滿得有理有據(jù)。我反駁和申斥的理由她也是不太能聽得進(jìn)去的，還好的是她尊重我的選擇。
我曾在報社踏踏實實干了五年，期間也曾與朋友合伙開過公司，目的也是為了賺錢。在那五年間我結(jié)了婚，有了房子車子，我覺得可以了，該回過頭來繼續(xù)追求我的理想了。我放下了在外人看來不該放下的，挺不錯的工作，也是我喜歡的編輯工作。因為我不想要再為賺錢而活了，我還要活得更有意義一些。兩年前我辭職時也征求過妻子的意見，得到了她的同意。那時我意識到，從小到大我的身邊充滿了想賺更多錢的人，他們甘愿為賺更多的錢而放棄理想，變得隨波逐流，甚至變得或強勢霸道，虛偽浮夸，或唯唯諾諾，低三下四。他們和更多的人在一起托起這個時代，影響著每個人。
失去了工作，想要靠寫作養(yǎng)家那是困難的。更沒想到的是妻子也失去了工作，那使我更加焦慮不安。朋友為我介紹過高工資的工作，我也曾有過去某個區(qū)當(dāng)作協(xié)主席的機(jī)會，然而都放棄了。我理解朋友的好意，卻不想再如一些人那樣去生活，我希望能在城市中簡單生存，繼續(xù)寫作。問題是妻子過慣了從前有錢的日子，再加上有了女兒之后開支也無形中增大了，我們之間還是會有一些矛盾。父親和母親在電話里也時常會問起我的情況，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出去工作。我也反省過自己，覺得自己的確不夠現(xiàn)實。
當(dāng)年，曾經(jīng)學(xué)習(xí)挺不錯的小妹為了我和大妹，也為了能讓父母有工夫賺錢，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不讀了。她在家里一面繡花，一面照顧上了年紀(jì)的爺爺和奶奶。小妹繡花繡得手指起了繭子，一個月才賺個一百來塊錢，那些錢后來也成了我和大妹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的部分。也是小妹照顧了爺爺奶奶。母親常對我說，爺爺奶奶最疼你和小妹，你小妹是疼值了，他們卻沒有享上你的福。我是沒能照顧上我的爺爺奶奶，在我從部隊退伍后去讀高中，奶奶去逝了?；丶視r看到靈堂中躺著奶奶，我沒有眼淚，卻想抱一抱她，那個世上最疼我的，在臨終前幾個月學(xué)貓叫的，神經(jīng)不是十分清醒的老人。我想抱一抱她，卻被拉住了。已是陰陽兩割，眾人說我得保持界限。我沒有眼淚，直到2004年我在北京的地下室寫起奶奶時，眼淚才忍不住隨著文字的流淌而奪眶涌出。那篇叫《大風(fēng)歌》的小說發(fā)表后，父親看到了，他喜歡那一篇。我的爺爺去逝時，我在杭州工作，沒能趕回家來。那天晚上我在西湖的邊上想起一生沒有見過火車的爺爺，而我曾答應(yīng)帶他去看，我恨了自己。又過兩年，我在北京地下室里寫了一篇紀(jì)念爺爺?shù)男≌f，叫《看火車》，那也是一篇寫著寫著就流下了淚水的小說。父親也曾把那篇小說念給母親聽，母親聽了打電話對我說，你寫得很真實，很象，以前我說錯了，你爺爺奶奶沒有白疼你！
改革開放后大批人下海經(jīng)商，大批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打工，城市得到了快速發(fā)展，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也越來越豐富。比起過去人們活得更加豐富多彩，更加寬廣自由。然而時代的發(fā)展與傳統(tǒng)的觀念，物質(zhì)的發(fā)展與人精神的需要，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形成了滯差，產(chǎn)生了悖離，終究使人們感到了危機(jī)和不適。因為空氣和水源不如以前的好了，吃的用的不如以前讓人放心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冷漠虛偽到復(fù)雜微妙了。事實上沒有誰可以孤立存在，可以不被影響，不影響他人，脫離時代具體可感的生活，也沒有誰可以吃鋼筋水泥的樓房，吃電腦和汽車，吃賺來的黃金和鈔票，然而要想活得卓然自在，在現(xiàn)實中建立起一個純粹的個人世界也是相當(dāng)困難的。我曾想過要逃避大都市，逃開車流和樓群，逃開充滿物質(zhì)欲望的人群，回到鄉(xiāng)下去種菜，再不用考慮如何可挖空心思去賺錢的事。然而思索過后，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已是回不去了。
7、逃避
在養(yǎng)傷的那段時間里，父親沒法再去趕集賺錢，也沒法去下地干活，就在家里看書練字。父親一直覺得我的字寫得不如他好，那是極不應(yīng)該的。我也鼓勵他寫點東西，例如村子里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他覺得該寫一寫的人物，那怕是流水賬式的記下來也可以。父親當(dāng)時閑得無聊，就答應(yīng)了。后來母親在電話里說，他白天寫我就不說了，晚上也寫，多浪費電啊。我就笑。母親又說，他吃了飯就去你的屋里去寫，生怕我打擾他。我說你要是能寫本書，我一天三頓揣給你吃，好煙好酒伺候你，你是那個料嗎？他都寫了老厚的一整本了，什么時候你回家給他看看，他真能成為作家嗎？
過年時我回家也看了，父親所寫的，的確也就流水賬的形式。父親也根據(jù)聽說過的故事，寫過一個遭人陷害，沒有胳臂的命苦女人。用那種說書人的語氣，看上去也有些味道，但文字十分粗糙。如果我肯費心力加工一下，說不定也可以在故事類的刊物上發(fā)表一下。然而我沒有，我只是回頭又把從前看過的文學(xué)書報寄給了父親，讓他多看看。以前我買過許多文學(xué)書放在家里，父親也是看的。因為我寫作，他也一直關(guān)注著文壇，關(guān)注著一些作家。在他心里泛起作家夢的浪花時，更是投入地去了解一些作家。村子里訂了報紙，家里也有電視。父親在與我通話時曾說起過一些作家。例如鐵疑當(dāng)選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了，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了，張煒出版了幾百萬字的《我在高原》了。那種語氣就好像我不知道似的。
父親養(yǎng)腿傷的那段時間好吃好喝，又不能過多運動，很快就胖了許多。說是胖，也不過是比起他以前的瘦，身上多了些肉而已。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胖過，現(xiàn)在也沒有像一些人那樣有著一個大肚子，那怕是微微鼓的肚子。父親不想總是那樣閑著，也閑不下來。尤其是收麥的時候，就更沒辦法待在家里。母親向我告狀，我也說不動父親。小妹簡直要給氣哭了，也拿父親沒辦法。父親那時可以不用拐了，覺得腿可以自由邁動，就得干活。麥季里沒事，收了麥子需要秋種，秋種后燒地，他竟然跳到了水里去修理不出水的籠頭，完全忘記了是個斷過小腿的人。結(jié)果鋼板彎了，松了，腿在腫過之后變彎了。母親生氣地罵他，活該?？墒菑澚说耐纫蛔咭还盏膶嵲诤茈y看，母親又看不順眼，硬是要讓父親去醫(yī)院重新做手術(shù)。母親讓人問過了，重新做手術(shù)，換一個進(jìn)口的鋼板，然后再從身體的某處取下一塊骨頭，一萬塊錢就打住了，也不太貴。打了麻藥人也不會覺得痛?？筛赣H想到還要取骨頭，那么復(fù)雜的，死活不肯。母親打電話讓我和大妹做思想動員。母親說，還那么年輕腿就那樣了，那么難看，他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大妹和大妹夫回了家，他們是專門為給父親看腿從延安趕來的。小妹和小妹夫也在，他們說著勸著總算讓父親答應(yīng)了重新做手術(shù)。那次做手術(shù)，照說我應(yīng)該回家的，但我仍然沒有。我看過父親腿變形后的樣子，看到鋼板從小腿上凸出來，我也是堅決讓他重新做手術(shù)，但我給家里打了錢之后，身上仍然是沒有多少錢，回去還得借錢。母親也說了，雖說希望我來，但我的妹妹和妹夫在家，離了我也行。事后回想起來，我是把很多本該負(fù)起的責(zé)任推給了別人，而我的借口就是為了工作，為了文學(xué)。雖然并沒有誰在我面前埋怨過我，但我心里卻是羞愧的，因為那一年我在武漢的一所大學(xué)里工作，工作并不是不可以替代。我認(rèn)識到自己是個習(xí)慣了逃避生活煩難的人，因為父親兩次做手術(shù)我都沒有回家。大妹結(jié)婚生孩子，我還也沒盡到責(zé)任，出上一點力。后來我有了孩子，也很少管事，把她推給了妻子。
事實上，對于我來說，寫作是我一生的理想和追求，是大事。寫作是愛別人的大事，似乎為了寫作，我有理由逃避很多人和事，沉浸在文字中。我對父母，對妻女，對朋友的愛，包括對陌生人的，甚至全人類的愛，可以放進(jìn)寫作這項無窮無盡的事業(yè)中去。自然那樣的我無論如何都是自私的，不管我如何為寫作消耗著自己，仍然是在逃避，是個該被鄙視的人。我為自己逃避生活感到可恥，卻依然故我。仿佛就如當(dāng)年，我的父母為了做生意賺錢，逃避了對爺爺奶奶的責(zé)任，逃避了鄉(xiāng)村領(lǐng)居的紅白喜事，逃避了許許多多不應(yīng)該的人和事，他們究竟是為了什么呢？那是不應(yīng)被他人理解，甚至也不該求得他人原諒。然而我還是要給予父母以理解，他們并不擅長，也不樂意像別人那樣生活，他們要活出自己，實現(xiàn)目標(biāo)，要過上好日子，要把我和妹妹送到城里去，過上比他們要好的生活。所以，他們逃避。我也給予了自己一些包容，尤其在孤獨時我會看見了自己，我要愛的更多更廣，我要通過寫作來表達(dá)對世人的祝愿，我愿每個人都生活在愛與被愛的世界上。我愿每個人都能認(rèn)識到萬克爾·杰克遜在《就是這樣》這首歌里唱的：我是世界之光。
8、老實人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寧愿在寶馬車上哭，也不愿在自行車上笑。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的都是好貓。這些話脫離了語境，漸漸成為至理名言，深入人心。仿佛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因為沒有誰傻到不想過上好的生活，擁有更多。但如果獲得那些需要出賣良知，背棄靈魂，還是會有人甘于清貧和平凡。盡管隨著經(jīng)濟(jì)文化的發(fā)展，科技與網(wǎng)絡(luò)的發(fā)達(dá)，時代發(fā)生著巨變，人們的思想情感也越來越放達(dá)，越來越看清了一些世事人心，還是會有一些老實人。只是，漸漸的老實人越來越少了，有些老實人也不甘于做老實人了。因為大家都看到了，往往是那些不老實的人占了先機(jī)，得到了更多的資源，獲得了更好生活條件，反過頭來還會看不起老實人，壓制和左右著老實人。
我爺爺是村子里公認(rèn)的老實人，一輩子沒出過遠(yuǎn)門，一輩子沒看過火車，一輩子只知道埋頭干活。我在北京曾給一家工廠看過十多年大門的大爺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就曾說過，如果不是我的奶奶頭腦靈活，說不定在那個吃不飽飯的年代，光靠爺爺?shù)脑捳f不定一家人都得給餓死。奶奶在我少年時代也曾向我說起過，當(dāng)年她是如何如何偷了集體的玉米，在沒有鍋也不能讓人看到冒煙的情況下把玉米吃掉的。母親也多次說過，那時很多人都會拿集體的東西，因為不拿就吃不飽飯，就得餓肚子。爺爺不會做那樣的事的，父親也不會，我認(rèn)為那并不是他們不想，而是覺得那樣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太丟人。他們是要面子的人，而在母親看來，要面子的人是沒出息的。
二大爺在我們家族中算是最有出息的，因為他吃上了“公家飯”。有個鐵飯碗是光榮的，在二大爺仍然純朗的在部隊的青年時代，他曾給我送過一架沉甸甸的白銀色的飛機(jī)，那架飛機(jī)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我一直遺憾他竟然沒有在一路高升，以至于從公安局退休后，日子過得只能租往別人的房子。他惟一的房子，給了結(jié)婚的兒子。更我讓遺憾的是，退休后給學(xué)?？创箝T的二大爺竟然變得牢騷滿腹，變得對諸多人和事不滿，后悔起沒能及時看透，沒有像別人那樣討好上級，做些貪污受賄的事。因為那許多做了的人，也沒見誰沒有什么事情。如果稍稍動點歪心思，那至少可以使他生活得更好，不至于被妻子抱怨一生。有出息或沒出息的二大爺，在我看來仍算得上是個老實的好人。
父親也是個老實人，老實得曾經(jīng)讓我感到羞愧。有一年深秋，父親在別的村里承抱了梨行，當(dāng)?shù)赜幸粋€叫六猴子的偷我們的梨子。父親聽說過他是型滿釋放的人，平時耍橫斗狠，很多人都怕他。我母親是個不怕地不怕的人，她發(fā)現(xiàn)了他偷了梨，就沖過去嚷叫著不讓他拿走。六猴子拔出刀子威脅她，她仍然罵著他。父親覺得那樣下去六猴子有可能真動刀子，就勸母親算了，一袋子梨也不算什么，不值得。母親認(rèn)了死理，父親勸不動，又急又氣，就在母親和六猴子中間跪下了。那件事讓母親生了很多年氣，她覺得父親是沒氣沒血性的人。母親說我父親個子那么高的，力氣要比六猴大很多，要是換了她，一腳就把他給踢翻。我父親不敢，怕事。當(dāng)天回來后，滿肚子氣的母親忍不住向我說起那件事，我覺得父親受到了侮辱，起身要去找六猴子算賬。那時我剛從部隊出來沒多久，曾在全連軍事比武中獲得過第一名，也相當(dāng)自信。父親卻把我攔下來了。他說，你的命跟他一個壞人拼值得嗎？當(dāng)時我不想聽父親的話，但受了屈辱的他眼中閃現(xiàn)的淚花使我明白，我得聽命與他，尊重他的選擇。多年以后我想到的是，父親未必是怕事，而是覺他對于我們那個家很重要，如果不顧一切由著性子來，誰都不能料到后果會怎么樣。
我的母親曾經(jīng)多次說過，她一輩子最瞧不起老實人，老實人沒氣沒血，沒有出息。我爺爺叫“永讓”，什么事都讓著別人，雖然他是個好人，但一輩子被別人看不起。我的大爺叫德富，一輩子什么活都干過，也沒見他富起來。我二大爺叫德清，可他從公安局退休以后落下什么了？誰還高看他一眼？我父親也是，叫“德申”，自己什么壞事都不敢做不說，別人做了對起不他的事屁都不敢放一個。我從小就被別的孩子欺負(fù)，母親也看不上我。我被別人打了，哭著回家，母親氣得又打起了我。有一次有個比我大一歲的打到我家門口了，我母親說，他打你，你就去給我打他，你不打看我不打死你。有母親壓陣，我上去給了那個男孩一耳光，他的臉上起了個大疙瘩，哭著跑了。他的母親帶著他來跟我母親說理。我母親說，你家孩子打到我們家門上了，還有臉來告狀，你不好好教育你的孩子，我看打死都活該！
老實人會有不滿，然而那不滿幾乎改變不了什么。我們改變不了什么，會對自己不滿，對別人也不滿。事實上我清楚，即便是像母親那樣強勢的，看不起老實人的人，和人爭，和人吵，吃不得一點虧，受不得一點氣，她又能落了什么好呢？村子里沒有幾個人贊同她，我們和父親也不太贊同。然而母親堅定地認(rèn)為，她是沒錯的，她為了我們那個家，為了自己的那顆真實的心。事實上母親也有虛偽，有口是心非的時候，但她并不世故，更談不上壞。她從不高攀，也不下吝，她只想獲得一些公平和尊重。然而在追求公平與尊重的過程中，受傷的心漸漸也會被扭曲，被改變，使母親變本加利地活成了別人和自己的敵人。那樣的母親，是痛苦的，也是痛快的。在我看來，母親不是個老實的人，但她是個好人。
三十歲過后我才想到在城市中成家立業(yè)，于是放棄了在武漢一所大學(xué)里的輕閑工作，回到了工資待遇更高的深圳工作。我在區(qū)作家協(xié)會留了一年，又到了報社做編輯工作。在報社的收入月差不多有一萬塊，我發(fā)表了作品又有稿費，那樣工資就可以存起來。在三四年間，我存了二十多萬。有了那些錢支撐著，我結(jié)了婚，在房價還不算太高的時候也首付了一套房子，次年還買了一輛車子。我的生活的了很大變化，那的確會使父母感到欣慰，也使我感到踏實工作帶來的好處，盡管那種有強度的工作使我無法沉浸在寫作中去。那時我身邊的朋友也多了起來，差不多線個周末都有聚會。我和朋友先后合伙先后搞過兩個文化公司，做過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然而我是一個失敗的生意人。我并不擅長利用各種資源，也不樂意送禮送到使我感到有行賄之嫌的地步，對潛規(guī)則的東西雖說明白，卻不愿涉及。那樣老實巴交自然發(fā)不了財，試過了就知道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因此在賠得比較少的情況下，我關(guān)了公司。
父親當(dāng)村干部時因為不會來事，不愿意配合村長，也是很快就干不下去了。村長是我小時候的要好玩伴，在我們各自純朗的青春時代，還曾相互通信，相互勉力對方。他大我?guī)讱q，也曾是個非常有理想和事業(yè)心的人，然而他后來還是變了。仿佛是生活的現(xiàn)實，自身的欲求，世事的復(fù)雜讓他變成了一個不再老實的人。黑道白道的朋友他都交，好事壞事都做。過年時我們也曾經(jīng)聊過，各種觀念大相徑庭，幾乎再也沒有共同的話題了。父親不做村干部以后，也很難和母親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母親希望父親去賺錢，父親也并不想和母親在一起，兩個人一拍即合。父親去了附近村莊的一個養(yǎng)牛場，給別人喂牛，一個月一千八百塊。照說賺的錢夠他們花的了，但母親卻總是打電話來給我要錢，說要蓋新的大門了，說看病吃藥了，說要用機(jī)器收麥子澆地了。每次要，我總是會給。父親則在電話里對我說，母親習(xí)慣了當(dāng)家，習(xí)慣了管錢，沒有錢她心里不踏實。母親還生怕我賺了錢大手大腳的存不住，到用錢的時候干瞪眼。父親倒是很少給我開口要錢，有幾次他提到錢的事，意思是我有一段時間沒有錢寄給家里了，母親不高興，為了讓她高興，我最好還是打點錢過來。母親后來在電話里又告狀，說我父親見錢眼開了，哪里是怕她不高興，是他想抽煙了沒有錢。我寄了錢是由父親到鎮(zhèn)上郵局的存取款機(jī)去取的，那樣他可以名正言順地要個跑腿費。我并沒有想到的是，在給我要錢這件事上，父母是一條心。
我辭職后那年回家，母親大約是為了減輕我經(jīng)濟(jì)上的思想負(fù)擔(dān)，忍不住得意地告訴我說，你知道我和我們存了多少錢了嗎？我問多少了。她神秘地豎起三根手指頭。我說，三千？她搖搖頭。我說，三萬？她像個小女孩似地開心笑了，說，也不是三萬，我還是實話對你說吧，有六萬了。父親看著我們也笑了，因為他知道，他們存的錢比六萬還要多上一萬，母親還是沒有對我說實話。父親是不打算告訴我存了錢的，只是母親忍不住暴露了，于是他就干脆揭露了母親對我的隱瞞?？粗赣H裝著并不清楚有那么多的樣子，我笑了。我心里有高興，也有酸楚和難過。我確實不知道父親竟然存了那么多，那證明我和大妹寄回家的錢，他們沒舍得用，差不多都存了起來。我想，父親也是有問題的，每次發(fā)了工資，他幾乎都交給了母親。母親對父親這一點非常滿意，她說，老實人也有一樣好，傻！
9、此時
此時是2015年12月18日的深夜，父母應(yīng)在睡眠中。以往晚上七八點給他們打電話時，他們往往已睡下，在城市中的我通常會在十二點以后才能入睡。有時是母親打過來，想對我說說話，通常我都會讓她掛掉再打過去。我愿意聽母親說話，她會說起村子里誰家又蓋了新房子，誰家娶了新媳婦，誰家添了小孩，誰家的老人又去了。會說起誰誰得了癌癥沒錢看在等死，誰誰的兒子不孝順有錢也不給老人花，誰誰收完麥子又去外面打工了。似乎整個村子和村子里的人，都可以在她的話語中再現(xiàn)，很生動形象得像是我親眼看到了一樣。母親也會說起大妹和小妹，以及她們的孩子，說起她的皮膚病和糖尿病，說起她的心情和想法，也會說起父親的胃又犯毛病了，可能是抽煙抽的，讓我勸勸他不要抽了。我的情況母親也會問，但她更有說的欲望，并沒有耐心傾聽。父親很少主動打電話給我，即便是聊，也很少在電話里聊過三分鐘的，似乎我們之間并沒有太多話要說，有很多話不需要說。
此時，我的父母也許會夢見我。母親每一次做她認(rèn)為重要的夢都會打電話告訴我。有些夢有我，有些夢間接與我有關(guān)。例如母親夢見捉到幾條鯉魚，她便會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我，并以肯定的語氣說我最近肯定會有財，會交好運。例如母親夢見我瘦了，被狗追著咬，也會打電話提醒我，要多吃飯，照顧好自己。母親相信夢，她夢見我的爺爺奶奶，也會夢見她的父親，我的姥爺。夢見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屋子露雨了，沒有錢買包子吃了。母親便讓父親買來紙錢，上百萬上億面值的紙鈔，燒給他們，然后很得意地又向我匯報。父親很少夢見我，也許也會夢見，只是很少說起。我也是個常有夢的人，卻極少夢見父母。仿佛我在故鄉(xiāng)之外的大世界上前行，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整個城市，整個時代在推著我鏗鏘向前，內(nèi)容多得不容我再夢見他們。
此時，喧囂的城市安靜了許多。我想起距我遙遠(yuǎn)的父母，想起過去時光里的一些人和事，那些我生命中滯重而豐富的內(nèi)蘊，使我并不空虛，使我充滿了向上的力量。我也常常在夜晚為女兒洗過澡，陪她玩耍一陣后便離開家，去工作室寫作。當(dāng)我踏著夜色邁步向前時，自由而激越的心幾乎會使我奔跑起來。我會感受到孤獨，而那是我想要的，正是我向妻子和女兒請求來的孤獨。在那樣孤獨而自在的時光里，過去、現(xiàn)在、未來似乎可以通過回憶、沉思、想象得繽紛呈現(xiàn)，構(gòu)成我生命的圖景，精神的內(nèi)容。當(dāng)我想起父母，仿佛是種情感的需要，也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父母之在，與我之在，在這人世間有種割舍不掉也無法模糊的關(guān)系；父母之在，與我之在，仿佛是在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一種生命的精神。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我的父母也告別了壯年，邁入了老年。仿佛每一次想起他們，便確定了我在這蒼茫人世的存在，而我的存在父母是根本和源頭。想起他們，如同打開了記憶的大門，使心靈插上翅膀，超越時間和空間，發(fā)現(xiàn)我們共有的靈魂之在。父母必將日漸變老，而當(dāng)他們憶起過去時，已逝的親人便重新在他們的生命中出現(xiàn)，那便是曾在之人的靈魂之在。
此時，我坐在電腦前敲擊著鍵盤。我寫下我生命感受中的父母之在，他們對于我來說，是這世上我最親最愛的人。我的妻子女兒，又是另外一個層面我最親最愛的人。他們是讓我甘愿為之生，為之死的人，而我卻又只能在我選擇的人生道路上不斷的前行，不能很好地顧上他們。我也是自己親愛的人，我是父母的兒子，也是妻子的丈夫，女兒的爸爸。為了他們我會在疲倦時打起精神，在消沉?xí)r振作起來，在迷惑時清醒過來，在痛苦時微笑起來。我感到自己在燃燒，而我的親人也在燃燒，我們通過各自的燃燒照亮對方，溫暖對方。我們之在，相互證明。我們之在，與所有的人在時代之中。當(dāng)我看著城市的萬家燈火時，我會想起故鄉(xiāng)沉寂的夜晚。當(dāng)我看到都市中的車水馬龍時，我會想起故鄉(xiāng)芳草萋萋的小路。當(dāng)我經(jīng)歷著都市的繁華時，我會想起依然落后的故鄉(xiāng)中過著清苦生活的鄉(xiāng)親。我愿我是世界之光，那怕微弱不堪，那怕不為人感知，但我有，仿佛必須有那樣的燃燒，因為那正是我感受到了來自他人的，也許他們并不明了的燃燒所散發(fā)出來的光與熱。
此時，我是一個渴望美好與純粹的人。活在人間，多么珍貴?；钤谌碎g，多么幸福。我所感受到的種種不滿，種種痛苦與煩惱，仿佛也是人生的饋贈，使我的人生立體豐富，可歌可泣。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但也在踐行著愛。不管人信不信，信什么，對于每個人來說，愛就是他的信仰。我曾經(jīng)懷疑，甚至放下了追求，在不滿中變得牢騷滿腹，變得焦慮痛苦，變得心胸狹窄。我曾經(jīng)覺得那樣的愛大而無當(dāng)，被人恥笑，被人唾棄。當(dāng)我想起父母之在，想起他們無私的對我的付出，我確定了自己之在，需要去愛著世上的人類，因為我想讓我的父母，我的妻兒，我的陌生人都能生活在一個有愛的世界。我希望所的人相遇時會面帶微笑彼此祝福，會禮貌有加相互幫助，會以真善美之在證明其生命之在。
此時，入了冬的南方也頗有些冷意。我通過不斷回顧，思考，梳理，更新著我的思想和情感，也在通過文字理解，適應(yīng)，對抗，解構(gòu)著我之在，在這個世界上。我似乎看到了一條透明的河流不斷從天空中流向人間，使每個人的生存與發(fā)展的人生枝蔓，開出芬芳花朵，結(jié)出累累碩果，而我像是一條魚，正從夜色中緩緩游向未來。
2015年12月18初稿
2016年4月24日修改（尚未發(fā)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