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鷹談當下中國文壇怪象:寫手無行,評家無德
阿來寫的是民俗電視文學賈平凹代表鄉(xiāng)土文學的頹敗
肖鷹在接受記者專訪期間,絲毫不掩飾自己對當下作家和作品的失望,甚至對于一些作家和作品被奉為經(jīng)典或巔峰,感到十分不解。在他看來,當下的文學在技巧上可能是“前所未有”的,但并不是新鮮的,也沒有生命的熱度和濃度。 “現(xiàn)在被個別批評家‘飆捧’的作家,都散發(fā)著‘前所未有’的頹敗氣味。 ”
“阿來寫的與其說是文學,倒不如說是旅游招貼”
不久前,肖鷹到四川參加一個研討會,會議期間看到了作家阿來的新作《格薩爾王》,表示不忍卒讀。 “我看過他的《塵埃落定》,寫得很華麗,不過,我想說,真正的文學不能以華麗為標準。阿來并沒有寫出真正的藏族文化,而僅僅是把藏族文化以奇觀異景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了而已,以玩賞的形式呈現(xiàn)給讀者。他寫出來的與其說是文學,倒不如說是旅游招貼,因為當中沒有更深層次的挖掘,這樣的文本是電視式的,是電視文學。真正的文學應該要面對媒體文化的挑戰(zhàn),作家寫出來的應該是只有文學才可以表述的東西。目前,有很多作家都在效仿阿來,用做古董的方式販賣文化。 ”肖鷹認為,文學不是不可以寫民族性、地域性,但是,應該從中呈現(xiàn)出深刻的生活品質(zhì)和人生的美來。
上世紀80年代也出現(xiàn)過一批優(yōu)秀的作品,比如汪曾祺的短篇,還有古華的小說《芙蓉鎮(zhèn)》。當下的作家我很欣賞遲子建的幾個短篇。我欣賞那些對生活充滿熱愛和具有精致的情懷的作家。 ”
“《廢都》和《檀香刑》被批評家追捧,只能表明在當下批評界,文學標準和個人標準都瓦解了”
讓肖鷹不解的是,現(xiàn)在,一些在他看來絲毫不具美感、沒有愛心存在的作品卻備受推崇。 “比如賈平凹的《秦腔》,從表述方面來說,他的語言表達很圓熟,但是,我從中看不到一個站在中國文學高峰上的巨著所應該具有的品質(zhì)和內(nèi)涵。我看到的更多的是瑣碎的、低迷的、陰暗的、甚至猥褻的寫作趣味。作家在對現(xiàn)實的苦難和困厄進行揭示的時候,心中應該懷著真摯的大愛,應該帶著對社會、人生的悲憫和祝福的情懷。如果把《秦腔》這樣的作品推崇為中國文學(小說)的高峰之作,既是很可笑的事,更是很可悲的事?!稄U都》在1993年出版時,遭遇到批評界、尤其是中青年批評家的普遍抨擊,這是對的;其后被查禁,也是對的。因為這部書,不僅語言和結(jié)構仿舊,而且思想和旨趣酸腐,其中那種舊式?jīng)]落文人的自以為是和淫逸幻覺,是完全違背我們現(xiàn)時代的人文精神的?,F(xiàn)在,《廢都》不僅被解禁,而且個別當年狂批《廢都》的新銳批評家現(xiàn)在搖身一變,變臉成為飆捧《廢都》的‘權威干將’。在這‘狂’與‘飆’的大轉(zhuǎn)換之間,是這些批評家換了大腦,還是我們的文學標準、乃至于基本的是非觀出現(xiàn)了問題呢?還有莫言的《檀香刑》,以把玩和炫耀‘酷刑’奇觀為能事,我聽到多位‘批評家’告訴我,《檀香刑》的‘文字了得’,是為數(shù)不多真正能‘留下來’的當代中國文學。為什么要留下這樣的文字呢?要向未來的讀者表明我們當下的文學是 ‘受虐臆想狂’的文學吧?我認為,《廢都》和《檀香刑》這樣的作品被批評家追捧,只能表明在當下批評界,文學標準和個人標準都瓦解了,當下中國文學批評確實在整體上頹敗了。 ”
“賈平凹的《秦腔》,寫的是變態(tài)文學”
肖鷹說,文學是人學,首先應該呈現(xiàn)出對人的理解和真愛,而不是把人放在動物的角度來戲謔和玩弄,“《紅樓夢》也在寫悲劇,但是,在無可奈何的悲慘中,呈現(xiàn)出來的卻是一種美。 ”
“我們?yōu)槭裁葱枰膶W?我們可以玩游戲、看電視、看電影,但是我們?yōu)槭裁催€需要文學?因為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是心靈最精妙深刻的表達。中國文化有深刻的美,但是,我們從當下的文學作品中卻看不到這一點。作家應當從最慘烈的生活中看到最深刻的美。真正的中國立場是應該有希望的、有愛心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的文學批評存在很大問題。 ”
肖鷹以沈從文先生的作品為例提出,沈從文的作品敘事十分樸實自然,看似平常,但是流露出的是非常美的意境。 “而賈平凹的《秦腔》,這種作品,寫的是變態(tài)文學、污穢文學。賈平凹是一位玩文字游戲玩得比較好的作家,他身上有太多中國舊式?jīng)]落文人低俗的品質(zhì),甚至將其‘發(fā)揚光大’,在他的作品中彌漫一種舊文化在現(xiàn)代性中國腐敗的氣味。 ”
“王安憶從《長恨歌》之后就沉入到上海小女人式的自愛自憐的自我重復之中去了”
肖鷹說:“中國當代作家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太局限于自身閱歷,只模仿西方的技巧,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作品。中國作家缺乏內(nèi)在的人性深度,不能帶著反思的眼光去寫作,永遠都是作繭自縛的。我曾經(jīng)很欣賞王安憶和張煒這兩位作家,他們的作品,比如《小包裝》、《九月寓言》等曾經(jīng)令我覺得他們是中國最有希望的兩位作家。但是現(xiàn)在,我對他們后期的作品卻十分失望。以王安憶來說,自從《長恨歌》之后,她就沉入到上海小女人式的自愛自憐的自我重復之中去了。 ”
“因為沉迷技巧、手法,這些作家不會有話好好說”
肖鷹對當下中國作家仍然沉迷于玩技巧和手法,持嚴厲的批評態(tài)度。他說:“我發(fā)覺當下的作家似乎沉迷在這樣一種情緒中:我使用什么手法就代表了我達到一種新的高度。因為沉迷技巧、手法,這些作家不會有話好好說,把作品和讀者都當作游戲的對象。在他們的作品中,一切新鮮玩意兒都有,用陳曉明教授的話說,就是 ‘有能力概括深廣的小說藝術’。當下中國作家的自我意識是工匠意識,以玩手藝為能事。他們不能消化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而是用木匠做板凳的方法處理自己的生活。 ”
“閻連科是真誠地為民生寫作的作家,但是,《受活》是一部‘板凳作品’”
閻連科是當代作家中十分關注現(xiàn)實的代表性人物,但是,肖鷹對他的作品也有一定的批評。 “閻連科有社會關注的熱情,有使命感,這點我是肯定他的。但是,《受活》這本小說卻是很糟糕的,因為它不能超越生活,太重視技巧或者某種手法。我認為,《受活》就是這樣一部‘板凳作品’,形式大于內(nèi)容,形式閹割思想。陳曉明吹捧這部小說‘有能力處理歷史遺產(chǎn)并對當下現(xiàn)實進行批判’,我的看法正相反,閻連科沒有這個‘處理’能力,他做的是用文學的鈍刀把‘歷史遺產(chǎn)’和‘當下現(xiàn)實’當木柴劈的工作。如果陳曉明用衡量樵夫的水準來衡量閻連科,這當然也可說是 ‘有能力處理’了。在我嚴厲批評《受活》之后,我與閻連科有一面之交,后來他讀到我評論漢學家顧彬的一篇文章后,又與我有一次電話長談。我認為,閻連科是真誠地為民生寫作的作家,但是,我很遺憾地指出,陳曉明等人對他的似是而非的‘提升’,使他在精神上自我隔離,喪失了真正介入現(xiàn)實、透視歷史的能力。我認為,這是當下批評對中國作家之誤,非??上?! ”
因此,肖鷹發(fā)覺,在上世紀90年代后,中國的作家們不再是深入地,而是隔閡地消費著自己,技術性地不斷重復著自己。
郭敬明不是一位作家,韓寒是一位很好的社會批評家
對于網(wǎng)絡文學和新生代作家的評價,向來褒貶不一,如果說陳曉明代表了一種溫和的肯定態(tài)度,那么肖鷹則是激烈的質(zhì)疑方。在接受記者專訪時,他對網(wǎng)絡文學和一些“80后”、“90后”作家作品,都提出了批評。
“網(wǎng)絡文學不是文學”
在肖鷹看來,網(wǎng)絡文學是“前文學”。他說:“網(wǎng)絡文學并沒有經(jīng)過準入程序,沒有獲得文學準入證。網(wǎng)絡寫手是愿意怎么寫就怎么寫,同時,由于網(wǎng)絡是‘瀏覽’式閱讀,因此,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讀者,那些所謂在閱讀網(wǎng)絡文學的人,僅僅是在瀏覽,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閱讀。 ”
“網(wǎng)絡文學為了生存,需要離奇古怪的、短促的句式。 ”肖鷹認為文學是有門檻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進入的。 “文學是特殊的語言,不是口語。當下,網(wǎng)絡文學之所以被認為是文學,是因為批評體制的崩潰,‘批評家’喪失了批評的準則。整體上來說,網(wǎng)絡文學還只是‘前文學’,還需要經(jīng)過篩選的過程。 ”他進一步解釋說:“文化民主顛覆了精英意識,這是‘網(wǎng)絡文學’應運而生的前提。文學就是純文學,它是有規(guī)則和水準的,我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認為‘網(wǎng)絡文學’不是文學。那些出版商們四處尋找網(wǎng)絡寫手,尋找‘網(wǎng)絡文學’,其實是在尋找文學的胚胎。 ”
肖鷹認為,“網(wǎng)絡文學”是當下消費社會所需要的娛樂形式,而不是精神食糧。 “作為文化批評來說,應當關注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但是,作為文學批評則應該排斥‘網(wǎng)絡文學’。 ”肖鷹指出,他并不否定網(wǎng)絡上潛藏著一些好的文學作品胚胎,甚至成熟的好作品。 “我承認我們可以在浩如煙海的網(wǎng)絡寫作中找到好的文學作品,正如文學史總有一部分是潛藏在抽屜中一樣。但是,這并不能支撐起‘網(wǎng)絡文學’這個時髦概念。有些作家也許在廁所中寫作,難道我們也要搞一個‘廁所文學’嗎? ”為什么有學者投身“網(wǎng)絡文學”研究呢?肖鷹說,他們不是“研究網(wǎng)絡文學”,而是用“文學”去研究“網(wǎng)絡寫作”。 “網(wǎng)絡寫作”是有上網(wǎng)機會的公民表達的權利;文學寫作是真正的作家的能力。肖鷹說:“只有網(wǎng)絡寫作,沒有網(wǎng)絡文學。 ”
“我不承認郭敬明是作家,他就是販賣文字的寫手”
對于新生代作家,肖鷹的態(tài)度依舊是堅守純文學的標準,他直言自己只視郭敬明為“寫手”,“我不承認他是個作家,他就是無靈魂的販賣文字的寫手。 ”
“有的批評家說郭敬明的語言很好,這種所謂‘很好’,就是一種言不及物、不古不今、不文不白的仿冷艷風格的無病呻吟。郭敬明的無病呻吟還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春文字’,它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婉約文學也無關,是看日本動漫長大的某些‘80后’寫手的商文套話。初讀起來有畫面感,像日本富士山背陰處的雪景,‘看上去很美’,但卻如破碎的幻燈片一樣,沒有內(nèi)容,不能卒讀,更不能回味。這是一種‘用酸梅湯作咯血文字’的商業(yè)寫作游戲。 ”肖鷹讀過郭敬明著名的作品《幻城》,他說:“讀前面1/5的部分,你還可以期待該書作者是一個有才華的文學少年,但是,進入2/5后,你就看到一種簡單機械的語言復制,內(nèi)容和情感都沒有真正的發(fā)展。文學是應該有靈魂的,但是,郭敬明的作品讓我感到,他根本不知靈魂為何物。當然,他很聰明,很懂得商業(yè)式的寫作和運作,并且獲得了‘巨大’成功。 ”
郭敬明的重要暢銷書《夢里花落知多少》,被法院判決嚴重抄襲他人小說,法院判郭賠款并公開道歉,郭公開揚言“只賠款不道歉”,被網(wǎng)絡稱為“郭抄抄”。對于王蒙、陳曉明聯(lián)名推薦郭敬明加入中國作協(xié),肖鷹表示,這表明當下中國文壇兩大怪象:“寫手無行,評家無德。 ”
“韓寒是一位很好的社會批評家,其出色程度遠超過他作為作家的表現(xiàn)”
對于“80后”作家的另一代表人物韓寒,肖鷹坦言,他認為韓寒是一位很好的社會批評家,“其出色程度遠超過他作為作家的表現(xiàn)。 ”
肖鷹強調(diào),無論是韓寒,還是郭敬明,都只是個體,代表的也只是他們自己,不應該以他們來代表所謂的“80后”、“90后”群體。肖鷹說:“其實我是反對以年代來劃分作家群的。不能以貌取人,更不能以代論人。郭敬明抄襲,韓寒反郭敬明抄襲,同是‘80后’,兩人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
郭敬明入中國作協(xié):寫手無行,評家無德
昨日,在本期報道即將付印之前,記者接到肖鷹的來電,肖鷹表示,希望借由本報這個平臺,對陳曉明在接受《羊城晚報》專訪時所提及的推薦郭敬明進入中國作協(xié)的原因,作出回應。
12月12日,《羊城晚報》B5版刊登陳曉明專訪,對于推薦郭敬明進入中國作協(xié)一事,陳曉明說:“關于郭敬明涉嫌抄襲一事,我不便再加評論,因為法律有結(jié)論。抄襲無論如何是錯誤的,年輕人也會吸取教訓,改過自新,重新出發(fā)。我們也要給人機會,給人出路。……作家的道德高度對于一個人的精神存在來說,無疑是重要的,作家也應該為社會作出表率。但對其創(chuàng)作有多大影響,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研究課題,雖然我主張作家應該道德高尚,但歷史上不少大作家在道德方面都不是盡善盡美的。 ”(詳見12月12日《羊城晚報》B5版《陳曉明:我說“前所未有”是有前提的》)
對此,肖鷹回應說:“給年輕作者出路,不應該袒護縱容其錯誤,入作協(xié)三年了,也未見郭有絲毫認錯表現(xiàn),更不用說‘痛改前非’。作家是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天職,一位嚴重抄襲而拒不向社會認錯的寫手,嚴重踐踏了作家的天職。這不是道德缺陷,而是職業(yè)犯罪。警察的職業(yè)是抓盜賊,難道一位警察不僅行竊、而且拒不認罪,他還能做警察嗎?按陳曉明的‘道德缺陷論’,這小偷警察是當然可以做下去的!有以‘道德缺陷論’為抄襲寫作辯護并擔保的批評家,當下中國文壇還有什么怪象不能出現(xiàn)?豈有不爛之理?! ”
肖鷹指出,陳曉明用眾多大作家有道德缺陷為自己姑息一位商業(yè)寫手的抄襲行為作辯護,更加表現(xiàn)了當下個別“權威批評家”自身“無德”。肖鷹說:“圣人亦有過,作家不是圣人,有道德缺陷有何奇怪?但是,陳曉明的文學史知識足夠的話,就不要忘了兩點:第一,歷史上沒有一個文名傳世的作家是一個 ‘抄手’,更不用說公然無恥到拒絕認錯;在陳曉明舉的十數(shù)個作家中,有一個‘抄手’嗎?第二,盡管不少大作家在生活中有道德缺陷,但他們無一不用偉大的作品為我們的世界提供思想的啟迪、情感的培養(yǎng)和理想的提升。陳曉明呵護有加的郭敬明至今給我們提供了什么,使他可以有特權以‘嚴重抄襲拒不認錯’的姿態(tài)堂皇進入中國作協(xié),護駕者竟然還是著名老作家王蒙和著名批評家、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博士? ”
“寫手無行,評家無德。”肖鷹說:“這就是當下中國文壇的主流怪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