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老界嶺清晨，雞還在打明，就有鉆進深山野林的人，扒開樹叢蹲下去采蘑菇。腳脖上爬來一條大黑蛇，他抓起來扔到懸崖下，繼續(xù)采。一筐子蘑菇采下來，不知要遇到多少陰森蠕動的蛇。
這就是老界嶺土著山民典型的生活片斷。除了與蛇共處，還有野豬刺猬獾子出入玉米或紅著地。他們挖阱設(shè)套逮了吃野味，也常被拱倒咬傷掛彩。他們喜歡講述與山野同處的驚險，見證他們與深山的血肉聯(lián)系，吸引城里人驚詫的目光。
城里人也會在雜草樹叢夾起的小徑上行走，拍照。四面莽蒼的山梁像一張靜穆的大幕合圍過來，襯得村落更低，小徑更細。忽有騎摩托的青年疾風卷來，把原初的清靜與和諧撕得粉碎。有挑擔或扛包的老山民站一邊躲車，笑問：可回來了娃呀。沒回答，一陣狂吼奔向拐彎處，轉(zhuǎn)眼就盤上另一座山梁。這驚現(xiàn)山坳里的飆車人，就是老山民親生親養(yǎng)的山二代。他們已踩著上代人的詫異，呼嘯而來。
小山村座落在伏牛山腹地，沒有多少古老傳說，沒有大中原種小麥紅著的土質(zhì)和地塊，卻有豐盛的藥材菌類資源。承接上一輩辛苦耕種的五零六零后山民們，是背著袋子挑著擔子在山路上走老的，是守死了大山從未走出鎮(zhèn)子，不知道縣城長啥樣的一代。他們熟知每一條山路通往誰家，知道誰家山坪上種的藥材和莊稼，悉數(shù)各條溝里的山貨。山窩坪地上，三間沒有院墻的老瓦房，坐著曬靈芝蘑菇或柿餅的老人，外人走到身后還沒察覺，待小狗汪汪叫起，才喜出望外地喊：快來門上歇歇腳呃。我們會到門口搬把竹椅坐下，幫老人劈一堆木柴，細聽老年人講述山里的故事。他們的兒子在城市打工，卻說不出城市的名字，更不知北上廣深是干啥的。時代時尚當前當下對他們?nèi)缱x天書?？伤麄儏s喝著正宗的礦泉水，吸著山林天然氧吧。沒有高蛋白和維生素，卻有超值的負離子和礦物質(zhì)，構(gòu)成了簡簡單單滋滋潤潤的長壽星。他們不在乎與城里人有多少交情，卻看重城里人能講多少衛(wèi)生故事，講大城市或地球那頭的奇事。跟小學生一樣認真聽取，學著城里的衛(wèi)生習慣，很快定義為左鄰右高仿的生活樣板。
這天生的山林和自然山民日子，卻要在時代的舞臺上變臉了。山村悠久沉緩的調(diào)子變奏在十年間，有城里人以旅游或養(yǎng)生的說詞走進來，打開了一扇窗。山月的夜晚，他們傾村到小鎮(zhèn)上看熱鬧，那里有城里人在踩節(jié)拍，頭戴野花的山婆看一眼就游進去搖擺起來，雖把流行歌唱走板跑調(diào)，學舞卻是可愛的山板兒。城市和山村的文化就這樣相向匯流，小溪和河水似地聚起，化去陌生，淘掉愚昧，培著陌生和新鮮。山路上竄來的一撥山二代，是酷似影視上的小白臉們，在鐘樓下放起港臺或外國電影，占據(jù)了扭秧歌和健身操的大媽地盤，攪動了山鄉(xiāng)風云的徹底幻變。
山二代們曾帶著背離農(nóng)耕的夢想闖進大城市，不管打工上學，都親歷過城市花花世界的炫，在心底留著聲色圖象。他們知道馬華騰和任正飛是怎樣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知道京東淘寶和阿里巴巴，喜歡用支付寶瘋狂網(wǎng)購，大包小包帶回家刷新妻子的雙眼。他們身上鍍著北上廣深的文化印痕，穿戴比哪個城里人都潮。他們離開山村時肩上背著蛇皮袋，回來手里帶著拉桿箱。穿城里富二代的款式，發(fā)型跟深港澳差不多前衛(wèi)。新新人類的范兒閃登在沉寂的山路上，如同大變活人，一下子把大山驚呆，把二老一次性治憨。
機靈的山二代已不記得天麻黃荊獼猴桃，不知二月蘭和拳菜長在哪道坡上?；厣礁C老家住不慣串游著小老鼠大黑蛇的老瓦房，不喜歡竹園里石頭碼起的亂石埂和雞窩洼。他們最煩父母黑黑粗粗的大手碰他們的娃。更不喜歡父母馬爬地跪地采山野，卻熱哈父母手里微薄的零錢。不愛搭理城里人，卻喜歡城里開過來的名牌車。
留在山窩里犄角旯旮的老人，養(yǎng)大了不回家的一代，把兒子送上火車時淚流滿面，迎回來卻是翻臉不認老的紅毛兒。從此，他們跟自生自滅的野草在一起，一年到頭門前車少榻邊無人。想起親親的兒女，會有山體滑坡的恐懼，卻不知怎樣橫跨這天塹代溝，喚回兒女重溫從前的天倫。
不知強悍的城市資本還會有多少橫沖直闖，為大山帶來魔變。高速路快修過來了，打洞架橋，盤山繞村。小片宅地沒了，菜地消失，瓦房遷走，那竹林夾細的山徑像吃化肥和激素一樣，很快發(fā)胖變寬，可行多排車一起開過來。山林已開成了翻毛雞。山民擔心城市信息會把寧靜的大山活脫脫撩倒，整翻，任誰也找不到回家的老路。
可是這想法在轉(zhuǎn)頭看見城市豪車的瞬息，就跳轉(zhuǎn)了過去。假若十年前城里人是厭倦城市開溜到這作短暫的隱居，而十年后即讀懂了山民的不容易，城里人開始走進老瓦房傳輸上級政府公正的補貼數(shù)額，讓山民爭取合法得取。山民得到了走心的對話，將慢慢開啟的門窗轟然打開，讓城市波浪滔天的浪涌進來。
其實所有的擔心都顯得脆弱或稚拙。山村終是要長大，隨著高速路穿山渡水而來，山窩里果樹和山貨會被遠程的車排收好拉走。城里人也會以更豐富的步態(tài)和樣式走來游去，用新鮮的文化潮流洗滌沖刷過來。
城里人會擔心山二代們的時代準備有多少。當初因背離貧窮而走出山窩的你，明天還要因其旅游價值拐回去。好好利用竹籬笆墻和石澗水，好好聆聽城市眷顧山村的心因和心儀。聽懂了山路上的暖語，你就是照亮界嶺群山的日月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