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堅:古典與自然之十——梅
作者:王力堅
宋代詩人范成大在《梅譜》中說:“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石者為貴。”或許就是這種“以韻勝,以格高”的特點,中國古人對梅花尤為偏愛,如將松、竹、梅稱為“歲寒三友”,將梅、蘭、竹、菊稱為“四君子”??梢?,梅花很有些人文價值。
說起來,梅花跟中國古代文明發(fā)展史還很有些關(guān)系。傳說在公元3200多年前,周太王有三個兒子,長子泰伯、次子仲雍、三子季歷,周太王非常喜歡季歷的兒子姬昌,想將來讓姬昌繼承王位。泰伯為了成全父親的這個愿望,就讓出王位,然后帶著弟弟仲雍,從中原到了現(xiàn)無錫市郊的梅村(也稱梅里),開發(fā)了廣大的江南地區(qū),建立了吳國,因此梅村也被譽(yù)為江南第一古鎮(zhèn)。以后姬昌繼承了王位,就是赫有名的周文王,中國從此進(jìn)入了長達(dá)八百年的周朝。可見,梅花又很有些歷史價值。
由上也可知,江南自古就盛產(chǎn)梅花,清代詩人龔自珍的《病梅館記》起句就說:“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chǎn)梅”。這里頭的鄧尉梅花風(fēng)頭最健。在清代康熙年間,巡撫大臣宋犖游于鄧尉,看著眼前一片梅花,如雪海皚皚,無邊無際,不禁雅興大發(fā),就在山崖上題了“香雪海”三個大字。這一奇觀,竟也使康熙、乾隆二帝著迷——康熙帝六次南巡,曾數(shù)度于此駐蹕;乾隆皇帝,也六下鄧尉探梅。于是,“香雪海”便成了江南梅苑中的一個“寵兒”。可見,梅花更很有些觀賞價值。
總的說,梅花具有難以估量的價值——人文價值、歷史價值、觀賞價值。因此,自古以來就是文人雅士筆下的“寵兒”,詠梅之作,也真是多似“香雪海”一般了?,F(xiàn)在,我們就選擇宋人姜夔的一首詠梅詞進(jìn)行賞析——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縣)人。雖才名早著,卻是終身布衣,漫游于兩湖江浙一帶,與范成大、楊萬里、辛棄疾等著名詩人詞客交往。他精通音律,工詩詞,尤以詞著稱,善為自度曲。其詞格律嚴(yán)密,字句雕琢,詞風(fēng)清空含蓄,上承周邦彥,下啟吳文英、張炎一派。這首《暗香》,便是其自度曲的代表作。
其原序云:“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xí)之,音節(jié)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說明這是他于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應(yīng)范成(石湖)之邀而作。同作另一首則是《疏影》,二詞之名出自林逋《山園小梅》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皆為詠梅名作。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對此起句,有兩種對立的評價。一是:“落筆得'舊時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先著、程洪《詞絜輯評》卷四)二是:“如此起法,即不是詠梅矣。”(王闿運(yùn)《湘綺樓評詞》)依我之見,這兩種評價都有失偏頗。前者顯然言過其實,后者則又過于狹隘。姜夔下筆即寫“舊時月色”,雖不是開門見山詠梅,但并沒有離題。
首先,從此詞描寫看,“月色”是“照我” “梅邊吹笛”的環(huán)境背景,當(dāng)與詠梅有關(guān);其次,從詞題出處看,林逋原詩句“暗香浮動月黃昏”便是梅月相融的意境;再次,此是“舊時”而又“幾番照我”的月色,這就蘊(yùn)含了幾分念舊思人的淡淡愁緒。朱敦儒《水調(diào)歌頭》即云“長揖飛鴻舊月,不知今夕煙水,都照幾人愁。”秦觀《桃源憶故人》更將濃重的月色與一曲“梅花弄”所抒發(fā)的憶舊哀思融會起來:“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span>
而且,“梅邊吹笛”句,亦當(dāng)是隱括了“梅笛”典故的哀怨情懷:“梅花吹入誰家笛,行云半夜凝空碧。”(馮延巳《菩薩蠻》)“歸來轉(zhuǎn)覺情懷動,梅笛煙中聞幾弄。”(蘇軾《漁家傲》)“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李清照《永遇樂》)可見,此詞起句雖然不能說“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卻也做到文筆宕拓而不游離主題,含蓄婉轉(zhuǎn)、舒卷自如,雖詠梅而工夫更在梅外。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喚起”當(dāng)是承接上文的“吹笛”,笛聲喚起玉人。所謂“玉人”,典自《世說新語·容止》:“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指容貌姣好之人。元稹《鶯鶯傳》中崔鶯鶯贈張生的《明月三五夜》詩云:“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便帶有感情因素,指心儀之人。后世則多用以形容美女:“樓角初銷一縷夏,淡黃楊暗晚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賀鑄《浣溪沙》)“梅共雪,著個玉人三絕。”(趙以夫《謁金門》)從以上的例子可見,“玉人”除了姣美之外,還有晶瑩潔白、淡雅素凈的特征,故常與月、雪、梅等具有同類特征的物象相交映,這恰恰與此詞前文的意象特征相吻合。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
“而今”是照應(yīng)起句的“舊時”,表明由回憶轉(zhuǎn)回對現(xiàn)狀的描寫。但作者卻又不直寫自己,而是以南朝的何遜自喻。何遜曾寫《詠早梅》詩云:“兔園標(biāo)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dāng)路發(fā),映雪擬寒開。枝橫卻月觀,花繞凌風(fēng)臺。朝灑長門泣,夕駐臨邛杯。應(yīng)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
此詩雖不為佳作,但也表明何遜是愛梅之人,故作者以之自喻。“何遜而今漸老”即說自己年歲已大,“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既有江郎才盡的自謙,亦或有“欲辨已忘言”(陶淵明《飲酒》其五)的省悟。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但怪得”,有“卻想不到”的意思。承接上面的“忘卻”而將詞意陡轉(zhuǎn)?!笆杌?/span>”,暗扣林逋的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意指疏落有致的梅花。朱敦儒《鵲橋仙》的“橫枝纖瘦有如無,但空里疏花數(shù)點”便是相類似的描寫?!爸裢?/span>”,意即竹林外。梅與竹同屬文人士大夫喜愛的植物,常在詩詞作品中同置一處,如:“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蘇軾《和秦太虛梅花詩》)“暗香移枕新涼住,竹外漏聲催。”(朱敦儒《燕歸梁》)“香冷”在此指梅花,“瑤席”指文會雅席,即是說將梅花入詞,姜夔的《念奴嬌·荷花》詞有云:“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意即荷花入詩。從行文上看,“但怪得”是語氣轉(zhuǎn)折詞,“香冷入瑤席”才是上文“忘卻春風(fēng)詞筆”意蘊(yùn)的陡轉(zhuǎn),直扣“詠梅”題旨。
但也應(yīng)該指出,此詞題旨雖然為詠梅,然而上片筆墨重點卻不在梅花,而是在詠梅之人(作者)。通過詠梅人的行為、思路,帶出對梅花的喜愛之情。下片的重心也仍然不在梅花,而是在思今念舊,懷人抒情。梅花只是作者思今念舊,懷人抒情的觸媒,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換頭畫面豁然擴(kuò)大至冷寂無垠的江南?!凹偶?/span>”可謂囊括總攬了上片所體現(xiàn)的凄清冷寂景致;“正”表明是現(xiàn)在,既與起句的念舊形成對比,也承接了上片中間的“而今”之意。而“嘆寄與路遙”,當(dāng)是化用陸凱《贈范曄詩》的典故:“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將起句的念舊之情進(jìn)一步發(fā)揮。“夜雪初積”,照應(yīng)了序文中的“載雪詣石湖”,也隱然暗用了王子猷雪夜彷徨,忽憶戴安道的典故(見《世說新語·任誕》),顯示了作者觸景生情、思念友人的情形。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翠尊”指酒杯,如曹植《七啟》云:“盛以翠尊,酌以雕觴。”而“紅萼”則是紅梅。有人認(rèn)為:“詠梅嫌純是素色,故用'紅萼’字,此謂之破色筆。又恐突然,故先出'翠尊’字配之。說來甚淺,然大家亦不外此。用意之妙,總使人不覺,則烹鍛之工也。”(先著、程洪《詞絜輯評》卷四)從字面看,“翠尊”與“紅萼”,確實是顏色相諧輝映,顯見“烹鍛之工”;但若僅將此視為“破色筆”,又未免太“淺”。我們要注意的是“易泣”、“無言”及“耿相憶”等描述情感狀態(tài)的詞語。
這些詞語與“翠尊”、“紅萼”相搭配,便使后二者人格化了?!凹t萼無言”,固然是黯然傷神的表現(xiàn);至于“翠尊易泣”,也并非是為了“又恐突然”而“配之”,而是顯示了借酒消愁愁復(fù)愁的苦悶?!肮⑾鄳?/span>”,便點明了傷神愁苦是由于相思之情耿然于心??梢?,這兩句是承接上文,通過周圍的具體事物來渲染相思愁苦之情。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鄧廷楨曾將這兩句與朱敦儒《鵲橋仙》的“橫枝纖瘦有如無,但空里疏花數(shù)點”相比,認(rèn)為:“一狀梅之少,一狀梅之多,皆神情超越,不可思議,寫生獨(dú)步也。”(《雙硯齋隨筆》)其實,這兩句亦與上面的“竹外疏花”形成一密一疏、一多一少的對比。但須注意,上文的“竹外疏花”是“而今”的景象,而這里所說的“千樹壓西湖寒碧”是“長記曾攜手處”的昔日景象,這一密一疏、一多一少的對比,便正是昔日攜手甜蜜而今孤獨(dú)苦悶的對比。因此才顯得“神情超越,不可思議”。也正是由于這樣,待到下文回復(fù)現(xiàn)實,就又有如斯景象——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從“千樹壓西湖寒碧”到“又片片吹盡”,既表示時空物境的再次變化,也顯示作者感情心境的變化——由“長記”中的甜蜜,跌回現(xiàn)實的孤獨(dú)?!捌当M”,是大自然的凋零,也是作者感情的頹萎?!皫讜r見得”,當(dāng)脫化于周邦彥《六丑》:“恐?jǐn)嗉t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因此,既有幾時可重見“千樹壓西湖寒碧”勝景之意,更有何時能與心上人重逢之意。
姜夔此詞所思念者為誰,詞中始終沒有說破。但是從詞中纏綿悱惻的情思來看,姜夔所思念者當(dāng)為其紅顏知己。清人謝章鋌曾有記述:“順陽范成大之請老也,夔詣之。范有青衣曰小紅,色藝雙絕。一日,范授簡,征新聲,夔制《暗香》、《疏影》兩曲以進(jìn)。范使二妓肄習(xí)之,音節(jié)清婉。迨夔歸吳興,范以小紅贈焉。其夕大雪,過垂虹亭,因賦詩使小紅歌,而自吹洞簫以和之,聞?wù)吣黄嘟^。……卒葬西馬塍,范石湖詩所謂'差幸小紅先死去,不然啼損馬塍花’。”(《賭棋山莊詞話》卷三)姜夔七絕《過垂虹》即記此本事:“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由此看來,姜夔與小紅感情極深,《暗香》詞亦與小紅關(guān)系十分密切,盡管不宜將“紅萼”與小紅直接聯(lián)系,但小紅無疑是與姜夔相伴至終的紅顏知己。故說此詞所寄寓的相思情意,當(dāng)與小紅有關(guān)。清人李佳的評語,也或有此意:“白石筆致騷雅,非他人所及,最多佳作。《石湖詠梅》二詞,尤為空前絕后,獨(dú)有千古。……清虛婉約,用典亦復(fù)不涉呆相,風(fēng)雅如此,老倩小紅低唱,吹簫和之,洵無愧色。”(《左庵詞話》卷上)
【作者簡介】王力堅,原籍廣西博白,國籍新加坡,文革中有多年知青經(jīng)歷。廣州暨南大學(xué)學(xué)士與碩士,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博士,任教于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中文系逾10年,現(xiàn)為臺灣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暨歷史研究所特聘教授。曾任臺灣中央大學(xué)中文系系主任、臺灣元智大學(xué)中語系兼任教授,以及加拿大溫哥華英屬哥倫比亞大學(xué)、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與廣西大學(xué)訪問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