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嗎，六十年代初，春節(jié)的某一天，我家鄉(xiāng)某家請客，客人剛好滿一桌，主人讓客人先坐下吃起來，自己夫妻倆在廚房忙，陸續(xù)上菜，講好男主人稍后再來作陪，這是當?shù)卮椭?，意示客氣?？腿藗冮_始飲酒吃飯，主人家不諳世事的小孩咽著口水只能遠遠站著看，忽然盯著剛端上桌不久的紅燒魚，焦急地叫起來：''媽媽，不好了，紅燒魚魚翻身了！''
童言無忌，頓時搞得主客都尷尬無比，這是何因？請聽我從1958年說起。
中國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歷來把親戚朋友之間禮尚往來的倫理親情視作生活的天然組成部分，逢年過節(jié)，親朋相聚，輪流拜年請客，虛偽也罷，好客也罷，反正置飯備酒招待是必不可少的。但從1958年至1960年，這個風俗被強行中斷了三年。因為，當時辦起了公共食堂，先是''放開肚子吃飽飯，鼓足干勁搞生產(chǎn)''，但幾個月后，糧食發(fā)生了極度短缺，人均定糧以飯票方式發(fā)到人，很多人寅吃卯糧，餓得浮腫病者隨處可見。那幾年逢年過節(jié)，根本沒有條件邀請親朋來家招待，于是，在這三年里，春節(jié)大家互不往來，走親訪友幾乎絕跡，家家似斷了六親，自顧不暇，只求保命。
1961年起，食堂解散，家家恢復(fù)開火做飯。由于糧食仍極度緊缺，國家規(guī)定給農(nóng)民分些自留地，廣種蔬菜雜糧以自救。幾個月后，蔬菜多了起來，雜糧也陸續(xù)上市了，浮腫病人逐漸減少，代之以大量的面有菜色者，但只要能有裹腹的東西，中國走親訪友的好客風俗也隨之復(fù)活起來。
上述小孩子的''媽媽，不好了，紅燒魚魚翻身了''的驚呼，就發(fā)生在這樣的時代。這個時間段，大約在1961年到1965年。
農(nóng)民當時雖仍極度貧窮，溫飽問題根本沒有解決，平時蔬菜瓜果代糧，但中國人的親戚朋友逢年過節(jié)互訪招待，有了復(fù)燃的條件。盡管糧食緊張，但家家戶戶總會在年底做些年糕釀些米酒，在過年邀親朋互相拜年請客。這種拜年請客有其特定的含義，一是為維系親朋之情，二是為互相支撐門面，讓鄰舍村民們看到該戶人家親朋關(guān)系興旺，從而提升自身形象，大家都臉上有光。
由于當時積弱積弱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家家戶戶收入少得可憐，但逢年過節(jié)走親訪友請客是必須的，且要講面子，于是家家戶戶走親訪友接受對方款待時就形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矩：凡對方款待自己時，端上桌的蒸煮的豬蹄膀、整條裝盤（碗）名貴點的大紅燒魚等，在飯桌上沒有主人的主動動筷夾給客人，客人們是不能去動的。因為每家財力有限，這類美肴當時是奢侈品，又是希罕物，家家戶戶往往只備了一份，是待客時飯桌上撐門面的。因為每年春節(jié)，客人上門分為許多撥，數(shù)天內(nèi)一班走了一班又來。每一批客人來了，普通的菜，主人都可以重新做，酒，可以從酒缸里去舀，唯有撐門面的豬蹄膀、較名貴的紅燒大魚之類，一是春節(jié)前供應(yīng)稀缺，二是價貴，大多數(shù)人家因囊中羞澀，備年貨時只購了一份（有一份就已不容易了）。
這幾道菜，只有兩種用途，一是特別重要的客人上門，主人會一端上桌就真正催著吃掉，例如新女婿上門、親家晏等，二是本文所敘的那樣，普通客人來時，款待中擺擺樣子，都是重復(fù)端上桌撐門面的。久而久之，客人與主人都心照不宣，有時主人雖十分客氣，催著''多吃些多吃些''，但如果主人沒有主動動筷分送，客人們自然心里有數(shù)，不會主動去撥拉的，否則，會被人看不起。有的時候，客人也會主動為主人盤算，盡量不去動那些可動可不動的菜品，讓主人用于下一撥客人的招待。
每家直到最后一批客人了，主人于是舒了一口氣，對客人說：''吃！吃！客人都來過了，你們是最后一批，都吃掉！''，意思是，今年的請客任務(wù)都完成了，桌上所有的菜都可以吃了，這種時候，主人往往先動筷，往客人的碗里夾。這樣，客人才可以真正嘗到這種撐門面的佳肴，但它已經(jīng)在數(shù)天中''款待''過數(shù)撥客人，味已沒有剛做出時好吃了。
所以，記得我們小時去走親戚時，臨出門大人總是耳提面命，再三關(guān)照二條，一是大人未落座小孩不許先上桌，二是主人家桌上的某些菜，如大魚、大肉等，主人不夾給你，你是不許主動動筷的，甚至連肉丸之類的，主人不夾給你，你都不能動，因為也許留著還要應(yīng)酬下一撥客人。這些道理，有''家教''的孩子都耳熟能詳，名為走親戚，實際上飯桌上是不許大快朵頤的。多吃些羹羹湯湯和普通菜可以，魚肉只有主人夾給才吃，飯桌上要學會客氣拘謹，這樣的孩子才能得到大人們''真懂事''的夸贊。
上面引起小孩子''魚魚翻身了''驚叫的，原因就應(yīng)該清楚了，原來是來拜訪的客人，臨出門時對自己小孩子忘了囑咐，而小孩子多日未嘗到魚味，一見有魚上桌，饞勁上來，急不可耐地''先下筷為強''，結(jié)果大人發(fā)現(xiàn)時魚已經(jīng)被夾走了一塊，破了''相''。大人急忙制止后，情急生智，把煎魚翻了個身，以掩飾被夾走的這個破口。而主人家的小孩，事先得到過自家大人的關(guān)照，知道吃飯時不要主動去動魚，但本意不是叫小孩監(jiān)督客人，而是叫小孩自律，不想小孩看見客人翻魚，童言無忌，竟然喊起''魚魚翻身了''。
''紅燒魚魚翻身了''的童言，一時在我家鄉(xiāng)傳為經(jīng)典的流行代用語，人們在笑話的同時，充滿了相互間的內(nèi)心體諒和苦澀，其內(nèi)涵之豐富，只有了解當年貧窮而好客的時代背景者，才深知其表達的意思。
當然，從六十年代末起，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形勢慢慢好轉(zhuǎn)起來，''魚魚翻身''的笑話也逐漸被人們淡忘了?，F(xiàn)在大家無論在家請客還是在酒店晏會，''魚魚翻身''已是必須的事，但在過去，家家戶戶只有最后的一撥客人，才能享受''魚魚翻身''。
但愿''紅燒魚魚翻身了''永遠成為被淡忘的笑話！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