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xué)東
春節(jié)回家,搗騰收拾房間的時候,太座發(fā)現(xiàn)了兩個銅制好玩意,一個是腳爐,一個是湯婆子。
太座很興奮。
腳爐曾經(jīng)是故鄉(xiāng)姑娘出閣必備的嫁妝。太座是老北京,北京有暖氣,所以,太座嫁給我時,嫁妝中自然無此物。
雖然太座嫁給我這么多年,幾乎每年春節(jié)都跟我回老家,卻從沒有用過。所以見到了自然興奮,還拍了照發(fā)在圍脖上。
說實話,我也好多年沒見過這些東西。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的發(fā)展,空調(diào)、電暖器和電熱毯迅速成為取暖市場的主流。作為曾經(jīng)輝煌歷史悠久的取暖設(shè)備,腳爐湯婆子等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
悄無聲息。
所以,乍見之下,在向太座解釋介紹之余,也勾連起了我許多記憶。
1,
我的故鄉(xiāng)蘇南地區(qū)四季分明,冬天最冷的時候,算得上是寒冷徹骨了。
腳爐是蘇南地區(qū)農(nóng)村冬天取暖的重要工具,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取暖設(shè)備,家家戶戶都少不了它。
腳爐通常是用銅澆鑄而成,狀圓而稍扁,分兩截,下面狀如籃子,上面是一個像篩子一樣的蓋,當然蓋上的洞眼要比篩子眼大得多。爐身上釘有一個活動的拎襻,可以隨時拎著走。
為什么用銅澆鑄?我不知道也不懂。
按照腳爐用銅的普遍性看,大概也隱含著科學(xué)性,比如銅在熱傳導(dǎo)方面有其特別的地方。
腳爐大多是買的,偶爾也有自己澆的。
今年春節(jié)太座翻騰出來的銅腳爐,是父親請人澆鑄的。用的是步槍彈殼或其他槍型的銅彈殼。
早年基干民兵打靶比較多,大家都會收藏一些彈殼,以步槍彈殼為主。那個時候,我們一些半大小子,差不多每個人都有彈殼,或作吹哨用,或請人做成可以刨瓜皮的刨子。
銅腳爐、湯婆子等,都是早年故鄉(xiāng)年輕女子出嫁時必備的嫁妝。陪嫁到夫家時,腳爐和湯婆子上都要放上紅紙剪的囍字。
可見腳爐在蘇南鄉(xiāng)下生活中的地位。
一般家家戶戶都有腳爐。經(jīng)濟條件好的,一般有2、3個,條件實在破敗的,買不起銅腳爐,或者只有一個,不敷使用,以農(nóng)村人的聰明,也會想出其他辦法來。
比如,我們家原來有一個。但我們家人多,尤其老人孩子多,更怕冷,一個腳爐顯然解決不了問題。
于是,瓦缸就成了替代品。找一個不大不小的瓦缸,湊合著當腳爐。
所以說湊合著,是瓦缸當腳爐,有兩個明顯的短處。
一是晚上睡覺的時候,蘇南的被窩是可怕的冰涼,往往用腳爐和湯婆子,一個個暖過去,暖被窩。腳爐用銅,可以擦拭干凈,也有蓋,雖有洞眼,但只要正面放著,不會有太大問題。
而且,腳爐可以當手爐用,隨身拎著走。
但瓦缸顯然不行了,臟,擦拭最干凈都是只能放地上,哪能進被窩!
當手爐用,得蹲下來或圍著坐邊上,烤手,那就太不方便了。
另外,材質(zhì)不同,銅腳爐的壽命明顯比瓦缸長,除了瓦缸磕碰容易破裂外,燒的時間一長,也容易出現(xiàn)裂縫。
蒼蠅雖小也是肉,那時候買個瓦缸也是錢啊。所以,有了裂縫之后,家里人也通常舍不得扔,而是用竹篾編成套子,箍在瓦缸上,只要灰不出來,就可以繼續(xù)使用。
冬天無論白天或晚上睡前,幾個人輪流用腳爐烘腳,那是當年蘇南鄉(xiāng)下最常見的場面。
床下或床邊上,一個夜壺一個腳爐,也算是一種別致的風(fēng)情了吧。
手抱銅爐,腳踏瓦缸,坐在屋檐下背風(fēng)處,對著太陽,享太陽,這是何等奢侈的幸福!
今天生活在電器時代的人,很難想象和理解這樣的場景了。
2,
只有到了冬天,腳爐才像一個窈窕迷人的美女,受人追捧。
平常則擱置家中,無人理睬。
蘇南水汽重,一年不用,腳爐常生銅綠。就像個邋遢的女子,看著有些惡心了。
不過,用的時候,拿出來,把銅綠擦掉,即又是澄光透亮了。邋遢的女子稍一捯飭,即又成了萬人迷。
因為能給人帶來溫暖,腳爐才迷人。
這溫暖,其實靠的是鄉(xiāng)下最不起眼的東西。稻草灰、鋸末、礱糠,等等。
南方?jīng)]煤,也不燒炭,但礱糠鋸末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有。
鋸末和礱糠,極其易燃。
一把扔進灶膛,轟然一下,就全燒盡了。
所以,礱糠鋸末放在灶間當燃料,絕對是浪費。
不過,燒飯浪費,取暖卻是上上品。所以,成了取暖的絕對主力。
每天清晨,奶奶或母親起來做早飯的同時,另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軋腳爐”(方言音譯),就是把腳爐準備好,老人小孩一起床,吃完飯就可以用上。
“軋腳爐”其實很簡單,就是把腳爐里放上鋸末、礱糠等,一般會放的差不多滿了,然后用燒火的夾剪,夾一大塊燒的還未燃盡閃著紅星的稻草灰,蓋在上面(一定要蓋滿,否則會冒煙熏人),用穿著布鞋的腳踩實(偶爾一下布鞋也不會燒著),蓋上腳爐蓋。
漸漸地,一絲絲青煙從蓋子的洞眼里冒了出來,熱灰開始燃著鋸末或礱糠了。
漸漸地,青煙散去,腳爐周身漸漸發(fā)燙了,一切也就緒了。
我很晚才明白,蓋子上布滿洞眼,是為了與空氣進去接觸,保持可燃。
當然,剛開始的時候,難免也會有些煙。
用柴灰壓著,一是通過它未燃盡的星火,把礱糠和鋸末燃著;但因為灰壓在其上,燃著的礱糠和鋸末,出不了火焰,只能是蒙著漸漸燃盡。
這樣一來,沒有火焰,礱糠鋸末其實還是很耐燒的。所以,一般在銅腳爐里用礱糠鋸末,因其密封性好,通常持續(xù)時間還是蠻長的,但在瓦缸做的腳爐里,因為開放性,跟氧接觸多,燒的會快很多。
礱糠和鋸末在腳爐里燃燒取暖,一般可持續(xù)三、四個小時,甚至更長。
溫度下去的時候,意味著龍康鋸末將將燼,可以再“翻腳爐”,就是把腳爐里上面的涼灰去掉,再添上礱糠鋸末,翻到還未徹底燃盡的糠灰下面,繼續(xù)新的一輪。
如若這一爐不行了,誰家燒飯,再去弄點燃燒的將盡未盡的稻草灰,重新來過。
一個銅腳爐,維護的好,換礱糠鋸末即時,可以一直延續(xù)到睡覺。
3,
那個年代,晴朗的冬天,蘇南照樣寒意徹骨,除了在太陽下。
所以,人們總是選在背風(fēng)向陽的屋角,續(xù)接搭上遮棚,供人曬太陽享太陽。
手捧腳爐或腳踏腳爐,談?wù)劺峡眨炷虾1钡?,暖烘烘的,當然,你也?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有老人穿的臃腫地坐在屋檐下,抱著腳爐假寐。
這是冬日里美妙的光景。
當然,這個時候,對于小孩和年輕女孩來說,腳爐不僅僅是取暖器,更是一件有趣的娛樂用具。
幾個人擠在太陽下的背風(fēng)處,烘腳爐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了。爆煨豆子紅薯干等等,才是的一大樂事。
煨豆子就是拿一把黃豆或者蠶豆,半埋在爐灰里煨,只要聽見“啪”的一聲,豆子爆裂,熟了。
熟了之后,通常用筷子夾出來,放在拎襻和爐身圍成的圈子里。
有時,有人使壞,故意一拎拎襻,煨熟的豆子就全灑在地上了,半大小子們就開始瘋搶。
有時也烤山芋干。
把山芋干插在熱灰里,等著慢慢變黃變焦,熟了,也是美味。
還有一種,是炒瓜子。
在爐灰上墊上一張紙,通常是舊作業(yè)本上撕下的,在紙上放上瓜子,無論南瓜子還是葵花籽,然后翻炒。
紙當鍋底,最容易燒著。隨著紙漸漸變硬變黃,甚至有的地方出現(xiàn)了漏洞,瓜子從一聲兩聲劈啪,到最后差不多多好的時候,都是劈啪聲,得趕緊把瓜子弄出來,因為紙開始冒煙變黑了。
還有一種,就是用未打盡的稻穗,放在爐灰上,一會兒工夫,稻子一粒粒變成了白花,香啊。
不論是煨爆什么,一不小心,火候過了,就容易出來“黑炭團”,焦糊糊地。這種失敗也常有。
其實無論是煨豆,還是炒瓜子,煨山芋干,我記憶中腳爐灰里搞的最好的最香的,就是用稻穗爆米花。
因為稻子最容易熟,最有成就感。
白天,腳爐不僅是取暖娛樂的工具,還是溝通家人鄰居同齡人情感的法寶。大家一起圍著腳爐玩煨豆爆米花烤山芋干的時候,不會去想其他亂七八糟的事的
沒有放假的時候,冬日晚上作做作業(yè),腳冷,無論是瓦缸腳爐,還是銅腳爐,總是由祖母弄好后,放在桌子低下,陪伴著我。直到我離開故鄉(xiāng),來到有暖氣的北方。
大人睡覺前,通常會把洗了尿布搭在腳爐上,第二天就烤干了。當然,有時難免尿布上難免會有些黃色的印記,倒不一定是尿跡,濕布料緊貼著烤,都容易出有黃印。
當然,腳爐不僅烤小孩尿布,也可以烤其他濕衣服之類的。
腳爐有時也惹禍。
比如,踩著瓦缸檐的時候,一走神,可能踩翻了,燙了腳;如果周圍都是稻草,容易引發(fā)火災(zāi)。
有時有人睡覺時,會把銅腳爐放在腳邊,晚上一不小心蹬翻了腳爐,火灰從洞眼中灑出,也容易引發(fā)火災(zāi)。
我聽說過因為腳爐發(fā)生火災(zāi)的,但不多。
于我而言,腳爐給我的,大體都是美好的回憶。
多少年過去了,當我動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小時候與腳爐一起生活的場景,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想想也是,苦中作樂的日子,不知道要比福中找樂,給人留下的印記深多少!
那是永遠鐫刻在了腦子里,我不會背叛自己的生活,雖然風(fēng)吹雨打之后,也會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