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心學領袖王陽明的圣狂
劉夢溪
李卓吾的思想和明朝的心學領袖王陽明有直接淵源,王學后勁很多都是他的朋友。王陽明提出的不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的主張,對李贄影響極大,李的著作中此類言論隨處可見。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孔子思想就被奉為圭臬,所謂“曾經圣人手,議論安敢到”(韓愈)。歷來狂客的所謂“狂言”,大都涉及對儒家權威地位的置疑。王陽明、李卓吾如此,李白、阮籍、嵇康亦復如此。李白示“狂”的“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前面舉證過了。嵇康的名言則是“非湯武而薄周孔”。不過他們所置疑的不是原孔子和孔子的原思想,而是后來附加在孔子頭上的放大的光環(huán),以及從孔子思想中“支離”出來的部分。因此李卓吾和王陽明之所為,都是要還原真孔子,并不是簡單的“非圣”。相反,李卓吾認為“圣人能醫(yī)狂病”,“圣”可以“息狂”,惟圣人能夠做到“愛其狂,思其狂” ,能夠稱狂者為“善人”。
王陽明不用說更純粹是一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狂之圣者”和“圣之狂者”。陽明的思想向有“三變”、“四變”及“五溺”之說,要之是少年時期“馳騁于詞章”,隨后出入于佛道二氏,然后“居夷處困”,最后豁然開朗由悟道而入于圣學之域(見錢德洪《刻文錄敘說》,吳光等點?!锻蹶柮魅废聝缘?57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而入于圣域的標志,是“致良知”學說的發(fā)明和建構完成。令人訝異的是,當陽明子入于圣境之后,對“狂”的義涵又賦予了新解。他說:“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xiāng)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年譜》三,《王陽明全集》下冊第1287頁》)這番話是嘉靖二年二月陽明子五十二歲時和弟子們講的?!睹魅鍖W案》的記載,文字稍有異同,作“門人嘆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xiāng)愿意思。在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才做得個狂者胸次,故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中華書局版《明儒學案》上冊第216頁)。毫無疑問,此時之陽明子已完全進入圣境,但他不僅不排拒“狂”,不擯棄“狂”,反而視“狂”與“圣”為一體,甚至把“狂”視為成圣的必要條件。所以他說到南都之后“才做得個狂者胸次”。就是說,一個人只有擁有了狂者的胸懷和雅量,才有可能成為圣人。顯然陽明子和李卓吾等明儒對“狂”的詮解,把“狂”的道德境界和義理品階大大提升了,變成與孔、孟相繼而不相同的儒圣和儒狂的思想。
孔子對中行、狂、狷、鄉(xiāng)愿的“四品”取向,態(tài)度原極分明,傳統(tǒng)的解釋,特別是孟子的解釋,中行為第一,狂為第二,狷為第三,鄉(xiāng)愿第四。也可以把狂和狷合而為第二??鬃訉︵l(xiāng)愿的深惡痛絕已見之“德之賊”的四字惡評,后來的儒者對此均無異詞。孟子解“鄉(xiāng)愿”義最切,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盡心》下)意即這種鄉(xiāng)愿的人,你要非議他,卻舉不出證據,想罵他一頓,也不知從何罵起。他不過是與庸俗的社會現(xiàn)象和習慣同流合污而已??瓷先ヒ桓敝艺\老實的樣子,行為上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廉潔的地方。這樣的人有誰不喜歡呢。他自己因此也以一貫正確自居。但是很可惜,這種鄉(xiāng)愿的人永遠也不能成為圣人。至于不能入于圣的理由,王陽明講的非常清楚,認為此種人的“忠信廉潔”是為了“媚君子”,“同流合污”是為了“媚小人”,他的心已經破壞殆盡,所以不能與人堯、舜之道??墒?#8220;狂者”呢?陽明子說:“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王陽明全集》下冊第1287至1288頁》)
此可知“狂狷”和“鄉(xiāng)愿”是“四品”中完全對立的兩極??窨梢匀胧?,可以讓“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如同鳳凰翱翔于高空,一念之間即可實現(xiàn)超越。所謂入于圣域,就是實現(xiàn)精神的自我超越。既然如此,那么“四品”的排序,“中行”還能夠居諸品之冠嗎?難道不應該將位置讓位給“狂”嗎?其實最有可能與“鄉(xiāng)愿”同流合污的恰恰是“中行”??鬃涌畤@“中行”的“不得而與”,是求之不得,還是“中行”本身就是一個流動的范疇,不容易和人類的生命體發(fā)生穩(wěn)定的連接?也許“中行”只是一個假設的狀態(tài),是孔子希望的道德理想,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真實存在。所以孔子游走周遭,終于不曾遇到這類人物。最后在陳國,出于不得已,發(fā)為慨嘆說:“回去罷,回去罷,我的那些學生雖然狂簡,但都很有文采,想辦法施之以教,不愁他們沒有作為。”(《公冶長》)然則孔子已然改弦更張,不再尋找“中行”之人,而將把目光投向了狂狷之士?其實孔門弟子中有一個叫曾皙的,也就是那個不好好回答老師的問題,卻一個人在一旁鼓瑟的“點”。他的這個獨特的舉動,構成了“點也狂”的典故的來源。但孔子似乎喜歡這個特立獨行的學生。“吾黨之小子狂簡”里面,大約一定包括“點”這個特長生吧。
宋代大儒二程(程顥、程頤)和朱熹也都注意到了“點也狂”的問題,但程朱對“狂”的態(tài)度,如前所說,很少作正面評價。對《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點”即曾皙的表現(xiàn),明道(程顥,大程子)的評價是:“行有不揜焉者,真所謂狂矣。”(《程氏遺書》“明道先生語”二)這依據的是孟子給定的“狂”的定義,即言論行為都不稍假掩飾,既不以行掩蓋言,也不以言掩蓋行。前引李卓吾論狂,已及此義。伊川(程頤,小程子)則說:“曾點狂者也,未必能為圣人之事。”(《程氏外書》卷三)但伊川認為“點”的獨特之處,是了解孔子心里的想法,即明白“圣人之志”。然則“圣人”何志?子路、冉求回答孔子問志,都關乎一個國家如何強國富民,公西赤則愿意當外交場合的一個小司儀。只有曾點表示,自己“異乎三子者之撰”,他喜歡在陽春三月,和一群友人帶著孩子們,在沂水邊沐浴,一邊走一邊在路上唱歌。曾點所講,正好與老師的想法闇合,故“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先進》)
程朱雖然看到了“點”的狂,但對“狂”和“圣”的正面連接,似乎無所見。他們秉持的是《尚書》“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尚書》“多方”)的思想,認為狂圣無法合一。王陽明就不同了,對《論語》此章有另外的解說——
以此章觀之,圣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于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tài)。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圣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圣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人之才氣如何同得?(《傳習錄》下)
陽明子對曾點的“狂態(tài)”極盡贊美之能事,且對小程子的態(tài)度作了一個帶有微諷的假設,此可見見宋學和王學的異同所在。
而當明嘉靖三年(1524)王陽明和門弟子共度中秋的時刻,他寫了《月夜二首》,其第二首又頗及“點也狂”的本事,茲特抄錄出來供讀者賞觀。
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
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
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
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王陽明全集》上冊第787頁)
詩的頭兩句交代時地人背景,據《王陽明年譜》記載,此次中秋宴聚有百余名友朋和門弟子參加,在浙江紹興鄉(xiāng)下天泉橋的的碧霞池上,當時陽明五十三歲,平生難得之盛。第三四句自敘懷抱。五六句對朱子的學理表示置疑,認為問題主要出在為學的過程過于繁瑣支離上。當年朱陸鵝湖之會,陸九淵所示詩中便有“易簡功夫終久大,支離事業(yè)竟浮沉”之句,陽明顯然是借用鵝湖之典。最后兩句“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是為全詩的點睛,贊美“點之狂”深獲他的胸襟懷抱。
因此陽明子不愧為“圣狂”的典范。行筆至此,不禁想到了陳寅恪先生1929年給北大歷史系同學的贈詩,其中有“天生愚儒自圣狂,讀書不肯為人忙”句,可為陽明的“圣狂”立一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