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州布衣/文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br>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這首詞《鷓鴣天.元夕有所夢》的作者是南宋詞人姜夔。
這首詞用今天的語言“翻譯”過來大概是：我對你的愛，就像東流的肥水一樣沒有盡期。早知今日，也許當(dāng)初我就不該愛上你、種下相思。正月十五日燈節(jié)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中見到你，比在畫中看到你更悲哀，因為夢醒之后，馬上你就消失了。在黑暗的夜里，忽然間山鳥的啼聲把我驚醒了。
春天還沒來，樹木花草都還沒有綠，我的兩鬢已經(jīng)先出現(xiàn)了銀絲，我和你分別時，悲痛得幾不欲生，分別了幾十年，如今就當(dāng)年離別的悲哀都被消磨得“不成悲”了。相親相愛的兩個人，真的不要分別太久。誰曾想，年年點著紅色蓮花燈的夜里，我在想念你，你也一樣在思念我。
姜夔是個什么樣的詞人？他和詞中所寫的合肥女子有一段怎樣的愛情故事？讓我們一起來看一下。
南宋詞人姜夔（1155-1221），字堯章，別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縣)人。
姜夔這個人，為人清高、孤傲，有才華的文人大多如此，柳永如此，溫庭筠如此，姜夔也如此。
姜夔出生于湖北，他的父親曾經(jīng)是漢陽知縣?？上Ц赣H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不幸去世，家庭頓時陷入困境，姜夔是依附著出嫁的姐姐為生。所以，很小就體味了生存的艱難。他受父親的影響，從小詩文就寫得不錯，加上有音樂天賦，精通曲子?？墒牵倪\氣實在太差，一生都沒有考取進士。
姜夔一輩子沒有取得功名，布衣終老。在那個時代，這個男人肯定不能算成功男人，他一生飄泊，寄人籬下，靠給大官家當(dāng)門客來討生活，靠朋友資助度日，是一介清客。南宋有一種風(fēng)氣，官宦喜歡附庸風(fēng)雅，社會上流行江湖游士，就是說一個文人，考不上進士，如何謀生呢？如果詩詞寫得好，有才華，就會被喜歡附庸風(fēng)雅的官宦請過去做門客。
姜夔這個人在詞壇成名比較早，也曾經(jīng)得到不少人的贊美。他的同代人張炎在《詞源》中這樣評價姜夔：“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 推崇很高。近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詩人蕭德藻，就特別欣賞姜夔的才華，不僅為他解決了住的地方，還親自做媒，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了他。后來，一些有名的詞人比如說楊萬里、范成大、辛棄疾這些人就是通過蕭德藻認(rèn)識的。楊萬里、范成大、辛棄疾等人都推賞他。姜夔死后，連棺材錢都拿不出，還是這些詞壇的朋友籌資安葬的。
可見，姜夔的一生活得是很不容易的，盡管如此，他對年輕時的在安徽合肥遇到的一個女子，卻終生不忘，無論生活多么艱難，都絲毫沒有影響對這個合肥女子的愛戀和思念。合肥女子這個說法來自于著名詞學(xué)家夏承燾先生，夏先生在《白石懷人詞考》一文中，將這個女子稱為合肥女子，他把這短故事叫做合肥情遇。
姜夔愛這個合肥女子到了什么程度呢？蕭德藻把自己的侄女介紹給了他，就在他去結(jié)婚的路上，他想的還是合肥女子，而不是新娘子。他寫的還是想念合肥女子的詞。因為他跟那個合肥女子是在正月十五日燈節(jié)前后分別的，所以，姜夔一到正月十五，就想念遠方的她。上面那首詞中“元夕有所夢”，寫的正是這種心情。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一段少年的愛情，卻給他的老年生活留下永遠的缺憾和悲哀。正月十六那天，他又寫一首詞，仍然還懷念合肥女子。
鷓鴣天.十六夜又出
輦路珠簾兩行垂，千枝銀燭舞凄凄。東風(fēng)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br> 歡正好，夜何其。明朝春過小桃枝。鼓聲漸遠游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
他說，兩邊的珠簾垂下來，上千銀色的蠟燭凄凄地燃燒著火焰。東風(fēng)歷歷，輕吹在臉上，在一個紅樓下面，有哪個人知道我就像當(dāng)年的杜牧之一樣？杜牧怎么啦？杜牧也有過和他一樣的經(jīng)歷，那個女子在揚州，杜牧說過和那女子相遇的經(jīng)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br> 杜牧當(dāng)年也有過風(fēng)流愛情，但最后沒有和那女子結(jié)合，因為再次見到那個女子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了。你說這樣的見面有什么意思呢？杜牧就不應(yīng)該去見面，把當(dāng)年那份美好的感覺也破壞掉了。有的時候，相見真的不如懷念。
姜夔接著寫道，歡樂正是時候，夜明白我的思念與寂寞嗎？明天春天又會來，小桃枝會發(fā)芽、開花，鼓聲漸遠游人漸散，也許惟有天上的月亮知道我的惆悵。
很明白，他在思念合肥女子。用一句流行的表達愛情往事的詩來比喻，就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這句話來自元稹的一首愛情詩：“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首，半緣修道半緣君?！保ā峨x思五首》之四）寫得太好了，但是，元稹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忘情負(fù)義人。大江大海都看過之后再看小池塘，那簡直不叫水了。元稹的詩來自于孟子：“觀于滄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門者難為言”?？催^大海之后，別的水很難再讓你感慨。在圣人的課堂上游過學(xué)之后，再聽其他老師講課，那感覺很難好了。
回來看看姜夔對那個合肥女子執(zhí)著的思念，就只能說，那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那個合肥女子等姜夔未至，無奈只好跟別人結(jié)婚了。他心里總有個結(jié)，解不開。他和合肥女子離別的時候正是正月的季節(jié)，梅花開得正鮮艷。他看到梅花就在懷念一個人，什么“又片片吹盡也”，梅花一片片地零落了，“幾時見得？”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她呢？他總在寫梅花盛開的詞，總在詠梅花，什么《望江梅》之類的，都是在懷念那個女子。
姜夔和辛棄疾比較熟，他跟辛棄疾還有過詩詞的來往，相互間也有摹仿對方寫作風(fēng)格的作品。
“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廿四橋。”
這是一首詩，不是詞。這首小詩比較好理解。這回寫的可不是那個合肥女子了，而是一名叫小紅的歌女。能歌善舞的小紅是他用兩首詞換來的。
事情是這樣的。
姜夔這個人精通音樂，這點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說了。光宗紹熙二年(1191)的一個春天，他到楊萬里家拜訪，喝茶、聊天、清談。楊萬里讓下人用琵琶彈奏久已失傳的《醉吟商朝渭州》古調(diào)，姜夔安靜地聽完，馬上作了筆記，并且向楊萬里請教了該曲的品弦法。他興奮不已，回到住處反復(fù)琢磨，填詞編成了清新的《醉吟商小品》。經(jīng)楊萬里舉薦，認(rèn)識了范成大。
因為姜夔不是什么官員，所以想去哪里就去了。反正他也不用向誰請示。但這個人窮是窮，卻不俗，喜歡風(fēng)雅的事情。所以，有一年冬天，下著大雪，他突然來了興致，冒雪去拜訪“石湖居士”，就是范成大。
范成大為什么叫石湖居士呢？因為官做得比較大，一直參政知事，但這個人有個癖好，就是一生酷愛梅花，晚年還專門潛心整理了一部專著《梅譜》，據(jù)說這是世界上第一部關(guān)于梅花的專著。這個范成大為什么和文人圈內(nèi)的朋友交流賞梅的雅趣，就專門在石湖置業(yè)，買地蓋了一大片莊園，他自稱為石湖居士，被人叫他范石湖。據(jù)說，范成大當(dāng)年置業(yè)的地方就在吳縣(今蘇州)的范村一帶。
姜夔去拜訪范成大。賞梅游覽后，二人把酒對談，范成大說，你能不能給我寫兩首新的曲調(diào)。姜夔自度歌詠梅花的新曲，創(chuàng)制了《暗香》、《疏影》兩曲獻給范成大。
暗 香
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奴隸習(xí)之，音節(jié)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譯文：以往的月色，算來沒幾次照我。梅花邊吹著笛子，喚起美人伴我，不管清寒與攀枝摘花。何遜而今漸漸老了，都忘了少年春風(fēng)詞端筆鋒，今怪那竹邊幾枝梅花，暗香襲來不得又讓我命筆。
江山國家正是寧寂無生機，嘆思緒能否寄出，只怕遙不可及，夜寒又積雪。酒杯她在為此哭泣。紅萼無言，但無法忘懷。常常記著那攜手同步漫游的地方，千樹梅花落入西湖冰涼水中。又見一片片被那西風(fēng)吹盡。
疏 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譯文：長有鮮苔的梅邊上，點綴著潔白的小花，有只翠綠小鳥，在梅枝上與梅作伴。猶如異鄉(xiāng)相逢，附近黃昏，無言以對，自己倚靠修長竹子。昭君不習(xí)慣遠在北方胡地沙漠生活環(huán)境，但一定在暗暗思念著家鄉(xiāng)的江南江北，也很想打扮一番，帶上佩環(huán)，趁著月色之夜歸來，猶如此朵梅花依偎修竹下。
你們還記得那深宮舊事嗎，壽陽公主正睡時，梅花飛近蛾眉。莫要象春風(fēng)，不管盈盈死活，該早安排金屋藏之，還是看見梅花一片片隨波流去，又只怕怪我笛聲吹出的是哀曲，等待那時，重新尋覓梅花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范成大一看，喜不自禁，馬上命家中的青衣女小紅唱此詞。小紅不僅長相清純、歌唱得也好，音節(jié)清婉美妙。讓姜夔聽得大呆。范成大選擇了“君子成人之美”，慷慨地把婢女小紅贈給了姜夔。
姜夔抱得美人歸，經(jīng)過垂虹橋時，天忽然下了大雪，姜夔站在船頭，興奮地賦詩：“小紅低唱我吹簫”。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苯绲倪@首詩，淡遠蘊藉的筆墨描畫出煙靄深沉的旅行，而這“韻最嬌”的“新詞”便是《暗香》《疏影》二首。沈祖棻云，“《暗香》《疏影》雖同時所作，然前者多寫身世之感，后者則屬興亡之悲，用意小別，而其托物言志則同?！毙≡娏髀冻龅牟抛釉~人姜夔于音樂中的那絲陶醉與憂郁，使人不禁想去賞析這首“讀之使人神觀飛躍”的《暗香》，走進笛里梅花，走進姜夔的清剛幽冷之境。
《暗香》、《疏影》是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詠物詞，曾被譽為姜夔詞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關(guān)于這兩首詞的題旨，過去有許多說法，以為是姜夔懷念合肥情人所作。實際上，這兩首詞也是借物詠懷、即景言情的抒情詩，寫的是作者所見所感，寄寓個人身世飄零和昔盛今衰的慨嘆。古代詠梅的詩詞很多。但是，正如張炎在《詞源》中所說：“詩之賦梅，唯和靖（林逋）一聯(lián)（指“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而已，世非無詩，無能與之齊驅(qū)耳。詞之賦梅，唯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睆堁讓α皱偷摹渡綀@小梅》和姜夔《暗香》、《疏影》的評價是很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