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文真能撩起我的往事。
爺爺是農(nóng)民,卻不干農(nóng)活。也不是一直不干活,據(jù)說是因為爺爺?shù)牡艿鼙粐顸h抓了壯丁一去無回,噩耗傳回,爺爺傷心過度就不再干活了。(江南,壽長的不干活帶著把傘的爺爺很多,他們走上四、五里路去鎮(zhèn)上茶館喝茶,一混半天。)
不干活的爺爺面白形瘦,長年著長衫,蓄著飄逸的白胡子,看起來很仙風(fēng)道骨。
不干活的爺爺閑得無聊喜歡走村穿戶找人閑聊。找人閑聊得別人有空。別人有空得下雨天不出工。
這樣爺爺就需要一把傘。
爺爺打著油紙傘,就像毛爺爺去安源。(帶傘通常是夾在腋下或橫在后背,他們有個理論叫晴帶雨傘,飽帶干糧)
爺爺經(jīng)常背著(我的)弟弟去閑逛。(這誰的弟弟?爺爺?shù)倪€是作者的,似乎沒說清,還以為是回憶呢。)爺爺反剪著雙手把傘橫在弟弟的屁股下。有次看見別人拿著傘,弟弟以為是爺爺?shù)膫悖⊥鹊胖轮}動起來。爺孫自有靈犀。爺爺把傘一揚說,諾,小囝,我們的傘在這里。弟弟就安靜了。爺爺就覺得弟弟很聰明。
我也覺得我聰明,但沒機會在爺爺面前證明我的聰明。父親是長子,我是父親的第二個囡,排在爺爺不疼奶奶不愛自生自滅的位置,所以打小我誰也不黏。(陋習(xí)也是人情使然,爺奶喜歡頭孫子,爸媽疼愛斷腸兒。過去窮,新老大,舊老二,破老三,最小又把新的穿)
在我眼里,撐著油紙傘穿著長衫的爺爺很風(fēng)光,像一座移動的涼亭。(形象,美啊)我很想走進涼亭里,摸一摸密密的傘骨,滑滑的傘面。爺爺藏寶似的,從不讓我碰。
爺爺打著傘,一步步邁進了后山的泥土。
爺爺?shù)挠图垈阄乙恢辈辉蜷_過,很重,比歲月還重。(爺爺與傘,愛的記憶)
干活的父親不打傘,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
家里有一把傘,黑布傘。(黑的傘現(xiàn)在多,小時沒見過,都是土黃色布傘,直接在布上刷桐油)
鄉(xiāng)下人報喪風(fēng)俗是無論晴雨一把黑布傘,不帶進屋,擱在門口,主人一看就明白了。(頭次也僅那次在鄉(xiāng)下,黃昏下發(fā)現(xiàn)山麓走過一位腋下夾著傘低頭走路的孤行者,一鄉(xiāng)親說是報喪的,就從此留下心理陰影,一輩子記得,以為夾傘不吉利。據(jù)說,柄朝前還是后有講究,具體不記得了。)
黑布傘在我眼里不太吉祥。(在心里)
但對傘下世界依然憧憬。
盼著下雨。下雨天我變得很勤快,搶著去菜地,就有機會打傘,但每次回來還是淋了一身濕,因為我一路把傘旋轉(zhuǎn)著,雨滴飛舞著全撲進了我的懷里。(旋傘是為了拋出雨水,入懷不科學(xué)。)
躲在傘下聽雨打落葉,風(fēng)作蕭聲,居然很有意思。(起棱鏤花)
父親落土那天,下雨,人人舉著傘,黑壓壓像一群凄厲的烏鴉(一街彩傘是條長虹,一群黑色是群老鴉)
黑布傘浸了雨水,很重。
那是父親的歲月。(父親的傘,悲傷的記憶)
南方的雨真適合撐傘,細細綿綿。粉墻黛瓦之間,朦朦的水霧,那傘是恰到好處的一點紅暈。(不總這樣,小時上學(xué),遇到風(fēng)雨,油紙傘一下就破了,怕回家挨罵。那時有補傘的,用透明膠布連接破處,刷上一層油,不忘那個補丁的年代,全身打滿了補丁)
如果突然從氤氳里走出個扎著粗布頭巾夾著油紙傘的趕考書生,一點也不用驚詫。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一簾幽夢,行盡江南煙水路。
忘了我何時讀到戴望舒的雨巷。
傘下的愛情最美莫過于斷橋邊白娘子那一場處心積慮的借傘。誰說傘是散,這傘,真是千古妙用的鵲橋。
記得世鈞與曼楨去郊外照相遇雨時買傘那一段,曼楨在小店里買下的,就是一把純藍色的油紙傘。
白流蘇打著油紙傘在花園里兜圈子,范柳原瞥見流蘇的傘,停住了腳步。那傘是粉紅底子,石綠的荷葉圖案,遮住了臉,卻擋不住心事。
電影里常有畫面:雨水打在臉上,她猶豫著要不要奔跑。這時雨卻突然住了,看見頭上是一頂傘。打傘的人手遙遙地舉著,身子在雨中淋著。
夢一恍就過。
不斷給自己買傘,傘越來越多,五顏六色。
包里隨身帶傘,輕巧防紫外線。好天氣也帶,對于一個孤獨的人來說,帶一把傘在身邊真的很重要, 因為你摸不透老天的脾氣,不知何時下雨何時晴。
生命只不過是個長長的雨天,而身體是一把給這天用的雨傘。這句話在《一把雨傘給這天用》最后一行里。書皮上,一個中年男人打一把黑色雨傘,兩只腳一前一后踩在兩個板凳上,身體前傾。濕漉漉的雨天路面上,雨滴激起一片大小不一的水泡;兩側(cè)的梧桐樹向前延伸,融入遠方……
就這樣走著,在路上,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但卻無法徹底地自由,內(nèi)心始終被一種矛盾撕扯著,亦希望通過書里主人公那張不現(xiàn)實的“沉默時刻表”來對抗真實。
終淘得兩把油紙傘,一把中國紅,一把淡藍。網(wǎng)店是福州的老字號,專門出口給日本。日本的傘傳自中國,現(xiàn)在卻成了他們的專利,很多古制也是。想想頗為不甘。
雖然叫油紙傘,只仿了個表,裝裝樣子罷了,淋不得雨,也再沒心情和意境去逢那條長長的寂寥的雨巷。
誰說傘不是散?
像時光一樣散落一地,從不與離人遇。在雨的哀曲里,消了顏色,散了芬芳,消散了,甚至嘆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悵。
油傘之后,再無童年,再無青春。(看來同代啊)
仍是雨,仍是山,仍是一把油紙傘,腳步卻已倉皇。(文學(xué)的傘。雖然很美,但難免入套。文貴具體,一具體就深入,就有歷史價值。那些泛泛的傘論,總是漚酸了些。)
爺爺?shù)挠图垈愫苤兀赣H的黑布傘很重(陰),我包里的天堂防紫外線折傘還是很重(卻很美),遮風(fēng)擋雨的歲月的行李啊,我們都想打包周全,負重,逆風(fēng),一步一捱。(傘,不要這么重,不要永遠中,輕于蟬翼才好,透明些讓我看清呢)(說到天堂傘,我給孩子編故事,說是杭州美女受了《換尾》的啟發(fā),把油紙傘、黃布傘換上了孔雀的尾巴才這么美。很多動物的尾巴是很美的,但畢竟不能隨便換。)
一橋輕雨一傘開,一湖煙柳一舟來。一蹙眉頭一回首,一生情思和淚埋。
再多的傘,也擋不住心雨的滂淪。
如果有一天,下雨時,我不打傘。那是因為,我哭了。(為啥這么結(jié)尾呢,心沉何如揚眉?)
無論如何,還是我喜歡的美文!
附:1、威廉·格納齊諾《一把雨傘給這天用》
我對不同版本的事實會感興趣,是因為我相當(dāng)重視些微困惑的感受。然而,這件事背后的實情卻是,我根本受不了認為自己會困惑,并接著把困惑自己的事當(dāng)成事實。
我想一個人會讓我們難忘的,不是共同經(jīng)歷過什么事,而是一些在事后才注意到的小地方。
事實上,我越來越不想說話,這讓我有點害怕,因為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這么多沉默的時刻是否還算正常,或者這可能是我只能被草草診斷為患上分裂,或分解成一絲絲、一縷縷纖維的心理疾病的開端。
我瞧著地板,打量著遍布在這兒那兒的幾處塵埃。也不知道這些灰塵是怎么增加的!
我正像一粒塵埃一樣,半透明,內(nèi)軟外柔,過于忠實,此外還沉默寡言。
我的自負是由謙卑和厭惡彼此近乎永恒的沖突所組成,而這兩種力量差不多同樣強大。一方面謙卑提醒我:你就是該聆聽別人這種最白癡的故事!而同時厭惡則挖苦我:你現(xiàn)在要是不逃的話,就會被人的臭味熏死!最慘的是,這些沖突從未得出任何結(jié)論,只是不斷地重復(fù)。
我不希望我的童年變得越來越像是關(guān)于我童年的故事,我想保有自己那個堅守在我眼睛之后,任性的、混亂的、尖刻的童年。
光是這樣聽著自己罵自己,我就覺得很舒服了,因為其中的甜美怒意,同時讓我成為罵人的人;同樣的,隱匿在其中的那種夸張也同時為我開脫了罪嫌。我對自己說,你這個老白雞,不,老呆癡,不,老白癡。我對自己的溫柔自嘲不得不再大加嘲笑一番。從某些方面來說,這個剛開始的下午把我變得無懈可擊。我感到內(nèi)心在碎裂,在化為塵埃,同時有覺得這很有趣,無法真正生自己的氣。
我的白日夢逃開了,在逃開時還嘲笑我。那是白日夢的一貫作風(fēng),我老早就知道。
為什么你的腦袋老是孵出這類沒人想買的爛雞蛋?為什么你老是想些只有你自己感動,而無法告知他人的電子?因為沒人會明白,一名早該自立的成年人竟會相信可以靠著這樣一種瞎扯談來賺錢。
我不再試圖去理解,而是去找其他比較容易理解的事物。由此一來,幾乎所有發(fā)生的事,我往往只懂得開始的那一部分。很快,我就卷入了許多層層交錯的初步理解中,而我也說不上來,這些理解到底是要對我解釋什么。至今,只要事情過于復(fù)雜,而我又要重新理解時,我就中斷理解,同時陷入一種天真的守候情緒中。問題其實在于,積聚在我腦袋里的初步理解數(shù)量過多。
當(dāng)房子被人看時,自己也一樣被看。直到有一天,房子突然消失,或是被改建到讓我不復(fù)認出,或讓我火大到不想再看。
我來到這個世上并未經(jīng)過自己內(nèi)心的認同。講明白些,我一直在等有人來問我,我是不是愿意待在這里。
基本上我只是在早上過活,到處走,賺一點錢,日復(fù)一日。下午,我這個人便開始碎裂,分解成一絲絲、一縷縷的纖維,毫無抵抗力。我會忘記生活中有重要的事和次要的事之分,因為不知道哪一件次要的事會侵入我,將我牢牢抓住。
一個境況比我悲慘的人出現(xiàn),竟會讓我想要表現(xiàn)出好人的行徑。
生命不過是一個長長的雨天,而身體是一把給這天用的雨傘。
我突然想起,塵?;蟾攀切稳菸椰F(xiàn)在生活狀況的最佳字眼。我正像一粒塵埃一樣,半透明,內(nèi)軟外柔,過于忠實,此外還沉默寡言。陽光涌進屋里,展示出我那塵埃般的生活。
2.《雨巷》--- 戴望舒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冷漠、凄清,又惆悵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墻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