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17回借林之孝家的口,說妙玉師父臨終遺言:妙玉“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所以妙玉就連“扶靈回鄉(xiāng)”這樣的大事也不能做——妙玉為何“不宜回鄉(xiāng)”?
在“金陵十二釵”中,妙玉是惟一一個和賈府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但在其關(guān)于命運的“判詞”和《紅樓夢曲》顯示的“十二釵”的位置上,她卻在黛玉、寶釵、元春、探春、湘云之后居第六位,位置是相當(dāng)靠前的,甚至超過了王熙鳳,可見這個人物在紅樓夢故事中的重要性。
《紅樓夢》第17回對被賈府請入大觀園櫳翠庵的女尼妙玉的身世說得很清楚,妙玉出身讀書仕宦之家,由于“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直到“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因此,她是被迫出家的。這不僅是她雖入空門卻始終未落發(fā)的原因,也是她怪脾氣的根由?!都t樓夢》第63回,邢岫煙說過去曾與妙玉做過十年鄰居,租的就是妙玉修行的蟠香寺的房子,所認(rèn)的字也是妙玉傳授的。由此可見,妙玉被迫出家時還不到10歲。妙玉來京前,父母均已亡故。而她的師父本是蘇州玄墓山蟠香寺女尼,精演先天神教,帶妙玉來京后不久圓寂,去世前明確說妙玉“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邢岫煙說這是因為妙玉“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果真如此嗎?
在妙玉的“判詞”和《紅樓夢曲》中,妙玉有“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等句。高、潔,本為人性之大美,但如果“太”和“過”,則就未必了。妙玉雖“欲潔”實際上卻“何曾潔”,雖“云空”實際上卻“未必空”,即是說她并沒有將世界真的看“破”看“空”。所以,妙玉實際上不是一個真正完整意義上的尼姑,她始終沒有把自己的心完全交給佛門。
妙玉雖然遁入空門修煉多年,仍然是六根未凈。她自稱“檻外人”,并不是真的超凡脫俗,而是身處另外一個帶有個性色彩的世界。她的性格孤僻,極不合群,在大觀園內(nèi)亦是十分出名。黛玉“知她天性怪僻”,寶玉說她“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入她目”,邢岫煙說她“這脾氣竟不能改”。封建禮教、佛門戒律的雙重壓力下,第41回竟寫她“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一個年輕女尼不經(jīng)意間竟可以將自己平日用的茶杯給一個年輕男子用,這可是大大出格的。這只能表明,妙玉這位被迫出家,身為尼姑的妙齡少女,其實內(nèi)心深處依然存留著對愛情的渴望。妙玉給寶玉生日送賀帖,給黛玉、湘云續(xù)詩時說,不能“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詩中透露的某些情緒和使用的與愛情、婚姻相關(guān)的詞語,都表現(xiàn)出妙玉潛意識中對世俗生活的向往和對愛情的渴求,明顯有悖于出家人的戒律。
如此看來,妙玉之所以“不宜回鄉(xiāng)”的原因,就在于她“模樣兒又極好”而脾氣又極怪。蘇州蟠香寺來了一位帶發(fā)修行的美少女,必然在當(dāng)?shù)赜兴Z動,不要說當(dāng)?shù)貦?quán)貴了,就是一般平民百姓,尤其是“渾濁”的男人們,必然會常去蟠香寺進香或者請她們師徒去家中做法事,難免有圍觀甚至輕薄、調(diào)戲之語,應(yīng)當(dāng)六根清凈的尼姑本不應(yīng)為這些俗語所打攪,而妙玉因六根未凈,難免會與當(dāng)?shù)貦?quán)貴們發(fā)生沖突而得罪了他們。正是因為被當(dāng)?shù)貦?quán)勢所不容,她師父才帶她來京,實際上是“避禍”而不是什么“經(jīng)文”。妙玉年輕,性情又孤僻,可能并未意識到自己得罪了人,已在蘇州容不下身;而她的師父卻是清醒的,所以在圓寂之前特別叮囑她“不宜回鄉(xiāng)”,這是對她的最后保護。
妙玉是大觀園櫳翠庵女尼,“金陵十二釵”之一。她出身高貴,氣質(zhì)秀美,心性孤僻,故為世俗難容。120回本《紅樓夢》說她最后是“眾賊將妙玉劫持而去”。那么——妙玉的結(jié)局是遭賊“劫持”嗎?
在《紅樓夢》原作的前80回中,與妙玉相關(guān)的重要情節(jié)有如下幾處:
第41回,寫妙玉單請寶釵、黛玉在櫳翠庵吃“體己茶”,寶玉也跟了去。于是,什么茶具、雨水雪水、飲茶之法,諸多講究,或者說是中國茶文化的具體描寫。不過,許多研究者認(rèn)為,曹雪芹在這里借茶具的諧音手法,譏刺了妙玉的虛假和矯情。
第50回,寫寶玉因蘆雪庵聯(lián)詞被罰去櫳翠庵求取紅梅,并作“訪妙玉乞紅梅”詩:“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篷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入世冷桃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槎竍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p>
第63回,寫寶玉生日,收到“檻外人”妙玉“遙叩芳辰”的箋帖。據(jù)略知妙玉底細(xì)的邢岫煙講,妙玉當(dāng)年在蘇州玄墓山蟠香寺出家時,也是“因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
第76回,寫中秋夜湘云和黛玉聯(lián)詩,妙玉續(xù)完,“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黛玉、湘玉稱妙玉為“詩仙”。
從前80回來看,妙玉雖有虛假、矯情之做作,但仍不失為氣質(zhì)秀美,才華橫溢而心性孤僻者。后40回的續(xù)作者,寫妙玉故事情節(jié)的有:第87回寫妙玉同惜春對弈,寶玉觀局,聽得黛玉琴聲忽變,妙玉“走火入魔”,回庵后神不守舍;第95回寫寶玉失玉,岫煙求妙玉“扶乩請仙”,尋向玉的下落;第112回寫賈府被盜,眾賊將妙玉劫持而去。此時的妙玉,與前面那個氣質(zhì)高貴的妙玉比較起來,判若兩人,尤其是續(xù)作者為她安排的結(jié)局,令人感到糟糕之極。
那么,在原作者構(gòu)思的小說中,妙玉應(yīng)當(dāng)是什么結(jié)局呢?
《紅樓夢》第5回關(guān)于妙玉判詞的配畫是:“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逼渑性~為: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
在《紅樓夢十二支曲》中,《世難容》是寫妙玉的:
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蓢@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fù)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由上可見,曹雪芹對妙玉的結(jié)局是有所隱寓的,不過僅僅是一種暗示。脂靖本眉批對妙玉的結(jié)局有這樣的提示,說他流落到“瓜洲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看來她的結(jié)局是不太妙。
一種比較流行的說法,說她的結(jié)局是淪落青樓。這是根據(jù)“判詞”中的“欲潔何曾潔”,“終陷淖泥中”和“玉在泥污中”的配畫,以及“十二支曲”中的“風(fēng)塵骯臟違心愿”,“無瑕白玉遭泥陷”,特別是其中“風(fēng)塵骯臟”一語而猜測的。因為,“風(fēng)塵”即是“青樓”的同義語。
但是,“風(fēng)塵”固然可以作“青樓”講,而最常見的用法則是指生活的顛沛飄泊。在《紅樓夢》中,是多處使用“風(fēng)塵”的,如第1回的回目即是“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正文中又有“風(fēng)塵中的知己”之句,與“青樓”可謂毫不相干。
如果脂靖本眉批的提示可靠,那么妙玉的結(jié)局似乎是應(yīng)該最后流落南方,倦鳥歸巢,嫁給一個什么老頭子。當(dāng)然,這也只能是猜測。
從《紅樓夢》全書的結(jié)局來推想,當(dāng)賈府最后一敗涂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時,大觀園里的櫳翠庵,勢必也只會因賈府堂宇傾圯而一同凋零。本來就心性孤僻,世俗難容的妙玉,也會因賈府?dāng)÷?,“十二金釵”風(fēng)流云散而重新在濁世中輾轉(zhuǎn)飄零,她的仙才蘭質(zhì),可以肯定,難以幸免于人間的嚴(yán)酷風(fēng)霜。妙玉的結(jié)局肯定不會妙,但是,將一個如此才貌出眾女子,而且是作為佛門中人的女子,設(shè)計為被眾賊“劫持”的結(jié)局,未免太慘酷了些。尤其是,“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nèi)偷看惜春房內(nèi),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淫心”;“要往西邊屋內(nèi)偷去,在窗外看見里面燈光底下兩個美人:一個姑娘,一個姑子。那些賊哪顧性命,頓起不良”;“那個姑子,長得實在好看!不知是哪個庵里的雛兒”;“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后,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輕薄了一會子,便拖起背在背上。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癡??蓱z一個極潔凈的女兒,被這強盜的悶香熏住,由著他掇弄了去了”。這些描寫,用在身處佛門的美貌女尼妙玉身上,實在是不忍卒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