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與梅花醉幾場
那一年深秋季節(jié),我同原省博物館館長熊傳薪、省收藏協(xié)會秘書長張敏一道赴桃源縣,了解當(dāng)?shù)厥詹亟绨l(fā)生的一件事情。訪問一位收藏者后正要握別時(shí),他忽然拉開大柜的抽屜。
“這些零七零八的小東西,我都收藏?!背閷侠锶切”⑿⊥?、小罐蓋之類的小器件。他別過臉來望定我們,笑一笑,接著說:“說不定哪位的壺呀罐呀的就缺個(gè)蓋,就可以在這里面找得到原配?!?/span>
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小杯、小碗中有件釉色特別的東西一閃,腦海深處的記憶屏幕上,隨即跳出三個(gè)字:中國白!于是我站住了,走近前去,立即找到了那東西,真就是德化窯中國白中的象牙白梅花杯!梅花杯雖有些許傷損,卻是“大開門”的古氣氤氳,分外精巧。
象牙白這東西我已單思多年,料不到相逢在桃源,豈肯讓它擦肩而過?
“賣嗎?”我問他,將梅花杯托在掌上。
“當(dāng)然賣?!彼卮穑缓蠛俸俚男?,又說:“小玩意,你要,送你吧?!?/span>
看來,他對象牙白一無所知,并無興趣。盡管如此,我仍然堅(jiān)持著要給錢,心里滿滿的喜悅,竟按主人的要價(jià)多給了兩倍。
多年單思暗戀之物,一朝巧遇抱歸,誠為人生一大快事。回到長沙,行裝甫卸,我便一頭扎進(jìn)我的獨(dú)祥居,欣賞我的梅花杯了。
總也看不夠
梅花杯造型巧妙,杯體呈錐狀,口楕圓外侈成喇叭形,口以下緩緩內(nèi)收,底部成半球形,由透雕梅枝山石相托為足。藝人別具匠心,杯口一側(cè)外侈稍多,線條柔婉,帶著些犀角杯的神韻,稍稍粗心些許,便很容易被人忽略。恰恰是這“一側(cè)外侈稍多”的形態(tài),打破了呆板的平衡格局,于是優(yōu)雅中便帶著些些俊逸了。
梅花杯通體呈象牙白色,釉色滋潤如脂,瑩亮溫馨,給人一種凝厚清寧的感覺,可謂是香色古盎。其胎骨細(xì)膩,潔凈無瑕。舉杯迎光端祥,杯體微微泛出淡淡的肉紅之色。
梅花杯一側(cè)貼塑三朵盛開的五瓣梅花,瓣芯分明,清白冷艷;另一側(cè)貼塑三朵梅花花蕾,含苞欲放,勃勃生機(jī)。其枝條指天瘦勁,其花朵輕送暗香。匠心獨(dú)運(yùn)之處,是三朵盛開的梅花之中,兩朵正面五瓣之外,卻有一朵側(cè)面三瓣的,去卻了平鋪直敘之嫌。襯托雪白的花和蕾的是白雪也似的器壁,不由人不會想起宋人盧梅坡“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梅俗了人”的名句來,象牙白上雪梅開,不正是“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嗎?
歲月滄桑之劍是無情的,梅花杯上同樣留下了它刺割的傷痕。每每窗前獨(dú)賞梅花杯,我不覺那是傷痕,它是歷史的流淌,它是文化的詮釋,它是藝術(shù)的新生,誠為真正的古色古香。于是,看它,便總也看不夠了。
其實(shí),關(guān)于德化窯的研究,新中國建立之初,1953年便邁出了第一步,兩年后便有宋伯胤先生撰文發(fā)表。根據(jù)德化窯遺址出土的殘瓷分析,其釉色有純白色、白中帶青、白中閃紅的乳白色、牙黃色四種。白中閃紅的乳白色器,也即豬油白,就出在被稱作奎斗宮,后來被定名為屈斗宮窯遺址的“甲杯山”。牙黃色則出現(xiàn)在碗坪崙遺址,同樣的白中閃紅,也即今天稱作象牙白的。豬油白、象牙白演繹出來的蔥根白、鵝絨白、建白,是德化白瓷的不同色別,域外通稱為中國白,“發(fā)明人”是法國的。
市上曾有大如巴掌的梅花杯出售,造型拙劣,釉色白潔,顯見為追摹者之作。又見有小如我獨(dú)祥居梅花杯的,造型、釉色亦差強(qiáng)人意。它們中,清代的有,民國的有,今天好事者之作亦有。梅花杯誠然是要看梅花的,但杯上梅花不是僅僅只有兩朵,便是三朵五瓣皆為正面,絲毫無變化。僅僅造型工藝,即不可望明代梅花杯項(xiàng)背,不是侈口太大又過于圓正,失卻了犀角杯的神韻;就是杯口過大而杯身過矮,忽略了勻稱而見粗俗;要不便是托舉杯體的枝干參差懸殊,顯得生硬而雜亂。這樣的造型,優(yōu)雅是無從談起了,便是掃上一眼,都尤自覚得不甚可心。
梅花好把酒
梅花杯把酒,終不成有什么特別的喻意深情?
人們大都記得,張岱所作《夜航船》,便記了件孟浩然踏雪尋梅的佚事,其實(shí),關(guān)于梅花的故事何止于此。
南北朝時(shí)期,南朝宋武帝自家就發(fā)生過一件奇事。壽陽公主正月初七在含章殿檐下小臥,一朵梅花輕輕飄落額上,竟然任你如何的拂拭都不掉落,直到三日后,又試著用水洗了幾次,那花才脫去,卻留下個(gè)淡淡的梅影,為公主的嬌麗憑添了幾分清氣。宮女很覺怪異,紛紛仿效,在額上畫上小小梅朵,后人相傳為梅花妝。
北宋著名詩人林逋喜歡梅花,真的喜歡得入了骨,在杭州西湖小孤山梅林中結(jié)廬隱居,培護(hù)梅花,還養(yǎng)了幾只丹頂鶴。有朋友來訪,林逋在梅林中迎候,前呼后擁的是梅,一左一右有鶴。朋友擔(dān)心他寂寞孤單,他揮手指指身前身后,笑道:“不寂寞,不寂寞,有梅妻鶴子相伴啊。”
古往今來,梅之讓文人雅士癡迷,是因?yàn)樗陌裂?,她的清艷,她的暗香。宋相王安石就曾作過一首小詩,說“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dú)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寥寥二十個(gè)字,便將梅的這種品格寫入微了。
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在杭州時(shí),也曾去后來林逋隱居的小孤山賞梅,離開杭州后有詩為記,說“三年悶悶在杭州,曾與梅花醉幾場。伍相廟邊繁似雪,孤山園里麗如妝”。詩中一個(gè)“與”字,一個(gè)“如”字,便將梅活生生烘托了出來。
這便足以為佐證了,將梅花搬上德化象牙白小酒杯,斷斷然的,必定是文人雅士的主意。宋代詩人姜夔作《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其中有寫梅的,說“細(xì)草穿沙雪半消,吳宮煙冷水迢迢。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然而,梅花并非四季飄香,將她搬上酒杯,無論何時(shí)何地,把著梅花杯,這種種的詩情畫意還能不襲上心頭?
月朗風(fēng)輕夜,邀三兩個(gè)好友,小酌一壺好酒。把著的是象牙白梅花杯,雅興正濃時(shí),推杯換盞,笑邀明月,醉指嫦娥??床豢吹玫街窳种惺㈤_的梅花有何關(guān)系,杯上梅影,不是照樣飄香,照樣可以陪君醉幾場嗎?
備注:《古玩夜話》入編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