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景元道長，2008年于金華赤松道院出家，遍覽三洞經(jīng)典。2009年于仙都，遇離宮道人授予南宗金液還丹之至訣。2010年開始撰寫道教經(jīng)典研究、道教史相關(guān)文章。多年來，云游四海，參訪高人。2015年參加中國道教協(xié)會玄門講經(jīng)活動?，F(xiàn)為西山萬壽宮道教研究研究員，臺灣中華道琴會顧問。國內(nèi)及港臺多家道教刊物專欄作家。本文原載廣州《恒道》甲午年春季刊，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轉(zhuǎn)載發(fā)布。
早幾天和道友一起吃飯的時候，聽到一個故事。說是某個村子張三去赴宴，別人都勸張三喝酒。張三本身是喜歡喝酒的，但是拘于禮數(shù)，就說：“誒，不要！不要！不要倒這么多?！焙染苹貋淼穆飞?，張三越想越不對勁，就扇自己耳光，說：“剛剛別人勸你喝酒的時候，干嘛說不要的？誰讓你說不要的？”被旁人看見，引以為笑談。
這個時候，就有一個道友說：“其實莊子的思想就是教我們不要裝，要率真，愛干嘛就干嘛，想喝酒就喝酒，沒必要裝的。所謂道法自然嘛！”有時候住廟的道友穿著不整齊，頭發(fā)也不梳好，上殿跪拜的時候不能隨眾，這個時候就有人解釋說：“道法自然嘛”或者是“一切方便是修真?！崩锨f所說的“道法自然”“真”，果真是這樣的意思么？
一、“率性任真”不等于“恣情縱欲”
荀子認(rèn)為本性是惡的，其所以善者，偽也、為也。正因為人性是惡的，所以要學(xué)習(xí)、修養(yǎng)，使之歸于善。荀子并沒有說人性是惡的，大家就可以隨意為惡，不是這樣的。道家雖然主張“率性任真”，我覺得有必要跟大家解釋一下道家所謂的“真”、“性”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莊子》說：“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shù)子者，事業(yè)不同，名聲異號，其于傷性以身為殉，一也?！庇终f：“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盜跖死利于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莊子認(rèn)為一個人，無論他是為仁義也好、為財貨也好，都是“傷性以身為殉”。所以莊子所謂的“性”，是人的“真性”，也就是稟受之于天地的道性?！赌先A真經(jīng)·馬蹄第九》云：“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dāng)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鼻f子明白的說了，“素樸而民性得矣！”素樸才是人的真性。既然素樸是人的真性，那么好財貨、美女、美食，這些也是發(fā)之于本能的啊，連孟子也說：“飲食男女，人之所大欲存焉?！彪y道這些就不是真性了么？
《道德經(jīng)》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道家認(rèn)為外在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不是人的本性，對生命健康是有害的。所以“圣人為腹不為目”，只求填飽肚子，不追求炫目耀眼的東西；林語堂說：“腹指內(nèi)在自我，目是外在感官的自我”。去彼取此，是要“摒棄物欲的誘惑，而持守安足的生活。”
《清靜經(jīng)》云：“夫人神好靜，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故能譴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所以說“恣情縱欲”并不等于“率性任真”。
還有一點就是，道家認(rèn)為人的真性是恬淡虛靜的，禮法會破壞人稟之自然的良好天性。而法家則認(rèn)為人生來是自私貪婪的，所以需要禮法的約束，韓非子的師父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本烤谷诵员臼巧七€是惡呢？這就是一個需要斟酌的話題了。道家是從上往下看人間，而法家則是從下往上看，所以對于禮法的態(tài)度有如此之不同。
二、名教亦是自然
這里又要說另外一個問題，就是老莊道家一向反對儒家的禮義的，認(rèn)為是虛偽的，是壞人本性的?！独献印氛f：“國家昏亂，乃有忠臣。”《莊子》也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那我們修道之人還拘拘于禮教的束縛，如何能與天地精神獨往來而達(dá)到逍遙放達(dá)之境界呢？
確實，在先秦諸子里，恐怕只有儒家的孔孟是宣傳禮教最積極的，并且認(rèn)為仁義禮智信恥源自于人的先天之本性，而儒家之《荀子》卻認(rèn)為仁義禮智信是由后天學(xué)習(xí)而得的。老莊則認(rèn)為仁義禮智信是破壞人的本性的東西，應(yīng)該揚棄。大抵言禮法之不足拘者，多以老莊為口實。那么我們來看看道家是怎么說的？
《道德經(jīng)》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又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無為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yīng)，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不錯，道家確實是主張揚棄禮法，但是道家揚棄禮法，并不是為了使個人的私欲不受束縛，可以恣意妄為。不是的，道家認(rèn)為，“大道廢，有仁義”。禮法仁義，都是“失道”之后才興起的。而道家揚棄禮法，乃是為了追求更高于禮法的“道”。而不是說不要禮法，然后去恣情縱欲而流于禽獸。道家之學(xué)，乃是“超仁入圣”之學(xué)，并非是“非禮縱欲”之教也。很多人，沒有學(xué)到道家之無為寡欲，卻每天說要“廢仁義道德”，此其所以流于邪僻也。
那么禮與偽，又該如何看待呢？
《世說新語》里有這么一個故事：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dāng)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cè)。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span>
阮籍的鄰居有個漂亮少婦，阮籍和王安豐經(jīng)常跟這個少婦一起喝酒。阮籍醉了就睡在這個女的身邊。少婦的老公特別懷疑他兩有啥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就伺機(jī)觀察，發(fā)現(xiàn)阮籍沒有不軌的行為。
按照禮法，“男女授受不親”。阮籍醉酒睡在有夫之婦的身邊，是不符合禮法的，阮籍卻不在乎，管你什么禮不禮的，這個是魏晉士大夫所宣揚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這里的“自然”、“不合禮法”，其實并沒有越界。阮籍雖然睡在少婦身邊，但是卻沒有實質(zhì)性的“非禮”這名女子，心懷坦蕩，所以可以不拘禮法的約束。然而禮法就是防人為非的，如果你能做到不為非，就可以不拘禮；如果你不拘禮是為了為非，就不對了，也不符合“道”了。道家強(qiáng)調(diào)“失道而后德”，失去了“道”就開始強(qiáng)調(diào)“德”。之所以否定“德”，其實是為了合于“道”。如果你能夠“復(fù)歸于嬰兒”，全其本性、保持淳樸，不拘禮有何妨？但是如果不能的話，還是遵守禮法的比較好。
魏晉時期關(guān)于自然和名教有兩個說法，一是“越名教而任自然”；二是“名教即是自然”。個人覺得兩者可以并行而不悖，大抵所重者在于自然，有的人喜歡“越名教而任自然”，有的人在名教之中也能找到樂地，不必是此而非彼，莊子說：“與其是是而非非，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從心所欲者，自然也；不逾矩者，名教也。學(xué)者萬不可斷章取義，只要從心所欲卻不顧規(guī)矩；或拘束于規(guī)矩之中，而不能獲得精神之超脫。若能達(dá)孔子之境界，則自然名教、名教自然，又有何分別呢？各位若能體悟這個道理，就能理解禮并非僅僅是虛偽，而道教所以反對“禮”，其實是反對那些打著“禮”的幌子而行“非禮”之事的人。若誠心踐履圣人之“禮”，又何來虛偽傷性之說呢？各位學(xué)道之士，又萬不能曲解祖師經(jīng)典，打著祖師的名義，給自己的錯誤找理由，文過飾非，罪莫大焉。慎之！慎之！
三、克己復(fù)禮也是修道
顏回問孔子，什么是仁？孔子說：“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币馑季褪且粋€人能夠克制自己的欲望、自私、怯懦，而遵守禮法，那么天下人都會認(rèn)為他是“仁”人。
王弼云：“不能無為而貴博施，不能博施而貴正直，不能正直而貴飾敬，所謂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也。夫禮也所始，首于忠信不篤，通簡不陽。責(zé)備于表，機(jī)微爭制。夫仁義發(fā)于內(nèi)，為之猶偽，況務(wù)外飾而可久乎？故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魏晉玄學(xué)家認(rèn)為后世之人，“不能無為而貴博施，不能博施而貴正直，不能正直而貴飾敬。所謂失道而后德，失得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也?！倍Y是失道、失德、失仁義之后的補救，所以道家看不起“禮”，認(rèn)為是虛偽的。
但是完全否認(rèn)禮，其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老莊思想中那種有道圣人，逍遙方外的境界，固然是高尚的。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有那么高的覺悟，有的稟賦惡劣之人，如果缺少禮法的約束，就會做出危害社會的事情來。有的悟性和根基差一點的，也不能做到齊物兩忘，所以也需要開示以一定的門徑，使之也能夠入道、修道。所以后世道教也多吸收了禮法的內(nèi)容，如北魏寇謙之清整道教，就“專以禮度為準(zhǔn)”。此后又出現(xiàn)了許多戒律和科儀，其實都是一種對道人外在行為的規(guī)范，是宗教儀式、律條，也算是宗教禮法。張萬福真人《三洞眾戒文》序云：“夫戒者，戒諸惡行，防眾行之最，若不持戒，道無由得。然道經(jīng)不師受，則行之不神。三洞科儀，備有條格，而師資稟訓(xùn)，各據(jù)一門，吳蜀京都，相承或異，良以教戒，須漸頓悟。人有賢愚，設(shè)法隨機(jī)，要存合道?？志忠娭?，妄生疑惑，其傳授經(jīng)法次第，已如三洞法目。今又依經(jīng)，箓出戒文，附諸法次，受法之日，隨法轉(zhuǎn)授，令道士誦習(xí)，防非止惡，以制六情，進(jìn)品上仙，遠(yuǎn)超三界，自淺之深，非無優(yōu)劣，從凡入圣，各有等差?！睆埲f福真人認(rèn)為戒律可以“防非止惡，以制六情，進(jìn)品上仙，遠(yuǎn)超三界。”而道教戒律又有三皈依戒、五戒、九戒、想爾戒，還有《虛皇天尊初真十戒》、《正一天師法服教戒科經(jīng)》、《太真玉帝四極明科經(jīng)》。既有對道人行為的規(guī)范，也有服飾的規(guī)范；既有人與人之間的規(guī)范，也有人與神之間的規(guī)范。通過外在的規(guī)范，來約束人的行為；通過約束人的行為，從而塑造其靈魂。其實后世佛教所謂的“戒定慧”，也脫胎于此。戒就是禮法，遵守禮法。定就是遵守禮法到一定程度，將此禮法內(nèi)化為自己的行為了?；劬褪鞘艿蕉Y法陶冶之后，心思不再有邪淫妄念，清凈真一，“宇泰定，天光發(fā)?！?
后世道教科儀，無論是表文、次序、還有說辭等，都借鑒了世俗朝廷禮法的內(nèi)容，日益繁復(fù)。注重禮法的弊端也顯現(xiàn)出來，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到全真派的科儀相對靈寶、正一各派的科儀就簡化了不少，這其實是道家清凈思想在科儀禮法上的表現(xiàn)。
余論
注重禮法，則將過于繁復(fù)，甚至流于虛偽，固然是其流弊；廢除禮法，則鮮不流于放辟邪侈。所以《論語》說：“居敬而行簡?！焙髞硎捄纹蕉ㄌ煜轮?，與民約法三章，其實就蘊含有簡易之大道。過猶不及，故大道貴乎中和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