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卑拙右住顿u炭翁》一篇是批判現(xiàn)實(shí)主義力作,最喜歡拿來印證封建朝代的墮落的。燒炭的人,自己穿不暖,卻仍然希望天冷一些,炭價才會高。
可見唐朝時,燒炭,是有錢人家常見的取暖方式。這一車千余斤的炭,不就被宮中的黃衣使者,以半匹紅綃一丈綾的價格拉走了嗎。燒火取暖,有千年的傳統(tǒng)。據(jù)說炎帝有一天撿到了一些石頭,燒火特別好用,因此不僅可以取暖,還發(fā)明了燒烤。這是《拾遺記》中的記載,這種“燃石以繼日光”的石頭,不知道是泥炭,還是別的什么。
楊玉環(huán)的哥哥楊國忠,將炭屑和蜜一起捏成雙鳳形,再用白檀木襯底,香氣氤氳而無煙。西涼國進(jìn)貢“瑞炭”,有尺余長,青色,堅硬如鐵,在爐中燃燒時無明焰而有光,一條可以燒十天,熱力逼人。此外還有“麩炭”“金剛炭”“獸炭”等。
有了炭,還得有燒炭的器具。春秋時期,開始使用器具燒炭取暖,用具的名稱叫做燎爐。但燎爐形制不大,用來取暖,恐怕效用不高,而且得不間斷地添加薪柴,所以燎爐一般附有炭箕,用來轉(zhuǎn)移火種和添加燃料。這樣的燎爐,充其量,只供一人使用,一九二三年,河南新鄭出土的春秋時期燎爐,上有銘文:“王子嬰次之燎爐”,大約可以證明燎爐是專用的。燎爐焚燒松柏木、檀香木,香煙繚繞,火光可以照明。
燎爐的誕生,開啟了取暖技能樹的一脈分支,那就是求自暖。不論多冷,只要讓自己暖和起來,別的就顧不得了。以這個思路為指導(dǎo),古人發(fā)明了很多器具,比如手爐和湯婆子。手爐多為銅制,大小如菜瓜,可以提動,分外殼和內(nèi)膽。內(nèi)膽放燃炭以產(chǎn)生熱氣,通過內(nèi)外兩層之間的空氣傳導(dǎo),將熱量由內(nèi)膽口沿上的鏤空爐蓋散發(fā)出來。
“湯”指滾水,“婆子”則戲指其陪人“睡覺”。在湯婆子中灌上熱水,塞在被窩里,可以安眠整夜。黃庭堅《戲詠暖足瓶》:“千錢買腳婆,夜夜睡到明?!泵黯挠印稖拧罚骸安剪兰垘わL(fēng)雪夜,始信溫柔別有鄉(xiāng)?!睖抛哟蟾攀嵌熳钍軞g迎的器物了。求自暖的技能點(diǎn)中,最過分的是唐玄宗的兄弟申王,他冬天怕冷,經(jīng)常讓宮妓圍著他站一圈,用來御寒,叫做“妓圍”。
求自暖的另一條分支,是穿衣。在穿暖這個問題上,我國的本土資源有先天缺陷——沒棉花。宋之前,提到綿,指的都是木棉、絲綿,產(chǎn)量低,保暖效果也不佳。富貴之人可以裹緊皮裘,假裝自己是皮卡丘。窮苦之人就很難辦了,只能穿褐。褐是麻衣,屬于麻制品。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里說“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自己穿的褐還打了補(bǔ)丁,可見困苦。
而且,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古人沒有褲子。從只遮蓋雙脛的脛衣,發(fā)展到連襠的袴,需要一個過程?!读惵劇な勒f新語》中有“既著短衣,不須夾袴?!闭f的是韓伯小時候,家至貧,有一次大寒,母親替他縫制了一件短衣,叫他拿熨斗來燙,母親對韓伯說道:“你且先穿上短衣,改天再給你縫做夾褲?!表n伯卻說:“已穿上短衣,就不需要夾褲了?!表n伯是東晉人,就窮到?jīng)]有褲子穿。
不止他一個?!侗碧脮n》卷一二九引《東觀記》中記載:“香躬親勤苦,盡心供養(yǎng),冬無袴、被,而親極滋味。”可見漢朝時的窮人也是如此。實(shí)在凍極了,只好穿紙衣。南北朝時,制紙衣開始流行起來,唐宋時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
唐代制紙衣,用麻紙,堅韌,防蛀蟲。宋代則用樹皮紙,拉力強(qiáng),耐折磨。還有為加強(qiáng)御寒效果而特意加厚的紙衣,一般用楮皮紙縫制,質(zhì)地堅韌,耐穿,稱為“紙裘”,紙衣而名裘,是貧民士子苦中作樂了。
宮廨之人,當(dāng)然不屑于求自暖,而是要整間屋子都暖和起來,就需要在建筑上下點(diǎn)功夫,這是技能樹的又一條分支。秦朝時,出現(xiàn)了壁爐和火墻。壁爐好理解,火墻是用兩塊筒瓦相扣,做成管道,包于墻內(nèi),與灶相通,用以取暖,和如今的暖氣原理相似,但熱效率沒有這么高。東漢《西京賦》有載“朝堂承東,溫調(diào)延北”,說到了“溫室”,指的就是這種取暖手段。
漢朝時,又有了椒房。《西京雜記》有“溫室殿以花椒和泥涂壁,壁面披掛錦繡,設(shè)火齊屏風(fēng),有鴻羽帳”的說法。花椒具有溫中散寒、健胃除濕、止痛殺蟲、解毒理氣、止癢祛腥的功效,被火爐一烤,其中的揮發(fā)成分散入空氣,被人體吸收,大約可以除濕,濕氣一除,自然就暖了?!稘h宮儀》稱“皇后稱椒房,以椒涂室,主溫暖除惡氣也”。
火墻不好修,花椒又很貴,只好用地暖。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曾描述過河北的地暖。當(dāng)時,觀雞寺大堂的房基是石頭做的,房基內(nèi)部連通,從側(cè)面屋外點(diǎn)火,熱氣往石頭房基里流,大堂里就暖和了。紫禁城用的也是此法。坤寧宮東暖閣,殿外廊下,設(shè)有一人多深的爐坑,太監(jiān)在這里燒炭;坑與暖閣下的煙道相連,隨著炭的燃燒,火氣傳遍煙道,房間里自然暖和。這一招在北方普及很廣,名為炕,極大改變了北方冬天的生活方式。
但不論是火墻還是地暖,熱效率都很低,極耗物力。衛(wèi)生部曾一度將醇王府正殿用作辦公室,原本打算因地制宜,就用地暖,但嘗試了幾日,發(fā)現(xiàn)用煤太多,并不經(jīng)濟(jì),只好改成暖氣。可想而知,賣炭翁賴以為生的一車千余斤木炭,拉回宮中去,未必能燒幾日,宮中耗費(fèi)既大,中間渠道又有酷吏盤剝,老百姓豈非只能以麻紙、褐衣取暖,聊以度日了。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絕非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