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網上流傳一種說法,認為隋朝留下的糧食夠唐朝吃50年。很多人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
那么,實際情況如何呢?隋朝末年留下的糧食真的能讓唐朝吃50年嗎?本文依據相關原始史料對此進行詳細分析。
一、該說法的來源
現(xiàn)在網上流傳甚廣的隋朝的糧食夠唐朝吃50年的說法是怎么來的呢?是憑空捏造,還是確有史料來源呢?
應該說,這一說法并非完全憑空捏造,它是有史料來源的,只不過該說法對相關史料進行曲解和誤讀。
據《貞觀政要》辨興亡第三十四記載,貞觀二年(628),唐太宗李世民對黃門侍郎王珪說:
隋開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饑乏。是時倉庫盈溢,竟不許賑給,乃令百姓逐糧。隋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比至末年,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煬帝恃此富饒,所以奢華無道,遂致滅亡。
《資治通鑒》貞觀二年也有類似記載,但相對簡略。
乍一看,網上的說法不是說的挺對的嗎?“比至末年,計天下儲積,得供五六十年”,這不就是說隋朝末年的糧食可供吃50年嗎?隋朝后面緊接著就是唐朝,因此,這50年不就是唐朝在吃嗎?
下面,我就結合相關資料,對這一則原始史料進行詳細解讀。
二、史料解讀
(一)“末年”是指隋文帝末年,而非隋朝末年。
結合上下文可知,“比至末年”,說的是隋文帝末年,而不是隋朝末年,所以下面才會有“煬帝恃此富饒”的說法,隋煬帝依恃的正是隋文帝末年的富饒。
因此,這里的“比至末年”,最多只能算到隋文帝去世時的仁壽四年(604)。
隋文帝
這時候正是隋朝比較強盛的時期,隋末大亂還完全沒有發(fā)生。
(二)“得供五六十年”是一個數學計算,并非真能吃五六十年。
所謂“得供五六十年”,僅僅是一個數學計算而已,,是根據糧食存量、人口數量、人均糧食消耗量等測算的數據,用來說明隋文帝末年留存糧食之多。并不是說這些糧食真的能吃五六十年。
原因很簡單,隋唐時期糧食的保存年限最長只有9年。
關于隋唐時期糧食的保存年限,史書是有很明確的記載的,我在這里僅提供3處史料出處:
1、《新唐書》食貨志
據《新唐書》食貨志記載:
其后洛、相、幽、徐、齊、并、秦、蒲州又置常平倉,粟藏九年,米藏五年,下濕之地,粟藏五年,米藏三年,皆著于令。
可見,當時粟能保存9年,米能保存5年;潮濕之地,粟能保存5年,米能保存3年。
整體來看,當時糧食的保存期限是3-9年。
當然,有細心的人可能會說,《新唐書》記載的只是“常平倉”的糧食保存期限。當時,全國除了用于調節(jié)糧價的常平倉之外,還有京師的太倉,還有其他用于儲備目的的糧倉,例如,隋朝時關中的永豐倉、洛陽附近的回洛倉、洛口倉、河北的黎陽倉等等。
這些糧倉的糧食保存期限是否會有不同呢?我們再來看看《唐六典》的記載
2、《唐六典》
《唐六典》在司農寺·太倉署部分有以下記載:
凡粟支九年,米及雜種三年。
在具體規(guī)定上與《新唐書》略有不同,但是,糧食的整體保存期限則是完全一致的,也是3-9年。
但是,有些比較較真的朋友可能還是有疑問,《新唐書》說了常平倉,《唐六典》說了太倉,它們的糧食保存期限確實一樣,那么,其他的諸如永豐倉、洛口倉、回洛倉、黎陽倉等用于儲備目的的糧倉,會不會保存期限有所不同呢?
針對這部分朋友,我專門準備了一條史料,那就是北宋《天圣令》所附的唐令。
3、北宋《天圣令》所附的唐令
《天圣令》本身是北宋的法令,但是,由于其編修原則是“取唐令為本”,所以,里面附有很多唐令。其中,唐令倉庫令中有一條記載:
諸倉窖貯積者,粟支九年;米及雜種支五年。下濕處,粟支五年;米及雜種支三年。
這一條唐令,明確規(guī)定了其適用范圍是“諸倉窖貯積者”,也就是說,所有的倉庫,不管是常平倉,還是太倉,還是其他的各倉,均統(tǒng)一適用這條規(guī)定。
其規(guī)定的糧食保存的具體期限與《新唐書》完全一致。
上述3條史料互相印證,確切的證明了,在隋唐時期,糧食保存期限就是3-9年。
隋唐糧倉
綜合以上分析可知,假設以仁壽四年(604)作為隋文帝末年,則隋文帝留下的這些所謂“得供五六十年”的糧食,最晚在隋煬帝大業(yè)九年(613)的時候,必須全部替換,否則,剩余的存糧就超出了保存年限,不能再吃了,真要吃這些“僵尸糧”,是會吃出人命的。
至此,所謂隋朝末年留存的糧食可供唐朝吃50年的謠傳可以說已經被徹底推翻了。
但是,隋朝末年到底有沒有留下糧食?留下了多少糧食呢?
畢竟,隋煬帝時期,雖然建東都,修運河,開通西域,三征高句麗,耗費了大量的錢糧,但是,這一時期,特別是隋煬帝前期,天下尚未大亂的時候,隋朝也是有新增糧食進賬的,并非只出不進。那么,到了隋煬帝末年的時候,糧食情況如何呢?
三、隋朝末年糧食情況分析
我認為,隋朝末年留存的糧食確實還有,但是數量并不多。
(一)隋煬帝的大量消耗
隋煬帝從即位開始就搞大手筆,為此消耗了大量的錢糧。與此同時,自大業(yè)七年(611)開始,大量百姓不堪忍受殘酷壓迫,紛紛揭竿而起,造反當流寇去了,真正繼續(xù)種地納糧的人越來越少。一方面是大量的支出,另一方面是日漸減少的收入,導致在隋煬帝時期,糧食處于嚴重的凈減少狀態(tài)。正如大業(yè)十二年(616)右候衛(wèi)大將軍趙才所說,“今百姓疲勞,府藏空竭,盜賊蜂起,禁令不行”(《資治通鑒》)。
隋煬帝
在糧食整體情況不容樂觀的前提下,隋煬帝采取的措施更加雪上加霜,他采取了優(yōu)先保障國家倉儲、不管百姓死活的政策。
我在這里簡單舉以下幾個例子:
1、隋煬帝時期提前征收未來數年的賦稅。
據杜佑《通典》記載:
又逆徵數年之賦,窮侈極奢,舉天下之人,十分九為盜賊。
可見,在隋煬帝后期,由于國用不足,隋煬帝已經開始提前征收未來數年的賦稅,當時實行“租庸調制”,賦稅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繳納糧食(租)。
2、隋煬帝時期大量挪用社倉的糧食。
社倉(又稱“義倉”),其本質是一種民間自助自救的形式。由各地百姓在平時根據貧富情況相應拿出一定數量的糧食,交給官府集中管理,一旦遇有災年,則從社倉中支出糧食救濟,“為百姓預作儲貯,官為舉掌,以備兇年”(《舊唐書》食貨志)。
也就是說,社倉里的糧食,本質上是百姓自己的糧食,并不是繳納給朝廷的糧食,官府在其中只起到管理作用,并沒有這些糧食的所有權,是不能挪作他用的。
而在隋煬帝時期,朝廷卻因為國用不足而大量挪用社倉的糧食,以至于最后社倉無糧可支,“及大業(yè)中年,國用不足,并貸社倉之物,以充官費,故至末涂,無以支給”(《舊唐書》食貨志)。
以上例子說明兩個問題:
第一,當時朝廷手中的存糧不多了。試想,如果當時還有充足的存糧,則隋煬帝又不是傻子,必然優(yōu)先考慮使用存糧,斷然不會冒著惹怒天下百姓的風險貿然提前征稅以及挪用社倉。
第二,在糧食整體不足的前提下,隋煬帝采取了優(yōu)先保障朝廷需要而盤剝百姓的做法。
在隋煬帝的壓榨下,百姓因為活不下去紛紛造反,至遲大業(yè)十一年(615)時,隋朝的賦稅征收體系已陷入崩潰。
據《資治通鑒》記載,大業(yè)十二年(616)五月,納言蘇威上奏說:
且往日租賦丁役,今皆何在!豈非其人皆化為盜乎!
蘇威這段話,是隋煬帝詢問他全國盜賊情況時說的,意思很明確,當時朝廷的租賦已經征不上來了,因為負擔租賦的百姓都造反當盜賊去了。
由于當時的租賦一般是秋季征收,因此,大業(yè)十二年(616)五月時,蘇威并不知道當年的情況,他說的至少是上一年、即大業(yè)十一年(615)的情況。
據此看,至遲大業(yè)十一年(615)時,隋朝已經無法正常征收租賦了。
綜合以上情況看,到隋煬帝末年的時候,民間經濟已經完全崩盤了,沒有糧食,活不下去,“是時百姓廢業(yè),屯集城堡,無以自給”(《隋書》食貨志)。而朝廷方面,糧食存量雖然早已無法與隋文帝末年相比,但是,由于隋煬帝的盤剝,官府的倉庫里面還是有糧食的,“然所在倉庫,猶大充爨,吏皆懼法,莫肯賑救,由是益困”(《隋書》食貨志)。
但是,局勢發(fā)展遠沒有就此止步,百姓并不是機器,被逼到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們也會奮起反擊。于是,全國百姓紛紛揭竿而起,開始了隋末大亂。
在隋末大亂中,原本朝廷手里的那些糧食,也未能幸免,被大量消耗。
(二)隋末大亂時期的消耗
隋末大亂時期,由于百姓普遍沒有糧食吃,因此,各割據勢力起兵之時,大多會為了收買人心而開倉放糧,這幾乎成為了當時的標準操作。這里依據《資治通鑒》簡單舉幾個例子:
薛舉:囚郡縣官,開倉賑施。
劉武周:于是開倉以賑饑民。
羅藝:乃發(fā)庫物以賜戰(zhàn)士,開倉廩以賑貧乏。
李子和:執(zhí)郡丞王才,數以不恤百姓,斬之,開倉賑施。
李淵自己也有類似操作,“淵開倉以賑貧民”,“至永豐倉勞軍,開倉賑饑民”。
李淵
當然,這方面做到極致的,還得屬李密。
李密
以李密攻陷的洛口倉(興洛倉)為例,李密攻克洛口倉以后,“開倉恣民所取,老弱襁負,道路相屬”(《資治通鑒》)。
結果出現(xiàn)了什么情況呢?
密開洛口倉散米,無防守典當者,又無文券,取之者隨意多少;或離倉之后,力不能致,委棄衢路,自倉城至郭門,米厚數寸,為車馬所轥踐;群盜來就食者并家屬近百萬口,無甕盎,織荊筐淘米,洛水兩岸十里之間,望之皆如白沙。
由于沒有管理,大量百姓來領取糧食,拿不動就扔掉,被扔在地上的米厚達數寸,洛水兩岸十里之間,看上去就像一片白沙。
瓦崗軍開倉放糧
在各路割據勢力的共同努力下,官府手里的那點存糧也被迅速消耗。
至唐高祖武德中,各大糧倉也已經幾乎沒有什么糧食了,我們可以具體來看一下:
1、永豐倉
永豐倉位于關中的華州,主要保障關中地區(qū)的糧食供應。
永豐倉
義寧元年(617)李淵晉陽起兵后,隋朝的華陰令李孝常以完整的永豐倉投效李淵。
但即便如此,李淵進入長安后,馬上就面臨著缺糧的問題,雖然手中握有永豐倉,李淵仍然無法滿足關中地區(qū)百姓的糧食需求,不得已只好下令讓關中百姓到劍南就糧。
根據《全唐文》收錄的李淵“定戶口令”記載,當時的情況是:
比年寇盜,郡縣饑荒,百姓流亡,十不存一。貿易妻子,奔波道路,雖加周給,無救倒懸。京師倉廩,軍國資用,罄以恤民,便闕支擬。
可見,當時關中地區(qū)包括永豐倉在內的倉庫的糧食并不多,必須集中于“軍國資用”,也就是用于打仗等國家大事,已經無法同時救濟百姓了。不得已,李淵提出讓關中百姓到劍南就食:
外內戶口見在京者,宜依本土置齡以下。下官部領,就食劍南諸郡。
可見當時永豐倉的存糧已經不多了。
2、回洛倉
回洛倉位于洛陽以北,主要保障洛陽地區(qū)的糧食供應。
回洛倉
武德三年(620)七月李世民率軍征討王世充,當年八月就攻克了回洛城,但是,十余萬唐軍的糧食供應問題并未因此就得到解決,在此后的作戰(zhàn)中,李世民仍然需要通過陜、鼎、函、虢、虞、芮等六州向前線轉運糧食,時任陜州總管的黨仁弘在此期間還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黨仁弘,高祖起義兵,為左武侯將軍,簡校陜州總管,鎮(zhèn)守陜城。及大軍東討王世充,仁弘轉餉不絕”(《冊府元龜》卷498)。
可見,雖然唐軍攻克了回洛倉,但無法解決自己的糧食供應問題,由此判斷,當時回洛倉也已經處于無糧的狀態(tài)。
3、洛口倉
洛口倉位于洛陽以東,主要保障河南地區(qū)的糧食供應。
洛口倉
看地圖可知,洛口倉距離武牢關(虎牢關)很近。武德四年(621)三月,竇建德率軍十余萬從河北南下增援王世充,當時唐軍有人建議放棄武牢關,暫避鋒芒。
請注意,由于洛口倉距離武牢關極近,因此,放棄武牢關,意味著同時放棄洛口倉。如果當時洛口倉存有大量糧食,則竇建德完全應該就近使用洛口倉的糧食供應軍需,并救濟王世充。但是,薛收在分析當時情況時,卻提到,放棄武牢關、暫避鋒芒的后果是,“若縱之至此,兩寇合從,轉河北之粟以饋洛陽,則戰(zhàn)爭方始,偃兵無日,混一之期,殊未有涯也”(《資治通鑒》武德四年)。也就是說,即便讓竇建德占據了洛口倉,竇建德仍然需要從河北調運糧食,“轉河北之粟”。
薛收
可見,至遲在武德四年(621)時,洛口倉也已經沒有多少糧食了。
4、黎陽倉
黎陽倉位于黃河以北的黎陽(武德年間屬黎州),主要保障河北地區(qū)的糧食供應。
黎陽倉
上面提到,當時竇建德手中有糧食,那么,這些糧食是不是黎陽倉的存糧呢?不是!
原因很簡單。武德五年(622)十一月,李建成率部征討河北劉黑闥的第二次起兵。當時河北地區(qū)的形勢是,“自相州以北州縣皆附之”(《資治通鑒》),看地圖可知,黎陽倉所在的黎陽位于相州以南,仍然掌握在唐軍手中。如果黎陽倉有大量存糧,則唐軍的優(yōu)先選擇必然是就近從黎陽倉調撥糧食保障軍需。但是,查《于志寧碑》可知,“又以劉闥重擾河北,命公為河南道支度軍糧使”,即任命于志寧為河南道支度軍糧使。這就說明,黎陽倉當時并不能滿足唐軍的糧食需求,因此,需要于志寧從河南地區(qū)征集糧食。
于志寧
可見,至遲武德五年(622),黎陽倉也已經基本空了,沒有什么存糧了。
5、貞觀初年整體情況
貞觀初年,全國災害不斷,據《資治通鑒》記載:
(貞觀)元年,關中饑,米斗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嘗嗟怨。
請注意,當時全國已經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因此,朝廷可以從全國范圍內征調糧食,同時,唐太宗也不是吝惜倉庫的人,“但使倉庫可備兇年,此外何煩儲蓄”(《貞觀政要》)。
唐太宗李世民
但是,即便如此,面對在饑荒中出現(xiàn)的百姓賣兒賣女的情況,太宗所能做的,只是從御府(皇帝自己的府庫)里出錢贖回孩子,還給其父母,“關內旱饑,民多賣子以接衣食;己巳,詔出御府金帛為贖之,歸其父母”(《資治通鑒》貞觀二年)。
但卻拿不出糧食賑災,只能允許百姓“東西就食”,這就充分說明,當時朝廷手中實在是沒有什么存糧可以拿出來賑災了。
綜合以上分析可知,隋朝的糧食,在經歷了隋煬帝的揮霍、以及隋末大亂之后,至唐朝初年早已經消耗一空了,唐朝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之上,休養(yǎng)生息,逐漸的恢復發(fā)展的。所謂隋朝的存糧可供唐朝吃50年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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