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一樣鋒利
今天下午去上班,經過小區(qū)廣場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孩坐在石凳上看書,她身邊放著一桶薯片。細碎的陽光灑下來,她頭上別著一只蝴蝶的發(fā)夾,金光閃閃的,有些晃眼。她進入了書里的世界,捏在手里的薯片貼到唇邊遲遲未塞進去。
我好久沒有這么看書了。
但是我沒忘記書。我一直想認認真真地讀一本書。出差到外地,我總要放到包里一兩本想讀的書,可是回來的時候那書卻沒翻開一頁。公司和新華書店在一棟樓上,只是要分別走兩個樓梯。有時候我在路邊等車,抬頭會看見新華書店紅紅的牌子,心里盤算好久沒去了,有空了一定上去看看。我倒是去過大家書坊,回家經過那里,透過玻璃門看見一摞摞的書,會不由自主地走進去。每次去都會買幾本,老板兩口子很親切,如果需要的書沒有,可以預定,等來了,會電話通知。但那些買回來的書,塞進書櫥后,就被我遺忘。
我訂閱了些雜志,每次到了,我只會翻翻目錄,便放下。上廁所的時候,我會看看南方周末和中國經營報。我在廁所里也放了些書,如??思{中短篇小說集、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集精選等等,這些我曾經看過的書,已經許久沒再動過,我一直期待著有一天,有了心情,會重新和這些大師們相遇。
上初中那會兒,我開始迷上讀書,那時候讀的很雜,幾乎是小說就不放過。最讓人懷念的是,我讀的入迷、忘我。書被我一拿起來,讀不完是放不下的。吃飯的時候,我也會擎著看??曜由爝M了家里人的碗里,夾著的菜掉了也沒察覺,是經常的事。媽媽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我頭上,仿佛拍在木頭人身上,能不能好好吃飯。我哼著哈著,把筷子放下,又翻開一張。媽媽一把拽過書,扔到地上,再看,我給你撕爛了。我正和小說里的人糾纏著,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忙跑過去撿起來,回到飯桌上繼續(xù)看。媽媽氣樂了,說,你這么用功,也沒見你學習好那兒去。到了學校里,還是放不下,因這個,課堂上不知被老師沒收和撕爛過多少本書。但是對書的癡迷絲毫沒有減退,反而是越來越迷。
從小我就不會理財,父母給了零花錢,轉身就花沒。同學宋國能存住錢,他用這些錢在書店辦了個借書證,我經常厚著臉皮找他借借書證蹭書看。有一年,我們攢夠錢去縣城,只為買心儀已久的一套射雕英雄傳?;貋淼臅r候,在車站等車,那時候公交車可沒現在多,左等右等也不來。宋國說,走著走吧,路上什么時候碰到車咱們就上。他這個提議后來讓我后悔的要命。我們兩個沿著公路邊往回走。走了幾里路,我開始心不在焉的和他說話,不時回頭看看。公交車出現了,我趕緊推推宋國,來車了,來車了。他回頭看看,說,快點攔住它。我說,你攔吧。他說,你攔。公交車在我們的推諉中擦身而過。后來又有幾輛公交車路過,也許是因為膽小或者害羞,我們都沒敢招手攔車。走到一半路程,我實在走不動了,坐在路邊歇息。又有一輛公交車來了,在我猶豫中它從我身邊疾馳而過,飛揚的塵土進了嘴里,我不由打了個噴嚏??粗笃ü擅爸笱蟮靡獾暮跓?,我蹭地一下站起來,就追。邊追邊喊,停車,停車。它置若罔聞,揚長而去。我看著它遠去的影子,抹抹臉上的汗水,內心沮喪?;仡^看宋國,他慢悠悠的走過來,那神情好像在嘲笑我。四十里路啊,從中午走到傍晚,開始我們還能興高采烈的說說話,或者跳起來夠下路邊楊樹的枝條。后來我們兩個就沒話了,懶洋洋的往前挪。到了家,整個人都虛脫了,飯也沒吃,一頭栽在床上。那兩本買回來的書,封皮都皺了,靜靜地躺在我的枕頭邊,和我一起沉沉睡去。
大我十幾歲的哥哥當時是個文學青年。因為夢想,他參加了山西刊授大學,他的同學里有那個寫童話的鄭淵潔。吃過晚飯,他就跑進自己的屋子,打開臺燈,趴在寫字臺上寫小說。那么好的方格稿紙,寫上幾行,就會被撕掉,揉成一團扔進紙簍里。在我印象里,他從未寫滿過一張稿紙。不過我真得好羨慕他,能寫小說。我就是在哥哥那里,讀了《源氏物語》、《雪國》、《魯迅文集》、《巴黎圣母院》、《靜靜的頓河》等對我產生巨大影響的小說。我借過哥哥一本辭典,兩塊磚頭那么厚,紙白,又薄,字印得可小了。我喜歡看里面有關歷代人物的介紹,《射雕英雄傳》里面的丘處機和王重陽歷史上到底有沒有,在辭海里找到了答案,我還了解到丘處機也寫了本西游記。每當我翻這本辭海的時候,就會吧唧下嘴,咽口吐沫。這本辭典我太喜歡了,就想占為已有,加之哥哥也沒要過,我以為他忘記了。沒承想他結婚的第二天就來找我要,我心里萬分不舍,故意磨磨蹭蹭。我哥把臉一繃,和黑面煞一樣,我心里直哆嗦,沒辦法,只好還他了。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好朋友老五轉學了。那時候不像現在這么方便,想聊天,電話就撥過去了。我們只能書信來往。一開始信也就一兩張,可我們兩個偏偏愛攀比,信寫著寫著,越來越厚。最多的時候,一封信要二十幾張。為了寫信,我絞盡腦汁,沒事寫了,就開始瞎編,可肚子里就幾把干草。我只好拼命讀書,在書里看到新鮮詞,馬上記下來,用到信里。老五的信越寫越厚,我心想,這狗日咋這么能寫呢?而且他遇到的新鮮事怎么這么多呢?暑假的時候,我去他家玩,看到他床上有本雜志,順手翻了翻,我撲哧樂了,原來這小子的信都是在上面抄的。我揚揚手里的雜志對他說,肚里沒墨水,就抄襲?。±衔迥樢膊患t,說,都是你逼的,誰叫你那么能寫呢。
參加工作后,我在辦公室干編簡報,寫材料、新聞稿的活兒。工資不高,我又喜歡招些狐朋狗友,經濟上就有些捉襟見肘,但在買書上我沒猶豫過。在單位混了半年以后,我摸出些門道。領導在學習上是個很開明的人,只要買專業(yè)書,全部給報銷。甚至有時候跟我說,你看到好書,也別忘記給我買一本。于是我每次去書店,總是要買一本新聞寫作之類的書,其他的就買我喜歡看的小說,字帖之類的了。開發(fā)票有門道,我只籠統(tǒng)的開新聞寫作等書,多少多少錢。不知道這算不算貪污。要算貪污,我在這兒表示懺悔。
宣傳科在三樓,是個帶洗手間的套間。,我們科就三個人,科長加兩個科員。下午,科長和那個同事經常不在辦公室,他們忙什么,我不關心,我盼著他們不在,落得逍遙自在。每逢這時候,關上門,沏上茶,點上煙,開始看書。坐累了,我就躺在沙發(fā)上看,躺累了,我再坐起來看。即使上洗手間,我也是捧著書看??囱刍?,就推開窗戶,眺望遠處。這樣的生活過了足足五年,直至我去做市場策劃。
書看多了,就有寫的欲望。可那時候我對寫材料和新聞稿特別討厭,但沒法,只能湊著寫。98年的春天,我開始負責編廠報,第一期,我就登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說《丑姐》,兩千字,是我高中時寫的作文改的。我沒敢署自己的名字,用了個筆名。登出去,惹禍了。廠報的文學顧問,找到我,指著那篇小說說,這么差的東西,就往廠報上登!原話不一定是這些,但表達的是這個意思。我很羞愧,心想,自己也許真不是寫作的料。但內心深處還是有些不甘心。過了一年多,那時候正在戀愛,愛情小說看多了,就又寫了篇八千多字的小說,這次不敢往廠報上登了。我這人從小就沒什么雄心大志,恰巧剛在郵電局的報刊零售處買了本海燕文學雜志。大刊我沒敢投,投給了《海燕》,自己也沒抱多大希望。過了些日子,我收到一張匯款單。我到是經常收到稿費,不過都是發(fā)新聞稿給的,一張多的也就百十塊。這張多,四百整,那會兒我工資三百七。一看匯款人地址:遼寧省大連市海燕文學雜志社。內心狂喜啊,可能當時拿匯款單的手都發(fā)抖了吧。沒過幾天樣刊收到了,不過看了有些不舒服,一是目錄上面的作者名印錯了,二是我覺得最得意的結尾給刪了。又過幾天,收到一封來信。很簡短——
你好!
你的小說《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已在我刊第十期發(fā)表,歡迎再賜力作。
孫惠芬
后來我去書店,看到一本《歇馬山莊的女人》,才知道她不光是個編輯,還是個作家。感謝她能發(fā)表我的小說,給我信心。
本來這是人家的客套話,我卻當真了。不過又犯愁了,我那有小說再投稿啊,我一共就寫了兩篇。何況那篇《丑姐》還不能算小說。現寫吧,我又不知道寫什么,猶豫了一周,我還是厚著臉皮把《丑姐》寄了出去。這篇小說發(fā)表在第二年第九期的《海燕》上。我又寫了兩篇小說,相繼在河南的文學雜志上發(fā)表。有一篇還配了評論,楊志廣的寫的。他當時是《中國作家》的副主編,這當然也是后來知道的??戳怂囊缑溃矣行┏裘?。其實現在想想,他那只不過是對一個業(yè)余作者的鼓勵而已。
2001年年底來德州辦事,去找李哥。我愿意找李哥,他和我談文學,我當時一共寫了四篇小說,他幫我改了三篇,改得我心服口服。李哥哪兒有好書。知道我喜好書法,他翻出一些字帖讓我挑。我很貪心,選了五、六本。我又看到他桌上放著一本《穆旦詩選》,我說,先借去看看,回頭還你。那本書是李哥的一個朋友送給他的??焓炅?,那本書還放在我的書櫥里。那次,李哥跟我說,別在小縣城憋著了。我沒經心。我在單位的境遇已經大大改變,換句話說,受到了領導的賞識?;厝ヒ院?,李哥又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有些心動,但過慣了平穩(wěn)的生活,還是沒下了決心。真正的改變是春節(jié)后,和書有關。我看了契訶夫的中篇小說《我的生活》,這篇小說對我震動很大,我反復問自己,就這樣活下去么?我開始一點點收拾辦公桌里的東西,其實無非都是些書,三個月,辦公室再沒有我的一點東西。不敢跟領導辭職,就寫了封婉轉的信給他。其實我很感激工作過的那個單位,是那里讓我逐漸成熟,我最好的時光就是在那里度過的。直至今日,我腦海里還會浮現多年前的某個下午,我在安靜的辦公室里安靜的讀書。
我運氣很好,辭職出來以后,被天上掉下的幾個小餡餅砸中,生活無憂,懶散悠閑。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無法和過去那樣靜下心讀一本書,我也不再寫作。09年初才有所改變,我又開始寫小說,可是每寫完一篇,我對自己就很失望,這也算小說么?我也開始看書,大多是別人推薦的書,我知道我閱讀這些書的目的,學習技巧,用在寫作上,為了發(fā)表。那種過去閱讀的快樂,找不到了。
在打如上文字的時候,我在想,文學到底是什么?最后會走向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時光,就像那些被翻過的一張張書頁,我的生命越來越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