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喜歡舞筆弄墨。我寫這種叫做散文的東西,已經(jīng)有五十年了。雖然寫的東西非常少,水平也不高;但是對其中的酸、甜、苦、辣,我卻有不少的認識。在生活情況下,常常是一年半載寫不出一篇東西來。原因是很明顯的。天天上班、下班、開會。學習、上課、會客,從家里到辦公室,從辦公室到課堂,又從課堂回家,用句通俗又形象的話來說,就是”三點一線”。這種點和線都平淡無味,沒有刺激,沒有激動,沒有巨大的變化,沒有新鮮的印象,這里用得上一個已經(jīng)批判過的詞兒:沒有靈感。沒有靈感,就什么東西的迫切的愿望。在這樣的時候,我什么東西也寫不出,什么東西也不想寫。否則,如果勉強動筆,則寫出的東西必然是味同嚼蠟,滿篇八股,流傳出去,一害自己,二害別人。自古已來,應制和賦得的東西好的很少,其原因就在這里。宋代偉大的詞人辛嫁軒寫過一首詞牌叫做”丑奴兒”的詞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要勉強說愁,則感情是虛偽的,空洞的,寫出的東西,連自己都不能感動,如何能感動別人呢?
我的意思是說,千萬不要勉強寫東西,不要無病呻吟。
即使有病呻吟吧,也不要一有病就立刻呻吟,呻吟也要有技巧。如果放開嗓子粗聲嚎叫,那就毫無作用。還要細致地觀察,深切地體會,反反復復,簡練揣摩,。要細致觀察一切人,觀察一切事物,深入體會一切。在我們這個林林總總的花花世界上,遍地潛伏著蓬勃的生命,隨處活動著的熙攘的人群。你只要留心,冷眼旁觀,一定就會有收獲。一個老女人,布滿皺紋的臉上的微笑,一個嬰兒的鮮蘋果似的雙頰上的紅霞,一個農(nóng)民長滿老繭的手,一個工人工作服上斑斑點點的油漬,一個學生瑯瑯的讀書聲,一個教師住房窗口的深夜流出來的燈光,這些都是常見的現(xiàn)象,但是倘一深入體會,不是也能體會出許多動人的涵義嗎?你必須把這些常見的、習以為常的的、平凡的現(xiàn)象,涵潤在心中,融會貫通。仿佛一個釀蜜的蜂子,醞釀再醞釀,直到醞釀成熟,使情境交融,渾然一體,在自己心中形成一幅”成竹”,然后動筆,把成竹畫了下來。這樣寫成的文章,怎么能不感動人呢?
我的意思就是說,要細致觀察,反復醞釀,然后才下筆。
創(chuàng)作的激情有了,簡練揣摩的工夫也下過了,那么怎樣下筆呢?寫一篇散文,不 同于寫一篇政論文章。政論文章需要邏輯性,不能持之無故,言之不成理。散文也要有邏輯性,但僅僅這個還不夠,它還要有藝術(shù)性。古人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又說:”不學詩,無以言。”寫散文決不能平鋪直敘,像記一篇流水帳,枯燥單調(diào)。枯燥單調(diào)是藝術(shù)的大敵,更是散文的大敵。首先要注意選詞造句。世界語言都各有其特點,中國的漢文的特點更是特別顯著。漢文的詞類不那么固定,于是詩人就大有用武之地。相傳宋代大散文家王安石寫一首詩,原來寫的是:”春風又到江南岸。”他覺得不好,改為”春風又過江南岸。”他仍然覺得不好,改了幾次,最后改為”春風又綠江南岸。”自己滿意了,讀者也滿意,成為名句。”綠”本來是形容詞,這里卻改為動詞。一字之改,全句生動。這種例子中國還多得很,又如有名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原來是”僧推月下門”,”推”字太低沉,不,響亮一改為”敲”全句立刻活了起來。中國語言里常說”推敲”就由此而來。再如詠早梅的詩:”昨夜風雪里,前村數(shù)枝開”,把”數(shù)”字改為”一”字,”早”立刻就突出了出來。中國舊詩人很大一部分精力,就用在煉字上。我想,其他國家的詩人也在不同的程度上致力于此。散文作家,不僅僅限于造詞。整篇散文,都應該寫得形象生動,詩意盎然。讓讀者讀了以后,好像是讀一首好詩。古今有名的散文作品很大一部分是屬于這一個類型。中國古代的詩人曾在不同的時期提出不同的理論,有的主張神韻,有的主張性靈。表面上看起來,有點五花八門,實際上,他們是有共同的目的的。他們都想把詩寫得新鮮動人,不能陳陳相因。我想散文也不能例外。
我的意思就是說,要像寫詩那樣來寫散文。
光是煉字、煉句是不是就夠了呢?我覺得還是不夠的。更重要的還要煉篇。關(guān)于煉字、煉句,中國古代文藝理論菱中,其中也包括大量的所謂”詩話”,討論得已經(jīng)很充分了。但是關(guān)于煉篇,也就是要在整篇的結(jié)構(gòu)上著眼,也間或有所論列,總之是很不夠的。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個問題似乎還沒有引起文人學士足夠的的重視。實際上,我認為,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
煉篇包括的內(nèi)容很廣泛。首先是怎樣開頭。寫過點文章的人都知道:文章開頭難。古今中外的文人都知道這一點,而且做過各方面的嘗試。在中國古文和古詩歌中,如果細心揣摩,可以讀到不少開頭好的詩文。有的起得突兀,如奇峰突起,出人意外。比如岑參的《與高適薛據(jù)登慈恩寺浮圖》開頭兩句是:”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文章的氣勢的把高塔的氣勢生動地表達也出來,讓你非看下去不行。有的紆徐,如春水潺緩,耐人尋味。比如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的開頭的一句話:”環(huán)滁皆山也。”用”也”字結(jié)尾,這種句型一直貫穿到底。也仿佛抓住你的心,非看下去不行。還有一個傳說說,歐陽修定《相州晝錦堂記》的時候,構(gòu)思多日,終于寫成,派人送出去以后,忽然想到,開頭還不好,于是連夜派人快馬加鞭把原稿追回,另改了一個開頭:”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這樣開頭有氣勢,能籠罩全篇。于是就成為文壇佳話。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幾十幾百。這些都說明,我們古代的文人學士是如何注意文章的開頭的。
開頭好,并不等于整篇文章都好。煉篇的工作才只是開始。在以下的整篇文章的結(jié)構(gòu)上,還要煞費苦心,慘淡經(jīng)營。整篇文章一定要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有一種內(nèi)在的邏輯性。句與句之間,段與段之間,都要嚴絲合縫,無懈可擊。有人寫文章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前言不搭后語,我認為,這不是正確的做法。
在整篇文章的氣勢方面,也不以有流于單調(diào),也不能陳陳相因。盡管作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風格,應該加意培養(yǎng)這種風格,這只是就全體而言。至于在一篇文章中,卻應該變化多端。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不少的不同風格:《史記》的雄渾,六朝的儂艷,陶淵明、王維的樸素,徐、庾的化麗,杜甫的沉郁頓挫,李白的流暢靈動,《紅樓夢》的細膩,《儒林外史》的簡明,無不各擅勝用一種風格,應該盡可能地把不同的幾種風格融合在一起,給人的印象就會深刻。中國的駢文,詩歌,講究平仄,這是中國語言特點造成的,是任何別的語言所沒有的大概中國人也不可能是一開始就認識到這個現(xiàn)象,一定也是經(jīng)過長期的實踐才摸索出來的。我們寫散文當然與寫駢文、詩歌不同。但在個別地方,也可以嘗試著使用一下,這樣可以助長行文的氣勢,使文章的調(diào)子更響亮,更鏗鏘有力。
文章的中心部分寫完了,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又來了一個難題。我上面講到:文章開頭難。但是認真從事寫作的人都會感到:文章結(jié)尾更難。
為了說明問題方便起見,我還是舉一些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例子。上面引的《醉翁亭記》的結(jié)尾是”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以”也字句開始,又以”也”字句結(jié)尾。中間也有大量的”也”字句,這樣就前后呼應,構(gòu)成了一個整體。另一個例子我想舉杜甫那首著名詩篇《贈衛(wèi)八處士》,最后兩句是”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這樣就給一種言有盡而間無窮的感覺。再如白居易的《長恨歌》,洋洋灑灑數(shù)百言,或在天上,或在地下。最后的結(jié)句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也使人有余味無窮的意境。還有一首詩,是錢起的《省試汀靈鼓瑟》。結(jié)句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對這句的解釋是有爭論的。據(jù)我自己的看法,這樣結(jié)尾,與試帖詩無關(guān)。它確實把讀者帶到一個永恒的境界中去。
上面講了一篇散文的起頭,中間部分和結(jié)尾。我們都要認真對待,而且要有一個中心的旋律貫穿全篇,不能寫到后面忘了前面,一定要使一篇散文有變化而又完整,謹嚴而又生動,千門萬戶而又天衣無縫中,奇峰突起而又順理成章,必須使它成為一個完美的整體。
我的意思就是說,要像譜寫交響樂那樣來寫散文。
寫到這里,也許有人要問:寫篇把散文,有什么了不起?可你竟規(guī)定了這么多的清規(guī)戒律。任何一種文學藝術(shù)形式,都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律,沒有規(guī)律就不成其為文學藝術(shù),就在于它的規(guī)律不同。但是不同種的文學藝術(shù)之間又可以互相借鑒,互相啟發(fā),而且是借鑒得越好,則這一種也就越向前發(fā)民。任何國家的文學藝術(shù)史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也許還有人要問:古今散文中,有不少是信筆寫來,如行云流水,本色天成,并沒有像你上面講的那樣艱巨,那樣繁雜。我認為,這種散文確實有的,但這只是表面上看來是信筆寫來,實際上是作者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鍛煉,由有規(guī)律而逐漸變成表面上看起來擺脫一切規(guī)律。這其實是另外一種規(guī)律,也許更難掌握的更高級的一種規(guī)律。
我學習寫散文,已經(jīng)有五十年的歷史了。如果說有一個散文學校,或者大學,甚至研究院的話,從年限上來看,我早就該畢業(yè)了。但是事實上,我好像還是小學水平,至多是中學的程度。我上面講了那樣一些話,決不意味著,我都能做得到。正相反,好多都是我努力的目標,也就是說,我想這樣做,而還沒有做到。我看別人的作品時,也常常拿那些標準來衡量,結(jié)果是眼高手低。在五十年漫長的時間內(nèi),我搞了一些別的工作,并沒有能集中精力來寫散文,多少帶一點客串的性質(zhì)。但是我的興致始終不衰,因此也就積累了一些所謂經(jīng)驗,都可以說是一得之見。對于專家內(nèi)行來說,這可能是些怪論,或者是一些老生常談。倡對我自己來說,卻有點敝自珍的味道。《列子·楊朱篇》講了一個故事:
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蘊賁,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奧室、錦纊、狐猁。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
我現(xiàn)在就學習那個田夫,把我那些想法寫了出來,放在選集前面。我相信,我這些多也不過同負暄相類。但我不想得到重賞,我只想得到贊同,或者反對。就讓我這一篇野叟曝言帶著它的優(yōu)點與缺點,懷著欣喜或者憂懼,走到讀者中去吧!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