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是《論攝影》導讀的第五期，《論攝影》第四章《視域的英雄主義》的導讀。導讀的前四篇分別是：
本文導讀的是《論攝影》第四章《視域的英雄主義》這章的題目寫得譯得都有點拗口，不過拗口的標題之下，其實文字要比前幾章順暢。蘇媽很貼心的幫影友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攝影人，要怎么觀察這個世界呢？
蘇媽一開始就說了，攝影是要發(fā)現(xiàn)美的。我們都有經驗，看見美麗的風光，要拍下來存留紀念；對于珍愛的事物，也要拍下來發(fā)給別人分享（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朋友圈曬娃）——尋找美、占有美、表現(xiàn)美，是攝影的原始動力。攝影術才一發(fā)明，首先就在人像和風光上發(fā)展，道理也源于此。
但是很快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一方面照片在多數(shù)情況下確實沒有真實場景“好看”（今天我們知道了，這是因為人腦具有遠比相機強大的圖像篩選功能）；另一方面可以用來拍攝的“美”的資源很快就耗盡了，那些日復一日的山河啊、落日啊、美人啊，老法師玩玩還可以，讀者已經懶得傳播。要讓作品有生命力，高手必須去追求個性化的、有深度的“美”。那要怎么去追求呢，攝影人一開始想到的是“制造一些超越真實的畫面”，所以早在1850年代，就出現(xiàn)了整修負片的技術——可是這么做的結果，并沒有解決攝影的問題，反而把局面弄得更混亂了。
相機從一開始發(fā)明，就被大眾視為忠實記錄世界的工具。從19世紀環(huán)游世界的冒險家到21世紀的網(wǎng)友，全都相信“有圖有真相”，用照片來證明自己的陳述是真實可靠的。一旦出現(xiàn)了后期技術，讀者發(fā)現(xiàn)“相機會說謊”，就會有上當受騙的感覺，攝影就要承受巨大的道德壓力。蘇媽寫到，攝影史可以概括為“美化”和“講真話”兩種不同迫切需要之間的斗爭。實際上，距離《論攝影》出版已經過了44年，這兩條路線的斗爭演變成所謂的“抓拍擺拍之爭”、“前期后期之爭”，到今天都還打得如火如荼呢！更何況，攝影畢竟具有“只能記錄下鏡頭前事物”的特性，蘇媽也說，一張照片不可能完全超越視覺本身。想要完全“無中生有”，攝影真還做不到呢！
總之，社會對攝影師的要求就是：你的作品要有獨特的“美感”，但是又不能脫離真實世界。這個要求其實相當難為人，所以蘇媽才會提出，攝影師要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她叫做“視域的英雄主義”。用我們聽得懂的話來講，就是能從日常平庸的生活里，找到不日常不平庸的一面，發(fā)現(xiàn)獨特的審美價值——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攝影眼”。
怎么做到這一點呢？蘇媽提出了兩條道路——形式的以及內涵的。
形式之路——挑戰(zhàn)讀者的觀看習慣
蘇媽有一句經典的話大家要記牢：對一張照片中被拍攝物的確認，總是支配我們對他的看法。讀者在讀圖的時候，如果畫面和他的預料完全一致，讓他輕松“確認”，就會顯得比較平淡。如果畫面超出讀者的預期，趣味就會大得多。如果讀者對畫中事物的第一印象和他最后確認的事物居然不一樣，那就太有意思啦！所以“攝影眼”的第一步，就是找出拍攝對象在形式上超出讀者預料之處。
菜葉和青椒，都是愛德華韋斯頓作品
蘇媽舉了愛德華維斯頓和哈羅德艾杰頓的照片作為例子?？瓷先ナ且氯沟臇|西，其實居然是菜葉子；看上去是人體，其實是青椒；看上去是皇冠，其實是牛奶，這樣的作品和讀者一貫的閱讀習慣大相徑庭，視覺層面新鮮就是正義，因此就能大獲成功。簡單總結，就是拍什么不要太像什么，要找到一個個性化的視角，讓被拍攝物的形象呈現(xiàn)一定程度的“扭曲”。
牛奶皇冠 哈羅德艾杰頓作品
但是這種挑戰(zhàn)也是有局限的，第一個問題在于新鮮感是一個逐漸消退的過程。蘇媽自己也承認，那些曾經非常前衛(wèi)的手法，后來“無非是一種攝影式觀看的慣用伎倆”。想要一直保證新鮮感，就必須一直花樣翻新，難度會越來越大。第二個問題則是對視覺的冒犯有時候會讓讀者反感，變成對情感的冒犯。從梵高倫勃朗直到戴安阿勃絲，很多偉大藝術家就是沒把握好這個度結果把自己窮死了。這個風險蘇媽完全沒提（她的性格唯恐天下不亂），是飛哥要提醒自己讀者的。咱們還是處在一個傾向于保守和穩(wěn)定的社會中，要照顧一下讀者的情緒。
倫勃朗的《阿姆斯特丹射手公會》
我們舉一個美術史上的來自來看看“視覺突破”是怎么得罪讀者的。上圖本來是阿姆斯特丹社會公會聘請倫勃朗為公會全體成員畫的肖像，類似于今天的“部隊全體戰(zhàn)士大合影”。但倫勃朗獨辟蹊徑，沒有畫一幅正常又平庸的“合影”，而是借助情節(jié)設計和光影效果，在視覺上進行了精彩的突破。畫面中處于光照核心位置的兩個人是射手公會正副指揮官，正在指揮隊伍出發(fā)，在四周弓箭手的映襯之下盡顯男兒氣概。這幅畫在美術史上地位很高，但當時客戶的反應是——勃然大怒，絕不收貨！因為雇傭倫勃朗的錢是大家平攤的，普通弓箭手花了和隊長一樣的錢，卻被畫在陰影里可憐巴巴的連面目都看不清，這對他們是一種巨大的侮辱。這件事徹底毀壞了倫勃朗在荷蘭的商業(yè)信譽，是他職業(yè)生涯由盛轉衰的關節(jié)點——看看，視覺創(chuàng)意太前衛(wèi)，還真是得罪人呢！
也正因為形式的突破難度越來越大，蘇媽還提到了第二種攝影觀看的方式：
內容之路——賦予作品人道的力量
我們在上一篇飛哥談影｜《論攝影》導讀之四：這幾招，幫你打開讀者的心門當中就講過，讀者永遠在尋找和自己世界觀相似的作品。一件作品一旦灌注了人道內涵，能喚起讀者的感情，就能獲得一種特別強大的力量。正常來說。藝術創(chuàng)作在形式上需要體現(xiàn)“美”，而且特別害怕雷同，但是一旦灌輸了道德力量，有了“內在美”，哪怕作品外在是“不美”的，或者根本是大同小異的，也能取得讀者的喜愛。所以更高級的“攝影眼”，是找到拍攝對象身上感人的“痛點”，用這個痛點來打動讀者。
王小亭拍攝的日軍轟炸，促使歐美國家人民同情中國抗戰(zhàn)
土耳其女記者拍攝的敘利亞難民兒童，推動了歐洲對難民打開大門
上面兩張圖是飛哥想到的例子，這兩張照片雖然時隔將近80年，而且創(chuàng)作思路大同小異，連畫面看上去區(qū)別都不大（中心構圖，可憐的孩子被放在畫面中間），卻都能讓讀者流淚，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歷史的進程。他們能夠得到廣泛地傳播和認同，核心之處就在于發(fā)掘出了“孩子在戰(zhàn)爭中受苦”這一痛點。孩子是天下最可愛的存在，戰(zhàn)爭則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看到最殘酷毀壞最可愛，鐵人都會流淚。
我們再來分析一個蘇媽文中重點講的案例，切格瓦拉尸體的照片。切格瓦拉是拉美革命領袖，一生傳奇又熱血，從生前到現(xiàn)在都在全球范圍內是革命文化的象征。1967年10月8日，格瓦拉被玻利維亞政府軍逮捕，次日被處決，時年39歲。他尸體的照片出自無名之輩，僅僅是政府軍為了留個證據(jù)，卻意外成為了知名作品。照片最直接的痛點在于，格瓦拉一世英雄是國際性的偶像，甚至死后看上去依然莊重威嚴（蘇媽專門提到曼坦尼亞的名畫《死去的基督》，格瓦拉的尸體的狀態(tài)和畫中的基督很接近）。一位蓋世英雄，遺體卻被殺死他的人隨意擺布。這個傷害人的畫面，似乎概括了當時拉丁美洲的苦澀現(xiàn)實。
畫面中的切格瓦拉還睜著雙眼，但其實已經死亡，這種反差加深了對讀者的刺痛
曼坦尼亞 《死去的基督》，畫中人的形態(tài)和格瓦拉十分接近
當然，為作品灌注人道主義也有自己的局限性。一方面，人道主義和視覺變化一樣，也有重復的問題。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近些年一些作品的“人文關懷”套路化越來越明顯，只是把土老破舊簡單重現(xiàn)一遍，所以感染力越來越有限。讀者天天看孩子冬天破衣拉撒流大鼻涕，第一天難受第二天難受，看一年他就習慣啦！不難受啦！要克服這個問題，就必須讓自己作品不斷深入到生活的深處，挖掘出更有價值的故事。但另一方面，故事越深刻，讀者理解的難度越大。比如格瓦拉尸體的照片，如果不熟悉格瓦拉這個人、或者不熟悉當時美洲的革命形勢，都很難理解這件作品為什么讓人印象深刻。
蘇媽在這里還舉了布列松拍攝的中國圖片作為例子。當時中國正在解放前夕，布列松的圖片里有很多巨變時代的影子?？墒菤W美讀者對中國一無所知，所以對圖片的妙處幾乎看不出來。在這里說了那句論攝影當中著名的刻薄話：布列松去中國，他能證明中國有人，并證明他們是中國人——程度不夠的讀者，真的就只能看出這些了。
布列松作品，在上海外灘國民黨中央銀行擠兌黃金的人群。當時國民黨政權的經濟體系即將崩盤，老百姓晚一步可能就搶不出黃金，全家的積蓄將化為烏有。有專家推測，隊伍里之所以人抱著人，不僅僅是因為擁擠，也是為了防止有人插隊。亂世小民的驚慌悲慘若然紙上，但是外國讀者如果不了解當時中國的歷史，除了看到有一群中國人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懂了。
需要說明的是：對于兩條道路的局限性如何克服，蘇媽并沒有給出答案。因為她畢竟是的批評家，更擅長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并不熟悉解決問題的實際操作。當然這一章對您依然很重要，您可以先根據(jù)蘇媽提出的問題，先想想自己該怎么做。對如何解決問題，其實飛哥是有心得的，做完導讀，我們會用比較長的篇幅，和大家做相關領域的分享。
好了，今天的小總結：
1.攝影既要求真實也要求美。兩個要求迭加起來，就要求攝影攝影師能從真實和日常的世界中，發(fā)現(xiàn)與眾不同之處，這就是蘇媽用作標題的“視域的英雄主義”。
2.攝影人的一個選擇是在形式上突破審美邊界，給讀者看他意料之外的畫面。但讀者也在不斷進步，所以這個選擇需要作者不斷自我提升，永遠領先讀者一步，永遠拿出“新花樣”。
3.攝影人的另一個選擇是找到能感動讀者的“痛點”，在作品中加入人道主義力量。但是這條道路同樣需要不斷深入挖掘，越到深處越要破除讀者閱讀上的壁壘。
最后，關于如何克服各種選擇的局限性，粗線條的說就是不斷學習不斷深入。具體的內容，我立一個flag，一定在2022年跟大家分享。
好啦，今天就是這樣，我們的導讀內容漸入佳境，閱讀量可是有點……哦！理論不易、導讀尤難，我也實在需要一點正回饋給自己鼓鼓勁。您的“點贊+轉發(fā)”是我前進的巨大動力，千萬別忘了哦！
最后說明：很多影友加了我的微信xuhuafei1978，歡迎大家跟我交流，但是我的好友實在太多，可能招呼不周，大家原諒?？床涣宋遗笥讶Φ氖潜灰郧拔⑿诺脑O置限制了，告訴我一聲，我改一下設置。
飛哥是誰：許華飛，攝影理論工作者、影像評論人、圖片編輯，參與眾多國內一線攝影活動，在《中國攝影》《大眾攝影》《中國攝影報》《人民攝影報》《攝影之友》等媒體發(fā)表攝影文章多篇，2016年起連續(xù)擔任中國文聯(lián)《中國藝術發(fā)展報告》攝影部分撰稿人。著有攝影文集《飛說不可：最通俗的攝影導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