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表》緣何感動不了劉禪
韓愈曾說“讀諸葛亮《出師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陸游也曾贊曰“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看伯仲間?!庇朴迫A夏,轉眼千年,出師一表令多少仁人志士涕泗橫流,悲孔明之鞠躬盡瘁,恨劉禪之昏庸暗弱,然而歷史正如東流之水,淘盡英雄,淹沒成敗,每一片浪花背后都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
至于劉禪與諸葛孔明之間的恩恩怨怨眾說紛紜,多以劉備臨終遺言“汝于丞相從事,事之如父?!闭J為劉禪以“相父”待孔明,尊崇備至,堪稱古今君臣的表率,愚以為謬矣。自古至今權力的爭奪場上永遠沒有情誼,唐太宗弒兄逼父于前,明成祖廢侄自立于后,骨肉相殘尚且如此,更何況一“相父”乎?所以王權與相權的矛盾在劉禪與孔明之間也未能免俗,《出師表》中盡可尋出端倪。
《出師表》的中心思想無非“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這也是諸葛孔明鞠躬盡瘁為之獻身的政治理想,所以諸葛亮五月渡瀘,七擒孟獲,六出祁山以圖北定中原,然而在孔明辭世之后劉禪立即停止了諸葛亮為之獻身的北伐事業(yè),甚至連丞相祠堂的設立也頗費一番周折。“初亡,所在各求為立廟,朝議以禮秩不聽?!庇傲R于成都”而“后主不許”,最后僅僅在諸葛墓前立一廟,以寄國人哀思。如此可見劉禪不僅全面否定了諸葛亮北定中原的政治路線,甚至在二人的君臣情誼上也映射出了裂痕的存在。
出師表中說道“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边@里就涉及到了秦漢政治格局中非常重要的兩個權力中心,“宮中”與“府中”。秦漢時期實際是一個君臣共治的時代,丞相甚至有封駁諫爭之權,也就是說對于皇帝的命令可以酌情寫明意見予以駁回,而“宮中”與“府中”更是各有一套行政班底。皇帝的屬官叫尚書臺,丞相的屬官叫十三曹,而十三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國家行政機構,而尚書臺實際上是皇上的顧問團。十三曹的主官秩千石,而尚書臺的主官秩六百石,如此看來“府中”權勢堪比“宮中”。然而自古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封建社會權力的平衡必然導致權力的爭奪,所以“宮中”“府中”自古而來就是明爭暗斗,以至于明太祖廢丞相設立殿閣大學士以絕丞相之名,以至于清雍正帝設立軍機處跪受筆錄以絕丞相之實,遂宮府之爭塵埃落定。
在蜀漢的“宮府之爭”有一個細節(jié)尤其值得注意,就是劉備在托孤之前給予諸葛亮丞相之名,然而并未開府治事,諸葛亮正式開府治事是在劉禪登基之后。“政由葛氏,祭則寡人”“政無巨細,咸決于亮?!彼熘T葛亮以丞相之名行王道之實。然而任何矛盾的統(tǒng)一必然是以其中一方絕對的控制為前提,才會壓制紛爭,而此時“宮府一體”論調(diào)的提出便是以諸葛亮對蜀國的絕對掌控以及劉禪的傀儡地位為前提。之后諸葛亮對于人事的安排也頗耐人尋味“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薄皩④娤驅?,性行淑均…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咨之?!笔汤墒巧袝_的屬官,而侍中銜更是因為親近皇帝而加封的殊榮,如此而來侍郎本應是皇上心腹,是皇帝私人助理,然而皇帝本該最為親近的人卻也要由丞相來安排,而軍事上亦由丞相任命向寵執(zhí)掌,所以作為皇帝,文臣武將的任免選拔盡由丞相斟酌,并囑咐“事無大小,悉以咨之”。作為國家名義的最高統(tǒng)治者劉禪十七八歲時不諳世事任憑相父裁決尚可容忍,然而諸葛亮輔佐劉禪一十三年零八個月,在第一次北伐時候劉禪二十四歲,已過弱冠之年,正該意氣風發(fā)執(zhí)掌乾坤的時候卻仍由諸葛亮一手操控,作為劉禪難免心存怨恨。
諸葛亮死后劉禪廢除丞相制,先是以蔣琬為尚書令和大將軍,后又以費祎為尚書令和大將軍,以蔣琬為大司馬;兩人的權力相互交叉,相互牽制。確?;蕶嘤拦蹋苊鈱m府之爭,大權旁落的尷尬。由此更可見劉禪對于諸葛亮專權的痛恨,對于本該歸于自己卻又得來不易的權力更破費了一番腦筋。諸葛亮死后,劉禪詔策曰:”惟君體資文武,明叡篤誠,受遺讬孤,匡輔朕躬,繼絕興微,志存靖亂;爰整六師,無歲不征,神武赫然,威鎮(zhèn)八荒。。。。。”這“無歲不征”四個字加上劉禪立即停止北伐的詔令可見其并不認同《出師表》所言的“獎率三軍,北定中原”的政治路線。所以從“宮中”“府中”權力的爭奪以及國策路線的分歧中看《出師表》沒能打動劉禪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劉禪以二十四歲之身,臨朝七年之君尚要“事無大小,悉以咨之”尚要被告知“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試問如此為政為君最基本的素養(yǎng)劉禪臨朝七年之久仍需耳提面命?如不需要則諸葛亮尾墜之言實屬多余,如需要再試問這七年之間丞相以輔政之名又教會了劉禪多少為君臨國之道?這教授不力之罪又應算在誰的頭上?“輔政”并非“攝政”主次之分,君臣之分已然皓月當空無需多言。或曰:劉禪暗弱無能“樂不思蜀”不可寄予大事,然而我們從前文提到后主在諸葛死后對于人事的安排,以及停止勞民傷財?shù)谋狈ミ\動以恢復國力,可見無論政治軍事劉禪已然成熟,至于“此間樂,不思蜀”的一番對話引得司馬昭“人之無情,乃可至于是乎?”的感慨,愚以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與其逞一時之言而身死國滅,倒不如順天命,利民生,茍全性命而已。況且榮辱之道路人皆知,更何況一國之君乎,受此大辱而能安之若素,其情多可為后世所感慨?;蛟唬汉笾髂晟俨豢蓚}促臨朝,然漢武十六歲登基,內(nèi)平藩王,外攘匈奴成就西漢之鼎盛,康熙八歲繼位,除鰲拜,滅三藩以成康乾之盛世,劉禪以24歲之年有名無實,虛以為君,實難稱諸葛不愧于劉備知遇之恩,不愧于后主開府之德。如此,從教輔不力,虛君實相的角度中看,《出師表》沒能打動劉禪亦在情理之中。
其三,《出師表》前后共十三次提及“先帝”,如“然侍衛(wèi)之臣不懈于內(nèi),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預報之于陛下也”如“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劉備猇亭一戰(zhàn),損兵折將,星隕白帝城,作為后主劉禪悲痛之外必然欲執(zhí)掌朝綱,富國強民,內(nèi)可承父皇開創(chuàng)之基業(yè),外可報東吳之國恨家仇。繼往開來,以成霸業(yè)。然而在《出師表》中盡及先帝,似乎先帝之光環(huán)是劉禪所不能擺脫的,文臣武將在這七年中未感劉禪恩澤仍追先帝之殊遇,丞相夙夜憂嘆,非為陛下之盛德,而恐傷先帝之明。先帝光環(huán)永照,而后主奔馳角逐之心難免備受壓抑。且《出師表》之口吻非為臣子之于陛下的規(guī)諫,更多好似一長者對于不材后生的訓斥,作為后主恐難以欣然接受。所以從人情世故中看,《出師表》沒能打動劉禪似乎也無可后非。
往事越千年,似乎早已落定了歷史的塵埃,以愚志探求古仁人之心,或明或暗,或泣或怨,出師一表,名士拳拳之情慨嘆千古,而后主終未為所動者, “權”,“情”二字也、蓋千古風流人物,云起云落,人是人非,亦復如是,盡由后人笑談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