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專欄 新史記 薩蘇)
2012 年5 月14 日，紐卡斯?fàn)柤?xì)雨霏霏。一名鄧姓的中國記者來到這座古城郊外的圣約翰墓地。
根據(jù)記載，1881 年奉命來英國接艦回國的兩名北洋水師士兵，便被安葬于此。但真的到了這里，極目四望，千萬塊墓碑星羅棋布，卻令人無從查起。正在惆悵之時，一位帶著狗的英國游人熱心相問：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嗎？中國記者問道：你知道這里有中國士兵(Chinese Solider)的墓嗎？在哪里？
那個英國人茫然片刻，聳聳肩搖頭以對。但就在他準(zhǔn)備離開失望的老鄧轉(zhuǎn)身而去時，又忽然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要找的，是不是……中國水手(Chinese S)的墓？
這位中國記者忽然意識到，在英國人的眼里，“水手”可能是對這些埋骨異鄉(xiāng)的中國人最貼切的形容。
1881年，北洋水師軍官池仲佑離開這里的時候，和他的英國戀人意膩便是在這里分手的。依依惜別間請她代為照顧那些中國水兵的墳?zāi)?。英國的女孩子答?yīng)了?！霸S余他日過袁、顧墓為栽花，蓋英俗禮拜日女士多往墓上栽花，善舉也?！?/p>
第二天，軍艦啟航，意膩來到碼頭，送行時帶來了兩件禮物。
“意膩自制香糕，罩以雪糖，作船名及余名，冠以吉祥語。又知余家有母，自制食物一瓶，書送慈親，囑余轉(zhuǎn)奉，聞?wù)擢q感之，況余身受者乎？”這是1881 年8 月8 日，北洋水師超勇號和揚(yáng)威號巡洋艦離開紐卡斯?fàn)柕那耙?，清朝海軍軍官池仲佑記錄下與他的英國女友意膩最后見面的情景。
如果我們還原這一場景，這個場面頗有幾分浪漫。意膩那個自制的罩著雪糖的香糕，上面能夠用蜜糖寫出“超勇號”的船名和祝福的詞句，只要稍作推理，便可以猜出它的真實身份。這應(yīng)該是一種大家今天頗為熟識的美味了，那就是——奶油蛋糕。而她“自制食物一瓶”，從流傳下來的文獻(xiàn)看還有更多細(xì)節(jié)——這是一種烤硬的小甜餅，被意膩放在用軟木塞密封的玻璃瓶中，交給了池仲佑。毫無疑問，這應(yīng)該是最早被帶回中國的一批曲奇餅了。
自此，兩人天各一方，終生再未得相見。
一如超勇號和揚(yáng)威號，這兩艘堪稱大不列顛船舶工業(yè)驕傲的戰(zhàn)艦，自此踏上遠(yuǎn)赴東方的征程，直到十四年后雙雙戰(zhàn)沉在大東溝的血戰(zhàn)中，再也不曾回過紐卡斯?fàn)柕墓枢l(xiāng)。
對池仲佑來說，這次起航有著帶一點哀傷的浪漫，他在日記中慨然嘆道：“匆匆一別，再晤何期，未免有情，誰能遣此矣！”
而浪漫背后，卻仿佛可以聽到一絲文化碰撞的回聲。
作為一個出生于英格蘭大海之濱的少女，意膩也許早就對這樣的結(jié)局有著預(yù)感——世界上的水手，在愛情問題上幾乎沒有一個靠譜的，無論來自東方還是西方。她的兩件小禮物折射著海洋文化獨(dú)特的潛臺詞，蛋糕是給池仲佑和他的朋友們分享的——你如果接納了一個水手，就等于接納了一群。他們永遠(yuǎn)是不分彼此的兄弟。而曲奇餅裝在密封的玻璃瓶中，是航海的人一種精心而傳統(tǒng)的做法，可以防止禮物在漫長的旅途中受潮變質(zhì)。
北洋水師接回的不僅是巡洋艦，更帶來了近距離接觸近代工業(yè)文明后，那個時代中國人對世界的重新認(rèn)識。
他們是第一代正視中西方差異的人，他們審視的結(jié)果并不是崇洋媚外，而是正如中國第一個留法博士馬建忠所言：“西方人在道德上既非禽獸，在文化上又不是夷狄，因此就能與中國人平等相處?！?/p>
時間進(jìn)入21 世紀(jì)，留學(xué)生李玉生來到紐卡斯?fàn)柕氖ゼs翰墓地，發(fā)現(xiàn)墓碑宛在。尋訪中，才知道意膩以后嫁了人，卻一生信守了那個“在中國水兵墓上種一些花”的諾言。根據(jù)記載，意膩當(dāng)年為中國水兵們種的花，是一種黃色的花，它的含義是“給那些永遠(yuǎn)不能還鄉(xiāng)的人”。
中國記者最終找到了這些中國水手的墓地。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黑色的大理石碑面依然漆黑，墓碑下面，一叢黃花開得正艷。
也許，這是英國女子在另一個世界里向我們這些中國人傳來的聲音。讓我們知道，她信守了
那個百年的約定。
直到21 世紀(jì)， 這個約定，才被我們知道。
而那黃色的小花，仿佛，便是百二十年后，那支消失在大洋中的中國艦隊，那些Chinese S 們向我們傳達(dá)的最溫馨的問候與期待。
(本文節(jié)選自《血火考場》，薩蘇著，東方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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