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人語
歷史之于當下，是尋找經驗、教訓的寶庫。近代中國，早期的企業(yè)家、金融家看到，經濟制度的落后、金融體系的缺位、思維理念的僵化，阻礙了文明古國向現(xiàn)代化邁進的道路，同時，他們也清醒地認識到，運用先進的金融工具和管理手段，對于激發(fā)經濟活力，促進個體企業(yè)乃至經濟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從而，一批利用現(xiàn)代先進管理制度和集資方式建立的新興企業(yè)，在歷史潮頭挺立。歷史無言，卻以成敗的事實，訴說過往。京師自來水廠（現(xiàn)北京自來水集團）的創(chuàng)辦與其早期股份制的嘗試就昭示著亙古不變的法則：先進的金融手段、嚴謹的制度安排、合理的人事任命，可成就經久不衰的企業(yè)。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大典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剛剛解放，百廢待興。升起五星紅旗的機械設備需要臨時研制，國旗旗桿也成問題。原北平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現(xiàn)北京自來水集團）接受了一項光榮任務——用自來水管制作開國大典用的國旗旗桿。于是，五名工人夜以繼日，前后用了十幾天，將4根直徑不同的自來水管套接起來，最終焊接成長22.5米的旗桿。這根旗桿現(xiàn)由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并于2011年重新立于國博新館南花園。故事背后的這家企業(yè)誕生于晚清，是中國人自主集資創(chuàng)辦的股份制公司，在特殊時代有著特殊意義。
興利除弊 富國強民
早在光緒十四年，紫禁城貞度門發(fā)生火災，起火后撲救不力，大火燒了兩天，當時準備為光緒皇帝結婚大典用的各種服飾和禮儀用品全部燒光。那些年，京城火情接連不斷，只能依靠井水滅火，效率極低。
洋務運動以來，一些有識之士多次向朝廷建議興建京師自來水設施，但終因種種原因擱置。直到1908年4月（農歷三月十八日），當時的農工商部給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上奏折，建議在京師興建自來水廠。奏折中提到，“京師自來水一事，于衛(wèi)生消防關系最要”。而之前未能盡早建立水廠，也在奏折中闡明原因“因資本不敷或因人非公正，迄未照準”?？梢?，困擾舊中國的現(xiàn)代化供水設施的兩大頑疾，是資本運作失敗和選人用人不得力。
清末京師自來水公司辦公舊址大門
如今，這份請建自來水廠的奏折，讓慈禧太后眼前一亮。不到十日，慈禧太后就下旨，批準按照“官督商辦”的模式籌辦京師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
為何慈禧這么快就決定了多年懸而未決的建設項目？打動慈禧的，不僅有自來水的使用之便，還有農工商部提出的股份制集資方式，既可以減少財政支出，又能搶占市場。奏折中說，“如能減輕售價，使人人爭相購用，方可抵制外貨，漸期暢銷。是非創(chuàng)設公司、厚集股款不為功。現(xiàn)當創(chuàng)始經營一切事宜，諸需擘畫，非有諳悉商情聲望素孚之員，預算成本寬籌款項，難期成立?！?/p>
而所謂“諳悉商情聲望素孚之員”，農工商部也早有計劃。一位中國近代的重要企業(yè)家——周學熙——被推到了歷史舞臺前端。
周學熙是光緒年間舉人，父親周馥曾任兩廣、兩江總督。他本人于1900年入袁世凱幕下，主持北洋實業(yè)，是晚清推行新政的得力人物。1903年，他赴日本考察工商業(yè)，回國后總辦直隸工藝總局。1905年出任天津道，1907年任長蘆鹽運使，辦商品陳列所、植物園、天津鐵工廠、高等工業(yè)學堂等。之后到民國初年，他曾任北洋政府財政總長。
周學熙說，“經營之道，不光在利。搞實業(yè)也不只是為了賺錢，興利除弊，富國強民，才是實業(yè)的根本目的。自來水公司之宗旨，首先在于惠民，民智開通，才能感受實惠，一心慮算錢的人，是做不了大事業(yè)的。”
周學熙塑像
通過考察，周學熙認為，日本能與列強并列，全仗著金融業(yè)的發(fā)達。他說：“金融機關之與實業(yè)發(fā)展，實大有密切之關系，蓋必先有健全之金融，而后能有奮興之實業(yè)，此全在主持運營者，善于利用及維護而已。并發(fā)生計以致富強，固非甚難之事也?！庇纱?，他在主持天津官銀號期間，發(fā)行銀兩票、銀圓票、錢票等，聚積了大量社會資金。又修改天津官銀號的《總章程》，申明其宗旨為“維持市面、振興實業(yè)”，以金融之力促進工商業(yè)發(fā)展。
周學熙的批示
接受籌建自來水廠的任務后，周學熙很快擬就了《創(chuàng)辦京師自來水公司大概辦法》，規(guī)定自來水廠應遵循現(xiàn)代公司制的方向，性質為“官督商辦”“一切按照公司商律辦理”，募集300萬銀圓，分為30萬股，且“專招華股”。這個方案很快被批準了。
“官督商辦”是利用私人資本創(chuàng)辦民用工業(yè)的一種經營形式，采用“招商集股”的辦法籌集資金。專集華股、不附洋股，凡本國民眾，無論官、紳、庶均可入股，享受股東權利。深諳投資要義的周學熙，憑借智慧，使資金籌集工作得以順利開展，300萬元股資很快招齊。
舊中國的股份制
風雨飄搖的清王朝進入20世紀，當時按照西方公司管理模式創(chuàng)辦股份制公司早已不是新鮮事物。但在以自然經濟為主、處處受到皇權制約的時代，這種集資方式和管理模式，卻難以成為主流。
合伙經營的方式，被看做是股份制公司雛形，在我國長達數千年的封建社會商業(yè)領域已經盛行，但是這種經營方式受經濟規(guī)模、認知水平等諸多制約，并沒有發(fā)展成具有現(xiàn)代性質的股份制。現(xiàn)代意義上的股份制企業(yè)，是通過公開發(fā)行股票來籌集資金，以入股方式把分散的、屬于不同人所有的生產要素——資本，集中起來，從而組織大規(guī)模企業(yè)經營的資產組織形式。它可實現(xiàn)資本等資源的高度聚集，更便于統(tǒng)一調度、合理經營，并按股分紅。世界上較早創(chuàng)辦的股份公司是1602年成立的荷蘭東印度公司。1694年，英國首先成立了資本主義最早的股份銀行——英格蘭銀行，該行擁有股資120萬英鎊。1695年的英國已有100家股份公司，資本總額達450萬英鎊。1826年英國政府頒布條例，為股份銀行提供法律保護，進一步促進了股份經濟在銀行業(yè)中迅速發(fā)展。
近代中國自洋務運動以來，諸多“官督商辦”企業(yè)設立，開始了中國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進程，然而，腐朽的封建專制政權無法提供穩(wěn)定、公平的市場環(huán)境，無法建立完善的經濟制度，加之晚清“官督商辦”的管理體制存在諸多弊端。有的官股過多，影響了企業(yè)經營，有的政府過度插手，使得企業(yè)資本運作效率和經營效率都不高。
開近代中國企業(yè)股份制先河的，要數叱咤一時的輪船招商局。1872年7月，李鴻章改輪船招商公司，創(chuàng)辦了輪船招商局。該企業(yè)從事客運和漕運等運輸業(yè)務，成為中國第一家近代輪船航運公司。輪船招商局在舊中國最早實行股份公司管理體制，打破了晚清洋務企業(yè)純粹官辦的格局。它的出現(xiàn)，標志著洋務企業(yè)由官辦轉向“官督商辦”、由投資建設軍工企業(yè)轉向民用企業(yè)。
1873年，李鴻章委任唐廷樞為輪船招商局首任總辦，委任徐潤、盛宣懷為會辦。為了適應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資本運作和經營管理方式，唐廷樞上任后，對輪船招商局進行改組，提出以西法經營，推出合股投資體制，實施股份轉讓，向社會公開發(fā)行股票。但人們最初對“官督商辦”的招商局缺乏信心，投資熱情不高，使得輪船招商局的股票主要通過私人渠道出售。
而真正獲得資本市場認可，還有賴于唐廷樞悉心經營。成立之初，輪船招商局就加入與美資旗昌洋行和英資太古洋行的激烈競爭。1877年，輪船招商局收購了旗昌輪船公司所有產業(yè)，包括船只、碼頭和位于上海外灘的辦公大樓，成為當時國內規(guī)模最大的輪船公司。輪船招商局與兩家英資輪船公司——怡和洋行和太古洋行達成協(xié)定，共同壟斷中國水運。一段時期內，由于經營得力，招商局曾在國內各大港口和日本的長崎、橫濱、神戶以及新加坡等處設立分局。
唐廷樞、徐潤仿照西商貿易章程，制定了《輪船招商章程》和《輪船招商局局規(guī)》?！遁喆猩陶鲁獭繁砻鳎骸拜喆猩叹?，有外國之有公司也，原系仿照西商貿易章程，集股辦理?！痹趯嶋H的創(chuàng)辦過程中無論在集資、組織經營管理、盈利以及分配等方式上，它都已經具備了近代股份制公司的基本特征：招商局采用入股形式，面向社會招股集資；招商局在組織上，由股東們選出經營管理機構——董事會；在經營管理上，他們實現(xiàn)了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離，具體管理和實施者是商總和商董；贏利分配方面，他們實行按股付息分紅，股票持有者憑證取息。根據規(guī)定其股票是唯一的取息憑證，且可以自由轉讓。《輪船招商局局規(guī)》特別強調“商辦”性質，對推選商董、股東權利都做出了詳細規(guī)定：如商董可聯(lián)名稟請更換不稱職的商總；賬目公布后可以“隨時到局查閱”。
經過唐廷樞、徐潤仿等人運作，輪船招商局吸引了更多的買辦、商人和官僚等資本所有者投資入股，一年之內招商局的股價大幅上漲，一時間，其股票炙手可熱。輪船招商局最早核定資本為100萬兩，在唐廷樞、徐潤的影響下，一些買辦商人入股，股資達五六十萬兩。1882年增至200萬兩。其市值最高達到420余萬兩，是民用企業(yè)中最有成績的企業(yè)之一。
然而，由于在制度上落后于對手，英資輪船公司不久重新占據了主導地位。隨著唐廷樞、徐潤相繼離開，盛宣懷時代的招商局，已經不復往日輝煌。而盛宣懷所代表的清廷政府勢力的插手，也使招商局失去了經營活力，直至退出歷史舞臺。
招商局的成功和衰敗，給晚清的國人進行了生動“啟蒙”。有賴于先進的金融手段和經營方式，國人經營的企業(yè)也可與外商一決高低；而管理制度的缺陷，也足令龐大企業(yè)迅速衰敗。
專集華股的“新公司”
周學熙等草擬的《京師自來水公司股票章程》，繼續(xù)著“官督商辦”和股份集資的嘗試，也有獨特之處。
北平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股票
在《京師自來水公司股票章程》中，有幾條特別規(guī)定，顯示了這家新公司的與眾不同：
六，本公司議先集股本龍洋三百萬元，分作三十萬股，每股十元，官利長年八厘，以收到股款之次日起算。收股處由北京、天津、上海、漢口等處，天津銀號代為經理。
七，本公司暫與天津銀號議定，先行借款開辦，并由農工商部籌定專款，每年十五萬兩，作為本公司保息，以昭大信。
八，本公司專集華股，不附洋股。凡本國人民，無論官、紳、商、庶均可入股，一律享股東之權利。其有華人影射洋股者，一經察覺，立將該股注銷。
從輪船招商局創(chuàng)辦以來，到京師自來水廠設立，間隔30年。這30年間，中法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爭、八國聯(lián)軍侵華戰(zhàn)爭，腐朽的清政府都以失敗告終，簽署一系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尤其是庚子戰(zhàn)敗之后的巨額賠款，綁架了國家數十年的財政收入。晚清實行新政改革，人們對其抱有的信心遠不如前。因而，啟動初期的招股困難，早已被周學熙預料到。于是，周學熙決定暫從天津官銀號里撥出了股本銀50萬元，又承諾每年再撥出15萬元做保息。有了官府啟動資金后，接下來就要招商集股發(fā)行股票了。這件事很快在京城引起了轟動，宣傳也很有吸引力：“優(yōu)先認股權，每10股可獲贈1股”“官款保息，水來于自然，一勞永逸，坐收巨利”“人人必需，無滯銷之慮”等。僅用三天時間，招股就順利落下帷幕。后經過核算，發(fā)現(xiàn)只需270萬元即可，便又將30萬元官股退回，進一步淡化了官辦色彩。
因而，周學熙提倡的“專集華股，不附洋股”決定，絕非單純的情緒之舉。由此，一來避免外國股份對本國企業(yè)干擾，二來可更大地激發(fā)本國人民投資熱情。周學熙上任后立即挑選人才，組成班底，他們勘察水源，設計水廠，丈量水管線路，僅用一個多月，就完成了這項龐大工程的設計工作。1910年2月，經過近兩年艱辛努力，北京市第一座水廠——東直門水廠建成，日供水能力1.87萬立方米，水廠所用的蒸汽機、閘門和管材等均從德國進口。水廠取用了水量充沛、水質較好、距離城區(qū)較近的孫河地表水作為水源。同年3月，東直門水廠正式向北京城區(qū)供水。
北平自來水公司董事會議案
建立之初，產品推銷是一大難題，其中原因有人們對新式供水方式的誤解，更多的是對西方“舶來”產品的質疑，對公司性質、目的的擔憂。
剛開始，因為水中有氣泡，民眾不敢用自來水，被疑為“洋胰子水”。為了進一步推廣自來水，京師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在報紙上登廣告：“我們公司辦的這個自來水，是奉皇上旨意辦的，全集的是中國股，全用的是中國人，不是凈為圖利啊。只因水這個東西，是人人不可離的，一個不干凈，就要鬧病，天氣暑熱，更是要緊。所以開市以后，凡是明白的人，沒有不喜歡這個水的。”“又有一種不明白的人，愣造謠言，說是洋水啦，洋胰子水啦。我的傻同胞，也就有信的，龍頭安到門口，也是不要。唉，京城地面，還是這樣不開通，那也是沒法子。”
清末水夫送水場景
白話文平實真誠，一舉打動了用戶。另外，他們提出“免費送水兩個月”的促銷活動，當市民們半信半疑地用了一段時間自來水后，發(fā)現(xiàn)不但水質較井水更優(yōu)，而且方便易得，漸漸打消疑慮。就這樣，通過廣告宣傳，加上水的品質確實高過井水，自來水很快普及開來，公司的客戶和用水量大幅上漲，新的股份制公司由此走上了正軌。
何為企業(yè)立身之本
自來水公司創(chuàng)設后不久，清王朝就在辛亥革命的炮火中被歷史碾作塵埃。北洋政府統(tǒng)治時期，京師自來水公司更名為北京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名義上歸北洋政府農商部管轄。隨即，連年不斷的軍閥混戰(zhàn)，嚴重影響了正常業(yè)務的開展，致使自來水公司進展緩慢。
20世紀20年代末，北洋政府時代終結。1934年，自來水公司修改章程，公司更名為北平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因為自來水的需求一直在迅速增加，公司迫切需要擴大生產能力，而公司積累的資金寥寥，無法添置機器設備，只得在原有300萬老股基礎上，增發(fā)了200萬新股。新股共發(fā)行了50萬股，每股10元，股票分為兩種，老股占六成為甲種，新股占四成為乙種。增發(fā)新股之后，公司的產能雖然得以擴大，但經營狀況一直頗為窘迫。
“七七事變”后，日本軍國主義侵占北京，北京市改名為“北京特別市”，自來水公司劃歸“公用事業(yè)管理局”管轄。1937年9月，日本“顧問”掌握了北京自來水公司的實際管轄權。不久，日偽市政府直接下令將自來水公司委托給日偽市政府經營，強行的委托經營，實質上公然霸占了原屬于股東們的財產，大部分董事改由漢奸擔任。
1945年8月，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不久，國民黨政府接收了自來水公司，改稱北平市自來水管理處，隸屬于北京市政府公用局。但自來水公司資產被認定為敵偽資產，對原本私人股東的權益不予承認。原本擁有股權的股東們強烈抗議，要求政府返還股權。隨著中國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勝利，國民黨當局才決定“除逆股外，其余部分應予提前發(fā)還”。1948年3月，北京自來水公司發(fā)還民營，公司改稱北平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北平市政府聲明要將私人股份發(fā)還股東。此事尚未完成，北平即宣告解放。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厥讋?chuàng)辦之初，就在周學熙等采用股份制創(chuàng)辦京師自來水公司的數年之后，上海爆發(fā)了橡膠股票風波，法律制度的欠缺、金融監(jiān)管的缺位，終于動搖了國家經濟的根基。為穩(wěn)定市場，本已千瘡百孔的國家財政被迫出手，又被迫抵押鐵路路權，“保路運動”爆發(fā)，為清王朝的覆滅敲響了喪鐘。京師自來水廠幾經變遷，開啟了另一段嶄新的歷史旅程。它的故事卻在昭示著亙古不變的法則：先進的金融手段、嚴謹的制度安排、合理的人事任命，可以成就一家經久不衰的企業(yè)，令其在歷史的風浪中不斷奮勇向前。
